七、表弟谋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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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一九九九年母亲的花灯生意做的不错,母亲也想找几个人手帮忙,于是二○○○年,我舅舅的小儿子华周在初中毕业务农一年后,被舅舅送到了我们家,跟着母亲学习做花灯的手艺谋生。但是干了不到一年,我的父亲于二○○一年查出来得了多发性骨髓瘤,需要住院化疗;母亲的花灯生意在二○○一年特别的不好,一共只有不到一万块钱的营业额。在这种情况下,母亲自然也没有力量再教华周做灯笼了,于是把华周送到汉阳一家职业学校里学习厨师技艺。那个职业学校每天在电视里、报纸上做广告,看上去似乎很像那么一回事。于是母亲带着华周专门到那个学校里去看了一趟,学校招生人员很会说话,领着他们俩参观了新落成的教学楼和闪亮的设备、宽敞的宿舍,并对他们说:学期三个月,包教包会,不会免费再学,毕业后包分配,发中专文凭,还说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有“很多”当上了酒店的大师傅,一个月可以挣好几千块呢。
有口吐莲花的招生人员吹嘘得如此天花乱坠,再看看那高大的教学楼和设备,我母亲也就定下心来,交了两千元的学费,让表弟报名参加学习。
表弟刚进学校时确实是在那栋崭新的教学楼里上了课,但没有摸那些闪闪发亮的设备,因为那是上理论课;也住了几天四人一间的宿舍。但是仅仅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就被迁到离学校很远的一间破平房里上课;而那个宽敞的宿舍也不让住了,换了一间十几个平方米却要挤十六个人的阴暗屋子。这时表弟才明白,原来学校每星期开一班,新来的就让你到好教室、好宿舍中去快活几天;等更新的学生来了,前面的就得腾笼换鸟。也难怪那些设备总是闪闪发亮,原来那是给新生做展示用的。但是表弟不在乎这些,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烹饪知识,每天起早贪黑练刀功、背菜谱。表弟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明白“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中甜”的道理。
很快炎热的夏天到了。武汉是全国有名的“火炉”城市,夏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气温常常高达四十度。校方出奇地小气,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小小的宿舍中,却连一个电风扇都不许用,违者罚款三百元。无奈,表弟和他的同学们晚上只好在外面睡觉,或者打点冷水把毛巾泡在水里,不停地用毛巾擦拭身体。
表弟的同班同学中,有不少都是和他一样想学门手艺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年纪不小的下岗工人。和念初中时不一样,这些人都懂得学门手艺在今天社会中的重要性,因此大家都拼命地学。表弟脑子灵,手也勤,在他们当中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结业考试时表弟以优异的成绩,夺得了结业考试雕花、刀功两项单科成绩第一名,捧回了两个奖状和两本鲜艳的证书:一个是《结业证》,一个是《厨师证》。那证书红彤彤的,不禁使表弟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他想,自己打工挣来的第一笔工资,就给他的父亲买块手表。
按照学校“包推荐就业”的承诺,表弟华周和他的同学们被送到武昌一家名叫“晨钟大酒店”的餐厅“就业”。这家酒店规模很大,营业面积有将近一千多平方米,光保安就有十好几个。酒店方接收他们时声称试用期一个月,不但不给工钱,连食宿都不管,而且每人还要交一百元风险抵押金。奇怪的是,作为“厨师”进来的华周和他的同学们,在“试用期”内一次砧板都没挨过,尽被打发干洗碗、跑堂、洗菜、掏地沟之类的活计。华周和他的同学们虽然有些失望,但是,他们都想有个工作,因此拼命地干活。老板每天安排他们干十六个小时,还经常训斥他们偷懒。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华周表现出了其他同学罕见的吃苦精神和聪明,华周跑堂时,平均三四天穿坏一双袜子,可见其辛苦程度。渐渐地,老板很少训斥华周了。表弟很高兴,因为他是出类拔萃的,酒店肯定能录用……
一个月试用期很快过去了。令表弟意外的是,他和他的同学们一个没有录用,全部“试用不合格”。这时候他们才明白:所谓“毕业包推荐就业”不过是个骗局。他想到了那一百块钱“风险抵押金”,但是跟老板一讲,老板居然讲出了一大堆理由:某月某日打碎盘子一个,扣多少钱;某月某日使得顾客发火,扣多少钱……东算西算,那一百块钱不但要不回,反而还得倒找老板钱。表弟和他的同学们刚想分辨几句,老板扭过头去招呼保安了。表弟一看,也只得默不作声了。
就这样,表弟没了工作,没了希望。虽然我们家也在武汉,但表弟混得不好,再加上我父亲得病花钱非常多,表弟也不好回家张嘴要钱。期间表弟到医院看望我父亲好几次,我们问他情况时他都含含糊糊地说“挺好的”。当时我们全家的焦点集中在父亲的病上,也就没有多想。表弟和他几个要好的同学整日游逛在大街上,挨家挨户地找工作,却屡屡碰壁。什么证书、奖状,都没有用。身上带的钱快用光了,但是又不敢跟我们讲。那一段时间表弟每天吃白开水就两毛钱一个的馒头,但就是这样钱也一天天变少……
终于有一天,表弟在汉阳的一家“正宗成都王梅串串香”火锅店找到了工作,但工资微薄:试用期两个月,每个月一百五十块。但是,毕竟能挣钱了,而且老板管吃管住,表弟也就干了。老板很苛刻:所谓管吃,就是每天吃白水煮青菜,什么便宜就煮什么;所谓管住,就是晚上客人走后睡在桌子上。表弟每天要干十七、八个小时,天不亮就要起床串那些海带、猪血、丸子、豆腐;白天跑堂,晚上要营业到两三点钟,只能在午后生意清淡时打个盹。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表弟到了这家火锅店才发现:老板每天用来做底料的红油竟然是反复使用的。前一波客人吃剩下的当时表面上是倒进泔水桶中,到关门后老板就让表弟他们把里面的残渣捞出来,把油撇出来继续给下一波客人“享用”。表弟一边干一边恶心,看到食客中那些西装革履的先生和衣着入时的女郎,表弟这个打工仔反而有些同情他们,要是让他们看看这幕后……
两个月到了,表弟他们几个跟老板要工钱。老板却说根据他的规矩,正式录用的打工者要先把身份证交给老板,以防止长期工作后席卷财、物逃走,还说有前车之鉴。表弟虽是农村来的孩子,但是看报也知道有些老板把打工仔的身份证收走后就要不回来,只能被老板盘剥,甚至当“奴隶劳工”。表弟没了主张,回来找我和我父母商量。我一听,说那万万不能给;要掌握员工的来龙去脉,弄个复印件就行了嘛,干吗非要原件?这肯定是另有企图。于是表弟跟老板说,可以给复印件,但原件不能给。老板一听就说,不给身份证你就给我滚。表弟要工钱,老板手一挥,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店员冲出来,对表弟左右开弓。身材瘦弱的表弟哪里是对手,只好落荒而逃,连行李都没顾得上拿。

表弟他们几个又一次开始了找工作的生涯。经过半个多月的走家串户,表弟和他的另两个同学在汉口协和医院对面一家名叫“高又高”的小酒店找到了活计。这家老板是个看上去还忠厚的中年人,老板娘是某个大厂的下岗工人。老板的妈是退休纺织工人,在酒店门口卖咸菜。令表弟奇怪的是,这一家人的收入各归个,不打搅,老板店里需要咸菜还要找老板的妈去买。老板给表弟他们几个每月开三百块。这个收入虽然和表弟当初梦想的每个月几千块的有天壤之别,但是也算比前几家光干活不给钱强的多。看上去老板人还可以,表弟只能祈祷新老板能按时给钱。
“高又高”酒店有二十来张桌子,虽然地处繁华闹市区,*近协和医院和新华路长途汽车站,但是生意却相当清淡。表弟发现,生意清淡的主要原因是这里菜价太贵。老板做生意的原则是至少“对半利”,嘴里成天念叨着“全国十三亿,一天宰一个,一辈子也宰不完”的口头禅。现在餐馆到处都是,消息传得又快,谁被宰一回后还会来这里?由于客人少,很多肉食放久了变质,老板就闻一下,明显变臭的扔掉,还不太臭的就留下来做给客人。表弟觉得这不应该,特别是有些外地到协和医院求医治病的人,本来就够倒霉了,还给人家做变质食物,实在黑良心。
表弟在“高又高”酒店前前后后打了三个月的工,每天吃的就是客人剩下的残羹,晚上就睡在饭店的地板上。很快冬天到了,自己的行李在被赶出“正宗成都串串香”时落在那里了。不得已,表弟回我们家时又跟我父母要了一床被褥。而一直跟表弟在一块的另一个同学小林则没有了被褥。表弟这人善良,晚上就两个人同睡一个被窝。由于天气冷,老板也不给烧开水,表弟他们几个三个多月连一次澡都没洗过。每到月底要工钱时,老板总说最近生意不好,没钱,下个月一定补上。表弟他们几个每天在冷水里洗菜、洗碗,手上很快生了大块冻疮,老板见了,就说干这一行生冻疮很正常。
老板的妈虽然是个退休工人,却一点没有我们以往从电影里看到的“劳动群众”那阶级觉悟和菩萨般心肠。她总是让表弟他们几个为自己白白干活,眼光比老板还苛刻。不仅如此,老太太脾气还不好,每天骂骂咧咧的,还尽向老板打小报告,挑拨老板打表弟他们几个。为了谋生,表弟只好忍气吞声。
转眼二○○二年春节快到了,老板已经欠表弟和他的同学们每人九百块工钱。此时的表弟和他的同学们都已经身无分文了。而老板一不提给工钱,二不提让他们回家过年。眼见春节一天天临近,表弟不禁心慌起来。找老板要工钱,老板脸一沉,骂道:“干活笨手笨脚,要钱倒积极!什么玩意?!现在没钱,等春节过完再来要!”老板娘在旁边插话道:“过年生意肯定会发财,你们回什么家呀,在这里过年吧。”
那晚表弟他们几个都没有睡着。表弟心想,过年再发财,也发不到我们头上。表弟有我们家在这里做后盾,因此还算好一些;而今年第一次离家打工的小林他们两个人,则更是心急如焚。尤其是小林,他父母都是农民,两千块的学费是他们夫妻二人一年的辛苦所得,此时不但收不回一文钱投资回报,而且连过年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怎么向父母交代?怎么对得起父母的期待?
那一夜表弟他们三个小伙伴异常的苦恼而愤懑,一直谈到快天亮。终于,小林说了一句:“城里人有钱,咱们劫道吧……”大家都默不作声了。第二天农历腊月二十八,表弟和他的同学们偷了饭店的菜刀,准备当晚去劫道。幸亏那天我们家里来了一大笔花灯生意,母亲到“高又高”酒店去找表弟回来帮忙,他们的计划才告破灭。回家后表弟跟我们讲述了经历的这一切,把我们全家惊出一身冷汗。母亲赶紧叫表弟把小林叫到家里来,给他们讲述了做人要本分、千万不能搞歪门邪道的道理。小林说:阿姨,不是我们不学好,我们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呀。于是母亲就让小林留在家里吃了几顿好饭,又给他一百钱块作路费,让他回家过年去了。
此后,母亲再没让表弟出去打工,一直留表弟在家里做灯笼,没灯笼做的时候就让表弟在家看看书。到了二○○三年七月,表弟已经学会了做灯笼的全部技术,母亲就领着他回到山西太谷,给了他一万五千块钱的本钱,让他在那里开摊子做灯笼卖。母亲还领着表弟到太原市钟楼街、桥头街和柳巷等卖花灯比较集中的地方,把以前生意上的熟人介绍给表弟。当年母亲在太原做生意为人厚道,口碑非常好,人家都很照顾表弟。二○○四年春节太原市场花灯行情不好,表弟只卖了五千多块钱的货。表弟租的那个商店老板是母亲的老熟人,一看是这个情况,就免收了表弟一半的租金;而给表弟拉灯笼送货的那个汽车司机,是母亲原来待过的太谷线材厂的下岗职工,一听说表弟是我母亲的亲戚,每车的运费降价三分之一,只收个汽油钱和过路过桥费。
当然,私人老板也并非全是和表弟遇到的那样个个具有蛇蝎心肠,也偶见好人。二○○一年四月我父亲在A医院第一次化疗时,病房里住着姓张的两兄弟,哥哥患了白血病,弟弟照料哥哥。兄弟俩都是湖北洪湖的农村人,原来在东莞一家私人电器工厂打工,老板每年都出钱给职工全面体检一次。在当年的例行体检中,哥哥被查出来有白血病,于是老板先是在东莞一家医院给他治疗,后来为了方便家里人照顾,又转到武汉的A医院。临走,老板给了他二十万元,说这是换骨髓的费用,希望他治好了以后再回来继续做工。在治病期间,还让弟弟也回来陪护哥哥,兄弟俩工资还照开。每当两兄弟讲起这个善良的老板,总是一脸的感激。不过,这样的老板在现在的中国真可谓是凤毛麟角、百不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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