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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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在太平洋战场上已陷入山穷水尽的日军为了便于向南洋运送战略物资,也为了鼓舞士气,在豫、湘、桂战场发动了“大陆交通线”战役。是役,国民政府军惨败,大好河山被日军蹂躏,创下了在反法西斯同盟节节胜利之时丧师失地、一溃千里的奇迹。在河南,日军仅仅动用了六万军队,就把三十万国民党大军撵的东奔西窜。
抗战开始后,随着开封的沦陷,全家人先从开封撤到郑州(「注」当时旧称郑县),又从郑州撤到洛阳。当时河南省政府、战区司令部先设在洛阳,洛阳沦陷后迁往洛阳南边的鲁山县,鲁山城小,放不下如此多的人。因此,省政府官员的不少家眷都住在南阳、漯河等地。
祖母等人在南阳住时,祖父还随省政府在鲁山。当时恰好祖母的钱花完了,就让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表弟去鲁山找祖父要钱。祖母的这位表弟黑瘦矮小,但是头脑却很聪明。当时局势混乱,土匪老抬(「注」“老抬”是河南方言,指搞绑票的土匪)猖獗。祖母的表弟从鲁山祖父那里取了钱以后,想到路上不太平,于是开始乔装打扮一番:先是弄了辆独轮车,买了一车红薯;再把银元塞进红薯里面,一个红薯塞一颗;又弄了一身破衣服一穿,加上他本身其貌不扬,一看就不象体面人。就这样他推着一车红薯,路上不断遇见杂牌队、土匪老抬,都没有什么人对这车红薯感兴趣,最终平安到达南阳家里。祖母见表弟回来,连忙问钱带回来没有?他此时还故意卖了个关子,说没有带来钱,只带来一车红薯。祖母一听没带来钱就埋怨道:“家里急等着钱用,你带红薯干什么?”表弟笑嘻嘻地回答道:“鲁山红薯好吃,买来尝尝。”看到祖母着急的神色,他就拿过一个红薯掰开,只听“当啷啷”一声,一块银元滚落到地上。这样把一车红薯挨个掰开,地上便有了一堆银元。祖母见状大喜,直夸表弟聪明。
祖母这个人虽是穷人出身,但来到富家以后竟比一般的富家人还要奢侈。此时她见到几百块大洋够一阵子花了,就吩咐表弟说:“那就把红薯扔了吧。”表弟一听,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好的一车红薯扔了,要是给老抬知道了,那不是往家里招贼吗?”祖母一听,也觉得有理,就把那一车红薯留了下来,于是家里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红薯。
后来南阳一度吃紧,祖母又带着子女逃到漯河暂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漯河只是一个大镇,归郾城县管辖。郾城县在历史上曾是“岳家军”的驻地,当地老百姓痛恨陷害岳飞的秦桧夫妇。当时在城门口还有一对铁质秦桧夫妇的跪像供人唾骂,那像是空心的,每年到灯节闹社火时老百姓就往里面塞满火药点着,然后“轰”的一声,遗臭万年的秦桧夫妇便“七窍生烟”了,也算是郾城民间社火的一景。当时虽是抗战时期,但战火没烧到这里来时,老百姓过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那对秦桧夫妇跪像一直到解放初期还在,后来就不见了,听当地老乡讲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当原料给炼了。
祖母他们在漯河时,经常有日本飞机来轰炸。那时日本飞机多是双翅膀的,机身上还涂了迷彩色。老百姓不懂迷彩色的意义,一见到那种飞机就喊:“小日本的花飞机来了!”那时漯河城内经常响起空袭警报声,在警报器旁边还有一根很高的旗杆,报警的人就根据日本飞机数量多少升起不同的灯笼。白色灯笼代表一架侦察机,这时老百姓就不用做准备;黑色则代表有一架轰炸机;黄色代表有三四架轰炸机,这时老百姓就要躲了;红色则代表有六七架轰炸机;最高警戒是绿色灯笼,代表有十架以上的轰炸机群,这时老百姓就乱作一团,争相逃命。
一九四三年正月初二,日本人得到情报说蒋介石正在漯河的铁路澡堂洗澡,就派出大批飞机集中轰炸火车站和铁路澡堂一带。日本飞机狂轰滥炸时,祖母就带着父亲他们往城外跑,到了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开的天主教堂附近。那个天主教堂尖顶上悬挂着意大利国旗,当时意大利是日本的法西斯盟友,故日本飞机不炸天主堂,祖母他们得以幸免。祖父的一个姓张的部下当时任漯河镇警察监察职务,他为躲避日机轰炸跑一条壕沟里。随着一声炸弹爆炸的巨响,一条血淋淋的女人残腿不偏不倚地砸到张监察的面前,那长筒袜里面还塞着一些纸币。那时人们做事情大都凭良心,这次轰炸结束之后,张监察用长筒袜中的那些钱为那个不幸的女人买了口棺材,雇了几个人挖了个坟把那条大腿给葬了,还请了一个和尚超度。轰炸结束后张监察对祖母说起当时的情景,尚惊魂未定,一边抚摩着胸口一边说:“哎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当时我趴在沟里,那条腿就直直砸到我眼跟前。”那一段时间日本人几乎天天来轰炸,人们没办法,只好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带点干粮往城外跑,等到天黑了才敢回来。
等到日本飞机不来时,漯河城内就恢复了常态,戏园子照样开,买卖照样做。那时漯河是个小镇,戏园子也没有包厢什么的,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放几张八仙桌,就算是贵宾席。戏园子里面有很多卖花生瓜子的,见到有人坐到八仙桌旁就知道是有钱人,于是问都不问,就在桌子上铺上一些纸,在纸上抓一把花生,一把瓜子,一把糖果。当时并不收钱,等戏快散场了才来结账,从没有过不给钱的。戏园子还为每一位有坐票的观众提供一条热毛巾擦脸,拧热毛巾的人就站在戏台的斜后方,拧好后自己不送,而是扔给站在观众席前边的跑堂,几十条毛巾顺手一扔,对面的跑堂的双手接住,从来没出现过毛巾散架或者接不住的情形,也算是一个绝活。

漯河戏园子门口有一个卖糊辣汤的,姓王,当年四十多岁。他的糊辣汤做的色香味俱佳,份量又足,全漯河镇的老百姓都爱喝他的糊辣汤。老王是一个戏迷,经常与喝糊辣汤的票友谈论哪个戏子唱的好。老王性子倔,要是哪个票友跟他意见不一致,说他赞赏的那个戏子的坏话,老王就跟人家急眼,连糊辣汤也不卖给人家。人家说,我又不是不给你钱;老王就说:给钱我也不卖!
时值战乱年代,法度也宽严失当。一天夜里,一股土匪老抬手持武器来到漯河抢劫了一家店铺。当时正有一个警察在附近站岗,一看见土匪人多势众,吓得连头都不敢露。过后上面追查起来,竟然把这个警察给枪毙了。后来,上面又派了漯河警察局便衣侦缉队的队长去追查土匪去向,这位队长受命后还是不敢去,结果也被枪毙了。其实仔细想想,这两个警察实在是罪不该死。
到了一九四四年,日军兵临漯河城下之时,祖父派出一队警察来护送家眷撤退。当时漯河城里已经是一片混乱,老百姓争相出逃,一时间连载人驮物的车子都找不来。正在大家看着堆在地上的行李、细软发愁时,恰好有两个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走到队伍边上。负责护送的警长一看,立马把二人抓来,指着问道:“这些货,拉到南阳去,每人给十块大洋!干不干?”当时十块大洋对农民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二人一听自然是高兴坏了。当然,两辆独轮车也不够用,众人就把不便于背的笨重行李装上独轮车,包裹细软就自己背着上路了。当时大伯已经十五六岁年纪,身上背了三四个包裹,压得他呲牙咧嘴。
刚出城走没多远,日本鬼子的飞机就来了。百十号人的队伍,在旷野里目标显得很大,于是鬼子的飞机在人们头顶转来转去。当时日本鬼子的飞机都是双翅膀的老式飞机,其中有几架飞得特别低,连机翼上的膏药旗都看得非常清楚。一行人慌忙四散卧倒,两个推独轮车的农夫也撒开把子就跑。边上的人还喊:“别把车把对着天上,看着像高射炮!”不过,鬼子的飞机在头顶盘旋了几圈后没有投弹,转身向漯河方向飞去,随后,就见到几颗炸弹投下,漯河城里有几处冒起了滚滚浓烟。
撤退的队伍继续前行到一个小集镇时天黑了下来,大家决定住一宿再走。正在吃饭时,饭馆的几个伙计议论着日本人的事情,被随着队伍一同撤离的一位姓方的太太听到了。这位方太太不知道是省政府哪位大员的太太,脑满肠肥,个子很矮,一脸横肉。方太太一听到伙计们提“日本人”,顿时吓得六神无主,高声吆喝起来:“坏了坏了!日本人就要来了!”等大家闹明白原委,一个伙计在父亲那一桌前小声地说:“哼,就是日本人真的来了,她这号人也不会有什么事。”结果,逗得全桌人哈哈大笑。
当时我父亲只有岁,正是招人喜欢的年纪,在途中年幼的父亲和那两个车夫混熟了。两个农民既淳朴、又风趣,总是喜欢逗父亲玩。又走了几天,来到舞阳县境内一个叫李家寨的地方。李家寨的寨主是祖父在警察学校的同学,此时已经得到了消息,早早迎候在寨门外,一行人都很高兴。
李家寨是个典型的封建大庄园,寨旁紧邻一条宽阔的河,外面还有城墙,家里还有数百名武装。这个庄园基本上是封建式自给自足的生产生活模式,粮食、肉蛋、布匹,以及其他一些基本生活用品都是自己寨里生产的。李家用的暖瓶特别有意思:在一把铜壶外面做个木桶围起来,木桶与铜壶之间用棉花套子填充,以此来保温。李家的少爷、小姐们,虽然平日里养尊处优,但居然都没见过白糖,吃的糖都是自家产的糖稀或者蜂蜜,听到我父亲说白糖竟然和雪一样白,个个稀罕得不得了,还问:“做成那样,那糖还甜不甜呀?”
在李家寨休息了一晚以后,第二天清早渡河。但是当时河里的船都被军队搜走了,还好找到两条渔民放鱼鹰用的划子,一趟载两三个人渡过了河。渡过河就算安全了,很快到了目的地南阳。此时两个车夫领了钱要回家,祖父一高兴,加了一倍钱让他们走了。二人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去了。只是父亲此时跟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哭着不让他们走。两人又哄了他半天,说等不打仗了就可以去找他们,但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面。
祖父在抗战期间大概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经常需要化装穿越敌占区。据当时祖父的一名卫士后来讲述,最危险一次是在从日据的某县城搜集情报出来的时候,险些被抓。当时二人装扮成客商模样,祖父手持一根中间掏空的竹拐杖,里面装的是文件,卫士则伪装成他的随从。二人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口日军关卡,正走到几十丈开外伪军关卡时,一辆马车从身后突然驶出。那马大概受惊了,速度极快。祖父慌忙躲避马车,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被马车的铁轮压过。竹拐杖从中间轧劈了,露出了里面文件的纸头。卫士见状,立刻用手紧紧攥住露出纸头的部分。幸亏当时伪军和日军的注意力都在那匹受惊的马身上,没注意拿拐杖的人,因此二人得以侥幸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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