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决战严岛～正篇（二十三）
黄昏时分，毛利元就以胜利者的身份君临严岛。他首先前往严岛神社拜祭，以告诉世人毛利氏之所以会胜利，是他和严岛三位女神早有契约。
“你的父亲，他把自己神格化了。”光秀悄悄对吉川元春说道。他对这种东方现象还不理解，上阵杀敌的勇士被敌人夺取了性命，而后他的主君则再夺走他的荣誉。虽然主人比敌人仁慈一点，把肉吃光，骨头还会吐出来。
“昨夜登上岛来，到今天大战结束，我已经筋疲力尽。不过，在我们面前还有两大难题，因此在解决之前，我不打算休息……”
毛利元说出这番话来，再次让光秀感到惊讶。好象昨天登陆作战的统帅不是吉川元春，而是毛利元就自己似的。然而说到‘筋疲力尽’，却也完全看不出来端倪。此时的毛利元就不仅洋洋得意，更象一夜横财的暴发户般精神抖擞。
吉川元春则象是没听清楚，他一直心事重重地皱着眉头。
严岛之战尚未胜利，毛利军面前确实还有两个巨大的难题。第一个，是陶晴贤逃走无踪，搜捕未获；第二个，是如何处理战俘、打扫战场。
一天的战事，交战双方陆、海军的阵亡人数总和接近一万四千。这个日本战史上并无前例的数字也许会如实记入史册，也许有人会略微修改，这是后世之人才会去关心的东西。现在，让毛利诸将头疼的事情，是如何处置战场上大量俘虏的降兵。
到黄昏时为止，毛利军共俘虏了上万人的陶军士兵。此时还有部分陶军分散在山林之中，进行着零星的抵抗。虽然这种抵抗已无大的威胁，但是可想而知随后山间的散兵游勇，还将陆续被俘虏。到明天早上，俘虏的人数可能到达一万五千，也许更多。
这固然是毛利元就得意炫耀的资本，也是一个极为可怕的隐患。
毛利军如何管理比自己士兵更多出数倍的降军？降兵如果暴动，疲惫不堪的胜者可能反过来被歼灭在这小岛之上。这么想，越来越庞大的俘虏营，就成了一颗威胁越来越大的定时炸弹。
下午七时，一条密令传到了小早川隆景和村上武吉的军中。
“既然难以管理，那就不需要为管理而发愁了。把降兵全部处死，不过要做到隐密而迅速！”
毛利元就下达这项命令的时候，没有与任何人进行商量。消息传到光秀耳中，已是晚上九时。他和吉川元春两人赶忙前去求见毛利元就，却双双被拒之门外。
“父亲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可是……”
“就这样吧。两位大人的任务是全力寻找逆贼陶晴贤的下落。在找到之前，不用再来求见了。”
如果是其他人挡驾还有办法，可是挡在门口的是小早川隆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光秀感到胜利的喜悦正在渐渐消失，他为这意想不到的失落感而全身颤抖。
这一天晚上，毛利氏做了人类所能做的最卑劣的事情，那就是屠杀放下武器、束手投降的同类。当然，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类似日内瓦的公约，也没有一个优待俘虏的先例。
毛利士兵将战俘营地的降兵分批带走，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许只是调换个睡觉的地方，不过是不必醒来的长眠。
这是一个异常漫长的夜晚。
光秀终于放弃了求见毛利元就的念头。七时开始的屠杀，到现在已经完成了大半。林岳中的某个隐蔽地方，上万具尸体堆成了一座恐怖骇人的山丘。可笑的是，这一切行动都是在严岛诸多神明的眼皮底下完成的。到了第二天，毛利元就也许会宣布这是依照神的指示所进行的屠杀，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宣布。因为在毛利元就看来，他自己俨然便是神明中的一员。
如果说日本的神教和中国的佛教、西方的基督教有什么本质区别的话，那就是日本的‘神’没有正邪之说。‘神’的恶迹同样被人们传颂，难道区别神与凡人的标准，只是他们拥有的力量与权力对比吗？
严岛的夜，是无情的黑夜。
安静的林中一阵轻快疾跑的脚步。听得出来，那不是四条腿野兽发出的声响。
“是毛利的追兵，他们已经追到这里来了吗？”
脸色灰暗坐在树下的，是陶晴贤和他的侍卫。
“主公放心，他们没有这么多军力搜索整座严岛。少量侦察兵的话，柳生剑豪会处理掉的。”忠诚的侍卫伊香贺隆正，竭力安慰着自己的主君，“只要找到一条安全的山路，我们仍可向东去，与大军会合。”
陶晴贤并不惊慌，他的脸上只有无尽的落寞。远处传来几声低哨，然后有几个武士跑过来。
“不是敌人，主公，是山崎隆方回来了。”
陶晴贤身边惊弓之鸟般的侍卫们，一个个松了口气。月光下，可以看到山崎隆方的矫健身影，如狸猫般由远掠近。他是下午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可是回来的时候，陶晴贤已经离开了羽仁军营。一路上又要躲避毛利军的盘查，所以直到晚上才找到陶晴贤及其随从。
也多亏柳生宗严沿路做了特殊的标记。
跑到近处，山崎隆方‘嗵’的一声，跪倒在陶晴贤脚下。
“主公，泷小路上没有敌人的守军，只有一片无人打扫的战场……”以及满地尸体，这不言而喻。
“嗯。”陶晴贤并不惊讶。
“还有，在泷小路的东面，也已经没有可以重新组织的大军了！”
“那些豪族将领，都和大和兴武一样投降了吗？”
“主公，大和大人没有投降。晚间在严岛神社打探到的消息，大和家的武士在冈之塔全部战死，只有大和兴武大人不幸被俘，但也拒绝了敌人的劝降。黄昏时分，大和大人在严岛神社外被斩首……”山崎隆方的声音余弦未了。
“还有什么？”
“还有，到了晚上，严岛神社一位神官，在山上发现一座尸体堆成的小山。那些尸体没有头颅，也没有披挂铠甲，看来不是在战场上阵亡的样子。血水从山坡流淌下来，甚至在神社前面汇成了一条小河。附近的村民又说，不时听到山上传出惨叫，有可能，是毛利军在分批处决降兵……”
“什么？”
侍卫们都惊呆了。
应仁之乱以来一百年，还没有人如此大规模的处决降兵。才不过一天时间，毛利人打算在一天之内屠杀多少生命？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能。”陶晴贤站了起来，他举目仰望星辰。在那里，仿佛有脱离邪恶世道的另一片天空。“那么其它将领呢？我想知道今天有多少人投降？”
“这……好象还没有我方大将投降的消息。战死者已证实的，有三浦房清大人、三浦元忠大人、桑原隆佑大人、胁勘解由左卫门大人、山崎兴盛……”说到这里，山崎隆方停顿了一下。陶晴贤安慰性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沼城城主山崎兴盛，正是山崎隆方的父亲。
“此外，还有羽仁有繁、羽仁藤直两位大人。”
“羽仁父子，到最后也没有投降吗？”陶晴贤似乎不太理解地，表情变得茫然。“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大关寺之战的最后时刻，小人正好回到羽仁军营。”山崎隆方继续说道，“羽仁藤直大人说，宁愿象古代的平家勇士，将尸骨埋在西国的大海边上。他带领武士们突入敌阵，以凛凛英姿战斗到了最后。羽仁有繁大人此前已经受了重伤，最后只叹息道：‘如果主公亲自指挥，必能反败为胜。事已至此，唯有请隆方将我父子的忠心转告主公了。’随后，这位大人便切腹自尽，随藤直大人一起去了。”
羽仁军悲壮的故事，听得众侍卫无不泪下。羽仁父子既是如此，其他阵亡的诸将也应该都尽力奋战了吧。然而古代拥有许多勇者智臣的平家，以及今日西国最强水陆两军、无数名将义士的陶氏，他们为何要接受同样悲惨的命运？这是所有人都想不透、想不通的事情。
山崎隆方又道：“不过主公，战争还没有结束。有不少士兵躲入山林之中，听说毛利军如此屠杀，他们一定不会傻到再去投降了。弘中方明和弘中正长两位大人在泷小路战败，目前尚未得到他们的消息，说不定正在聚集残兵；弘中隆兼和弘中隆守两位大人向泷小路以南退却，他们也还在顽强战斗。所以，主公……”
陶晴贤突然发狂一般的大笑起来。侍卫们大惊失色，在茫茫的夜色之中，陶晴贤的笑声震动了整座山林。
“隆正，隆方，你们没有依照我的命令，将柳生家的秘药给每位将领服用吧！”
伊香贺隆正和山崎隆方两个人的身子，象树叶一样颤抖起来。
“是，主公请饶恕我们！”
“没有什么可饶恕的。又或者，我还应该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差点要用刺客家的毒药来对付自己的臣下。那种事情，是没有几个自尊心强的武士所能忍受得了的。”
说到这里，陶晴贤盯着天空星辰的目光，仿佛再也收不回来了。
“真是可惜呀，当初要是没让房荣服食毒药，以示忠诚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之败了。”
陶晴贤命令江良房荣服用柳生家的秘药，这引出了其后一连串的事件，最终导致江良氏灭族。如果江良房荣参加自己讨伐毛利的大军，原大内家四大天王联手，又怎会有今天这可悲的败局呢？严岛之败，其实并非败于今天呀！
治理天下的君主，需要担心的不是手下的忠诚，而是自己的品德行为。严岛上的战争，仿佛是专门为让他明白这个道理而设计的。令人意外的只是，弑杀自己主君，为世人所不齿的陶晴贤，却本来拥有一个比尼子、大内都要牢固的家臣团。
现在才明白这些事情，是不是为时太晚了呢？
“主公……”众侍卫一齐跪了下去。
“可以了。去告诉弘中家的几个傻瓜，叫他们投降吧。今日之败不是因为我军不善战、不是因为家中不团结，全因为我自己犯了滔天大错。‘对待家人般爱护臣子、人民的人，不必担心别人的看法，他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大地之上。’现在想起相合元纲生前所过的话，我陶晴贤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蠢材呀！”
“主公，请不要放弃希望。先与弘中军会合，可以再图霸业。”
“已经……足够了。对晴贤来说，严岛一战已无遗憾。上万人战死的责任，还有上万人生存的希望，都在我一个人的手上呢。”
今天他了解到了世间的真理，希望他的对手同样从中得到教训。陶晴贤有所预感，那个叫明智光秀的人会改变整个日本的命运。自己今天的死，希望不会成为枉然。
“不闻真情，私自迷茫。然无迷茫、焉有顿悟。”山崎隆方轻轻吟道。
“胜败常事，千年思量，山松枯朽，依在君侧。”伊香贺隆正也吟了一首。
陶晴贤却转过头去，只望着柳生宗严。
“柳生剑豪，请转告明智家的小子。如果继续屠杀降兵的暴行，晴贤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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