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斥鴳之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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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斥鴳之志(一)
天文二十二年(1553),春天。
这一年的年初较冷,花季较晚。不过,此时美浓国的樱花也已经陆续盛开了。沿着木曾川而行,满树樱花象天边的云彩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在日语中,有‘樱云’一词很好地形容着这一美景。
“头抬得太高了!”
“想让脑袋随樱花瓣一起落地吗?”
大约一队四、五百人的武家部队,簇拥着几位高贵的老爷在樱花的云彩下面前进。士兵们背上插有桔梗家纹的背旗,这是本地居民所熟知的,明智一族的家纹。士兵的长枪时常碰到花枝蔓延的樱树,因此一路行过,弄得樱花四散飞落。尴尬的武士们不时向着路边吆喝几句,而在路边跪下的农民或者商人,则战战兢兢地把头埋得更低,仿佛是他们不小心把樱花从树上摇了下来似的。
被武士们簇拥的光秀骑在一匹日本马上,赫赫凛凛。他充满好奇地,观察着路边奇异的景色。
“为什么要百姓们跪在路边?”光秀一边掸落掉在肩头的樱花瓣,一边侧过头问旁边的武士。那名武士出于礼貌,先向光秀鞠了个躬。随后,他瞪大眼睛,开始思索这个复杂问题的合理解释。
“光秀大人,武士是天,平民是地。武士随时准备牺牲生命来保卫国家,所以他们心怀骄傲,接受平民的膜拜,也是理所当然。”
是这样的时代,是这样的国度。既有捍卫尊严而即时准备砍下脑袋(可能不止是别人脑袋)的武士,也有因尊敬而随时准备奉献脑袋的人民。明智光安、腰间同时插两把刀的武士们、虔诚磕头的人民百姓……身边的所有人物,他们的出现既让人感到意外又让人觉得合理。这个社会秩序井然,所以不可能单单只是一个梦境。
“天与地之间的关系永恒不变,就好象属下对大人的忠心一样。”武士补充道。
“天与地呀!”天与地的概念太大了。深入思考,就会觉得空泛。光秀转过头去,想再看一眼明智城。可是明智城早已被樱云遮住,连远影也看不清楚了。在天地间前进的他,突然弄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前进。很可能自己其实没有动弹,反而是树、是参拜神明般跪着的人、是空中飘游的樱花瓣,这些东西在他的面前不住倒退。空间、时间、人物、景致,因为所有东西都在后退,所以给人不断前进的错觉。打算走到宇宙尽头的他,可能连一步也没跨出去……
自己思考了多久,自己前进了多远?光秀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前方有一条新的河川,一座新的城堡,正渐渐向他逼近。
长良川畔的稻叶山,国主斋藤道三的居城。天文十八年,斋藤道三刚刚对稻叶山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现在耸立在光秀面前,依附险要地形而建的天守,是此时日本国山城建筑的最高杰作。
“光秀殿下,光秀殿下到哪去了?”
下午时分,明智光安焦虑的声音传出了不算太大的府邸,在稻叶山城中回落。国主的居城中设有家臣们进城参见时居住的府邸,明智家的武士就暂时住在这里。在土岐氏统治美浓国的时代,国主居城内的明智府相当豪华和气派(当时国主居城不是稻叶山)。然而在斋藤氏统治的稻叶山城内,明智府早已风光不再。要知道府邸的大小,也是家族权力与地位的一种反映。

“你们快说,光秀少殿下到哪去了?”
侍女们在明智光安的盛怒之下发抖,象是狂风中的嫩叶。
“少殿下说……太闷了,要出城走走。”
“你们这些人,没有对少殿下说什么吗?”
“没有呀!”侍女们无辜地申辩道,“只有武士们在说出云歌舞团正在城下町表演的事情……可是,少殿下说了会很快回来的。”
明智光安深吸一口气,在暖暖的春风中感到一丝寒意。出云阿国,又是那个出云阿国!上次光秀还不是说很快回来,结果这很快就是遥遥无期。
不安的感觉,让光安维持了几天的好心情开始崩解了。
***
“乌鸦在营巢,
麻雀在做窝,
蟋蟀躲在草丛中啾啾鸣叫……”
稻叶山城外的长良川畔,小孩们唱着稚气的儿歌,在河边追逐玩耍。此时,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少年走近他们,孩子们立刻象群受惊的麻雀四处逃散。
少年颓然倒在草丛中。连那些惊恐的小麻雀们都不如,他是一只受伤飞不起来的斥鴳。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刚才河水中映出他那张俊俏的脸庞,让少年的心激烈颤抖。确实是自己的脸,可也确实不是自己的脸。准确的说,这张脸比他实际年龄要年轻太多了。
什么地方出错了?国度、年代、年龄,这些东西全都与记忆不符。他们要他继承什么家业,复兴什么家名,参拜什么国主,他全部都服从了。就象一个等待大人奖赏糖果的乖孩子,上帝却没有因为他虔诚而给予鼓励。万物的君主捻碎了他的希望,给他制造了无法破解的难题。为什么会这样?只因为他拒绝死亡,就要从一开始便把他的信心象玻璃一样击碎,不让它们有机会重新粘合?
“杰弗里-斯派瑟-辛普森,十字架上钉着的一只蟑螂,他已经在伦敦的夜雾中消失无踪了吗?”他猛的张大眼睛,大声吼叫。然而,周围听不到任何回音。再怎么叫嚷,安静的长良川也不会泛起波裢。即使把大石头丢入水中,高荡起浪尖,水面也会很快消沉下去,片刻之后又不见踪影。
杰弗里-斯派瑟-辛普森,是他的英文名字,绝对不会有错。不过伦敦,不是在地球的另一头吗?被孤独感包裹的少年,渐渐冷静下来。
“时间和空间的迷局,难道就没有一个出口吗?”他自言自语。自己仍然没有逃脱梦魔的追捕,可是这个迷局必然有出口。正确苏醒,或者荒诞死亡,这个出口通向某个结局。
少年翻了个身,把头埋入更深的草丛中。
出云阿国,这个女人也许会是出口的钥匙。反正,即使她不是钥匙,至少也是最近以来让他最感困惑的谜。理由是,几天来他想来想去,也无法成功回忆起出云阿国的容貌。
一位据说和自己在一起有两年之久,亲密如同恋人的朋友,怎么可能连音容笑貌也想不起来呢?两年,这是一段足够长的时间,长到可以象画画一样,把一个人的容貌在心头烙印上百次。可是为什么,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她的容貌呢?
神秘的出云阿国小姐,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绝色舞娘,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是将他**迷局的钥匙吗?或是一个将他拖入更深迷宫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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