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光秀的天下（八）
六月二日，天色未明。钝重深沉的夜色笼罩着日本的大地，就在这个时候，明智家的军队向京都方向出发了。
这一天的情景，《本城物语右卫门自觉书》如此记载：士兵不知道作战的目标，从龟山城出发的时候，明智军仅仅有二三千人马。然而以为自家领地遭到入侵的农民们，在光秀骑马经过之处，大家纷纷拿起武器、农具，跟随队伍向东方奔去。犹如冲破堤防般无法收拾，到达京都的时候，这支队伍竟然变成了一万五千余的可怕军势。
此前一刻，在本能寺。云层遮住月光，天空黯淡如死。
“主公，主公！”
织田信长翻了个身，从美梦中惊醒过来。
面前侍童森兰丸那张熟悉的俊俏小脸，因为难以言状的恐惧而变得扭曲变形。
“兰，发生了什么事？”
“明智叛军突然杀入寺中，侍卫们正在拼命抵挡……”
“明智军攻入本能寺？兰，你是说明智军？”
“是。小人看得清楚，确实是背插淡兰色桔梗军旗的明智武士。他们推倒了前卫府邸的矮墙，向本能寺中杀进来了。”
“这不可能……”
织田信长怎么也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光秀之间。
这一次上京，织田信长只带了四十名侍从。可以说，他没考虑过光秀加害自己这种可能性。然而在这乱世之中，人心毕竟是难测的。斋藤道三、陶晴贤……盗国的绝世逆贼们，个个看上去都好象道貌岸然的圣徒。
织田信长等不及侍卫找来铠甲，抓起森兰丸手中的佩刀便向殿外跑去。
攻进本能寺中的武士，果然背插明智军旗。人数最少有一百多人，还在源源不断的从推倒的矮墙涌入。箭羽如漫天飞蝗，织田侍卫们退入大殿，以门板为盾牌死命抵抗着。
进攻方受到阻碍，于是改用火箭，在殿外四处点火。
“主公，我们身边的武士太少，到处又被点燃了大火，恐怕大殿已不堪支持。不过，信忠大人看到火光，也许会派来援兵。乘着混乱，您赶快从寺后撤走吧！”
织田信长的嫡男信忠，此时正在离京都不远的二条城堡。织田信长瞪着殿外半晌不语，而后突然大笑起来。
“敌人推倒矮墙冲进来，而没有从四面一起进攻？”
“是。假如从四面一起进攻的话，我们早就守不住了。”森兰丸答道。
“而且，在后寺没有叛军的踪影？”
“是。侍卫们在那里准备好了马匹。”
那就对了。织田信长的笑声未停，反而更加明亮。
“兰，这些插着明智军旗的叛军，他们并不是明智家的武士呀！”
“您说什么？”森兰丸因为反应不过来而呆住了。
“你看，这些人不用铁炮，他们没有铁炮。原因很简单，铁炮和火药很难通过明智领地的关卡运进京都。那么人甚至不是武士，而是卑鄙的刺客！”
原来如此，森兰丸也明白过来了。如果是明智的正规军团，自然配备足够数量的铁炮。只要几十门铁炮一齐射击，几十个织田武士血肉之躯的防线瞬间就要失守。而且明智军要发动进攻，更不必推倒矮墙这么麻烦。若是早有预谋，本能寺肯定会被围得象铁箍木桶般密无缝隙。
“不管怎样，主公您赶快从后寺逃走！离开京都，再追究真凶也不迟呀！”
“不！”织田信长却摇了摇头，“敌人虽少，但还不至于露出后寺的巨大漏洞。他们这是正攻不利，想诱我从后寺逃跑，然后在寺外伏击我们。如果我现在慌忙逃走，恐怕正中敌人的计谋。”
“那怎么办才好？”森兰丸急着团团转。
“你出去，让寺后的侍卫们回来，大家全力防守大殿。不要忘记，京都是在明智领地的中心。本能寺的大火，很快会引来我们的援军。二条城的信忠，或者龟山城的光秀，他们可能已经朝这边赶来了。”
在生死交际的关头，织田信长总算没有慌了手脚。他的分析很正确，京都本能寺的火光不仅能引起二条城、龟山城的注意，还有一个离京都很近的城堡，那就是坂本城。
当初光秀将居城迁去龟山，坂本城就交给了家中的猛将安田国继。当天晚上，安田国继看到京都燃起烽烟，立即同样以烽火向龟山城中的光秀传递信息。同时，安田国继带领坂本城守军几百人，急急向京都本能寺赶去。
光秀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率军离开龟山城堡的。然而从龟山到京都毕竟有一段路途，真正的明智军进入京都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
本能寺的大火早已不可收拾。
“安田国继，这家伙到哪里去了？”
“安田大人在前往本能寺的路上遇伏。敌人也插着明智军旗，难以分辨敌我……”
“可恶！不用管他了，我们朝本能寺进发。大家听好了，目标是插着明智旗帜的叛军。”
众将领这才明白过来，京都的本能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早先的担心也太过可笑，从龟山赶到本能寺，这一路毕竟是太远了。光秀更不可能带领一万五千余的明智军去袭击织田信长，这样庞大的军团入京，还没到本能寺织田信长恐怕已经逃之夭夭。
‘敌人在本能寺’，本能寺中原来真的有冒充明智军的敌人。
然而明智军进入京都太晚。此时的本能寺，已经成为一片火的海洋。
“主公，前殿已经完全烧毁，正殿也快要倒塌了。已经到了最后时候，您的决断……”
冲出去被叛军杀死、留在殿上被火烧死、或者遵循武士之道光荣自尽。所谓的决断，是这三者选一吧。
织田信长站在殿上，眼中喷吐着无名的怒焰。
“我不能被烧死，更不可以自尽。兰，我是天下的霸者，天下的霸者！”
“那么，请让兰丸随您一起冲出去。或许还有一丝机会，我们可以突出重围。”
其实连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侍卫们早一刻护着自己冲出去了。不过森兰丸的话，却也让陷入疯狂的织田信长冷静下来。
“兰。”
“在，主公。”
“陪我坐下来。”
“啊？”森兰丸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乖乖坐了下来。
火势的无情蔓延，倒也暂阻了敌人的进攻。这时候厮杀之声沉寂下来，天地间只剩下火焰在跃动。那火焰的舞蹈，又象是来自地狱的催命使者。
“兰，洋教士所说的天堂，我进不去了是吗？”
“主公……”
光秀竭力想在自己领地传播基督教义，也数次将西洋教士带去晋见织田信长。这时候，织田信长将手伸到颈部，摸到一个十字架的项链。
他一把将项链扯下来，丢进火里。
“不管佛教还是基督，都见鬼的没有用处。一个人只能相信自己，兰，我一直这么认为。”
这话是什么意思？森兰丸垂首想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件事情。
几天以前，朝廷派来使者进入安土城。对织田家霸者的地位表示默认，太政大臣、幕府将军的职位，朝廷提议织田信长任选其一。
然而织田信长毫不考虑地拒绝了朝廷的提议。“足利幕府让我做副将军，我也拒绝过了。因为我是天下的统治者，谁也不可以策封我。”
织田信长的回答，让日本皇朝陷入一片恐慌。将朝廷与足利幕府比较，织田信长是不是想说自己能够取代足利幕府，也能够消灭天皇朝廷？
“现在想一想，从摧毁足利幕府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陷入疯狂了。光秀说得对，我没有成为天下霸主的气量。”
“不是的，主公……”森兰丸不知如何安慰才好。织田信长一直是疯狂的，这是他的缺点，但也是让人森兰丸着迷的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疯狂？反正这个世界，它的本身就是疯狂。
“可是我讨厌被烧死，更不喜欢自尽。我要冲出去，兰，你会跟着我吗？”
“是，兰丸永远跟随您。”
织田信长大笑着站起来。
“兰，知道最后一件让我开心的事情，那是什么吗？”
“小人不知。”
“不管今天的这场阴谋，其背后主使是谁。它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同时推倒我和光秀两座山峰。现在一座山峰即将倒下，然而光秀呢，是背负叛逆的罪名活下去？还是站出来反抗自己的命运？想到那家伙即将陷入两难的选择，我甚至舍不得死，想一直看到故事结尾呢……”
森兰丸不再回答，只是泪盈满眶，默默拔刀紧随信长身后。
人生百年如梦幻，更如竹篮打水到头空。森兰丸突然想到，信长和光秀各自的选择，他们谁也没有错，但谁也没有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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