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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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蒙县长苦等牙营长。
但牙营长没有日军来得快。日军以马队驮轻机枪和重机枪飙然而至,突然滑马,把枪械放了又盘旋回去,如是两趟,后面的步兵突然在火力掩护下跑到了枪械前趴了障碍,一时火力四窜。大约三百步兵分两股背对背对岬角的乱石且战且进。
蒙县长哂道:“穆副官。你不是当护难大臣吗?如果现在你们五条小船在海上飘荡,境况如何?”
穆副官瞠目结舌。
蒙县长突然暴戾,凝了一付痴眉冷冷地问道:“我说你穆副官跟日军干过仗吗?他们扒光了跳到水里,比鱼游的都快。你就划浆送师座的身家老小?还有师座惹不起的什么圣母娘娘?”蒙县长喝道:“你知道广州大战沉了多少广州财主老爷的舟船吗?海轮,渔船,客轮,盐船,都有日军的特高课,小火轮,炸了,小舢板,当靶子射击!你用木船搭人去等海轮?呵?你当什么副官?不是条好狗能当副官吗,好狗鼻子要闻一百里烟火,要把山上老虎,要把洞里毒蛇,统统给师座报出来!你!畜牲,滚!”
穆副官给喷懵了,蒙羞至此,竟只得浑身乱颤。
蒙老爷扑上去扒住轿窗,竟不知道要骂要求要咒还是要哭。
蒙县长宿进轿窗,叹道:“老爷,廷宏是你儿子,听廷宏一回吧,听廷宏一回。”
蒙老爷惊的哑了。
侧面枪声大作,不是原来那十几杆枪了,不少于60杆枪,惟独没有歪把的串响。
蒙县长又把头探过蒙老爷的头颅顶端,叫道:“孟连长。把顾大梁叫来。”顾大梁给叫来之后,蒙县长说:“顾大梁,你打算怎么把船拉到海上?”
顾大梁胸有成竹,说:“我只要原来的人和枪械,再留船上的船夫。”
“你怎么沉船?”
“不见得要马上沉船,等他们近了,我们还能凭船玩一把。”顾大梁顿了顿,说:“风太大,洋火烧了也来不及,风把火一抬,船还是船。手雷炸,斧头凿,我想好了,得两手。”
蒙县长略一寻思,道:“好。现在你两个人把穆副官带回船上,由穆副官下令,老少上马,要用多少马用多少马,枪械一律留下,短枪也留下。兄弟们全部留下,给穆副官一个带陆路的。违令者!用刀砍!不要响枪!孟连长马上带四十人枪赶到,岬角由孟连长指挥。顾大梁,孟连长,你们都要记住,三里岬石的优势,日军是不会放过的,半里内是他们的射程,要趴相反方向。”
蒙县长又命令道:“孟连长,你不用等了,半路拦住牙营长,守住侧面高地,把伤残兄弟都派到岬角那边,要加到四十个,和穆副官的36个一起,可能没办法传令,兄弟,看你了。”
顾大梁和孟连长都听明白了,他们不明白的是,蒙县长自己将怎么脱身。“蒙县长,你?”孟连长问。顾大梁知道蒙县长的意思,可他不等蒙县长开口,说道:“蒙县长,日军真要盯上了海面,这两里海岸他们都不会放过。”
蒙县长勃然大怒,吼道:“我?我是北伐的!我是北伐的!北伐!我要谁放过?呵?我要谁放过?”蒙县长甩了头,猛醒过来,哂道:“他们是逃,顾不上的。如果他们是等,十里以内要躲也躲不掉。”
两路人走散,只有两名轿夫趴在石头后面。
一时间地老天荒。
蒙县长垂下轿帘。枪声如雁,一阵一阵的撕和很细,鞭得很远。有重弹火轰隆隆巨震,但全都被沧海吞噬。与沧海相比,人与事,不伦不类。蒙县长哆哆嗦嗦含烟枪,捏烟胶,擦洋火,他在黑暗里猛吸了一口,瞬时间千条万条的神经之虫把魂魄的秘**齿破,于是千**万**的欲与念,都泉涌了涓涓细流。但这涓涓细流却受了莫须有的阻隔。
蒙县长突然觉得失去了下身。
没有了下身。蒙县长垂手抚弄了腿,那是别一种柔软,麻木不仁,象妖怪的肢无端地长在你的**上,再也不通世故,不通人情。蒙县长的指爪为之僵硬,仿佛苍黄雄鸡在污秽里爬梳着寻觅着,突然瞠目结舌,惊见了不可觅食的罕物,不是死亡的美食乃是生龙活虎的魔肢,怪于蛇而丑于蛤蟆,苍黄雄鸡怔了喙怔了爪,不是惊悸,乃是气绝。蒙县长依稀记得这便是他的腿,他的不可能断绝不忍舍弃的下肢,人不可以局部地死亡,以至于高肢,上尤不能,下亦不可。蒙县长记住此时此刻是上半截活着,是上半截惊闻下半截死亡。蒙县长深吸了一口,犹如从上苍招了龙魂,鞭而劈之,让龙的真气直入肺腑,弥散于一腔之宇宙,蒙县长须得一种神灵,不是袅袅之柔,不是澹澹之淡,乃是三山五岳,一时五雷轰顶,坍兮塌兮,压之迫之,不求河岳再造,但求天崩地裂,要么碎作尘坭,要么巧夺天工,上身与下身的某一秘**洞开了对接了通了顺了同生死共命运了,回复一元之体了,便是死而无憾了。但蒙县长的胸腔还是让一阵郁闷弥满了,鼓胀了,他万念俱灰。他是乱世百年里最伟大的北伐的最倒霉的霄小之命,他是被最炽热的枪弹击碎了右耻骨和坐骨,在几度昏厥的锥心之痛中经年累月地领教了骨碎的苦厄,是骨碎使他正视了悖戾之命,从古诗词的慷慨悲歌到一统河山的民国狂想,从视死如归的北伐到奄奄一息,从行尸走肉到忍辱负重,没错,鸦片县长也是县长,民团团长也是枪管的主人,但天上的雨地上的露都没有上苍的眼睛繁多而澄彻,上苍洞见了他的宿命之**,借了一枚仇人之弹,再度穿越!
俗人不可以凭半截生身猜度上苍,可蒙县长忍不住猜度了,他猜度战争的那枚将琉璜星火压缩而成的噬命之果,何以如此巧妙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砸着了他的忌讳之**,无它呵无它,只有上苍的仇怨之弹才会有此神圣的穿越。
而这种裹着缠着魂灵之丝的神圣穿越还夹带了某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哀鸣。
不,是一个人的呼叫,一个呼天抢地的女人不住地重复一个符号,这符号也是这么陌生而又熟悉。
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符号就是蒙县长自己。“廷宏——廷宏——”是呼叫着蒙县长的爱称哩。
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嗓子就是妻子穆圆圆。
穆圆圆是趴了一匹颜色比她的青衫更沉重更单纯的黑马,钻出岬背的乱石堆,踏踩了未冷的尸骸与比尸骸冷峻得多的沧海桑田的残骸,穿过硝烟裹挟的风雨或者风雨裹挟的硝烟,她是从蒙老爷的绝望之叹里惊知蒙县长轿子的方位的,她和她勒得只能面对苍天的马直奔蒙县长,她没想到她相当于直奔死亡。

蒙县长艰涩地将头颅探出人字形的轿帘。他静静地瞩望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声的穆圆圆和为穆圆圆擂鼓的马。在此之前他曾从望远镜里端详过,也是女色青衣的古陵老象一只糯稻青虫一样,从那乌龟状巨石上携了炸弹往下滚,之后是他听不见却看得惊心动魄的慌乱,之后,轰然爆炸。对,这时候穆圆圆不安地不祥地惊呼着狂奔着,穆圆圆的惊呼与黑马的铁蹄是持续不断的爆炸,在他的天灵的低空发生,他的精神被无情地撕裂了,撕作了纷纷,无情地鞭挞着——穆圆圆,站也站不稳的小脚女人。穆圆圆,一俟上了马就能盘旋狂奔的烈女。穆圆圆不是她的形貌与蒙县长的形貌结为夫妻,他们不象夫妻,象父女,穆圆圆的教养更不是嫁与蒙县长的,蒙县长在虚伪的蒙老爷的目色下度过了阴郁的少年时光,蒙县长的灵性与智,全象蛇一样钻入了冷酷之壳,蒙县长的蒙老爷所给予蒙县长的无以穷尽,是看不见的阴魂,而她穆圆圆的老爸是个可以大打出手的奸商却不可以稍有变通的旧乡坤,她老爸当给她一掌大的精神阴影,但给了她应有尽有的珠宝。她的幼女时代是在恐怖的缠小脚的时髦里惊吓的,她在奶奶家发现了仆人的脚从爬树到游泳都胜于禽兽,她的造反就是逃掉,她拖了一双伤了筋骨的萎缩的小脚到外婆家住到12岁,因为老爸不相信外婆家的私塾先生,用轿接不回她,用马。她无礼以至于惊世骇俗,她在上学堂的第9天,弹了烤手火笼的火炭烧了时髦女先生的一只洋纱手袋,没想到那女先生的夫君是个革命军人,害她老爸赔了60光洋还在学堂贴了一张“有女无教自罪书”,13岁那年炮花节她跟中学的男生财狗咬铃,赢了6光洋,男生没兑现,她花50光洋买了标局的小手把男生绑了吊在赌狗场,双双被学堂开除了,她在镇上蹩了一年,老爸答应她进城读女师了,可战事起了,先是革命党起哄,再是旧军阀要灭新军,而赤匪又攻入了县城,这时候她疯狂喜欢《七侠五义》之类,废诲淫之书而攻诲盗之书,说服老爸要入武馆习武,只是小脚颠的难受,去了三个早上,自暴自弃。当时城里收了13次军征费,老爸起心要逃了,可北伐开始了,北伐军神勇莫当,传成了天兵天将,可有一夜,她家大院抬进来一个北伐大英雄,她为大英雄的刮骨疗伤感佩不已,等大英雄能喝酒说话了,她和大英雄争论孙文的“知难行易”,争到半夜,大英雄把她给强暴了。她问大英雄娶不娶她?大英雄说娶她,她就跟大英雄约法三章。最后的条件是,若是他“以雄性之暴力逞能,侍强凌弱,则受辱一方可以毒药或暗杀复仇。”最重要一条是,女不达17,可不生育。她是没想到,她的巫医为她“怯夭”(打胎)乃是取的酸攻俗法,“怯夭”数次,她已丧失生育能力。她为此也纳闷了一回,问蒙县长,蒙县长说是因为他吸鸦片,等日后国泰民安,他把腰骨治了,也把鸦片瘾给除了,生儿育女,没有疑难。她又于某夜萌生大愿要唱戏,跟蒙县长说了,蒙县长先是怔了,后是惊了,再就笑了,蒙县长说:“好哇,只是听说,有颜色的戏子早晚是要跟了野爷跑的,你若唱戏,每出门,必得把首饰先交我保存。”她听了这恶毒的玩笑,一把夺过蒙县长的烟枪,嘎一棍打了蒙县长一个额头冒泡,嚷嚷道:“就这么定了!”她真买了戏服,拜了戏师,等她老爸弄明白当了媳妇的女儿要当戏子,化银两买了撒野丐帮换了衣饰到戏师的功夫楼上去哄笑她的小脚,她才一赌气把戏服给烧了。烧了是烧了戏服,可戏根就长到了心里了,从此变成一个戏痴。穆圆圆是蒙县长心里怎样一块心病呢,只有壮岁白眉的蒙县长才心中有数了。这时辰蒙县长看着狂奔而来的穆圆圆,柔肠是给竹刀剪过一般,上苍忍见一个快乐天使直奔灾难。
穆圆圆在两丈外滑马,扔了僵绳,直扑轿窗,她扒着了骨棱棱的倒扣着烟枪疙瘩的蒙县长的拳头,一口热气喷到蒙县长惨白的鬼颜面上。她很惊讶,前所未见的蒙县长的惊怵有如冥纸。
而蒙县长无论如何弄不明白她是怎么穿过弹火的烟岚。
不祥的清晨之晦湿透了苍暝的衣襟,为有一鞭一鞭的沧海的阴风带雨,穆圆圆更其明媚。她象朝圣一般的单纯,她有如此的依恋,她还是个淘气的女儿,她象是来讨她的慈父一个原谅。她说:“哇,你们家全烧了!全烧了!你在这里?你们家全烧了!”她说:“嗳呀,你们县城都是烟火呵,死了很多很多人!”她说:“我们快走吧,听说日本鬼全上了十万大山,他们是攻打南宁,他们要把中国南边全占了,我们赶快回广州吧,他们说广州空了,日本鬼全过这边来打仗了,广州空了,我们马上到海上搭船吧!”
蒙县长笑道:“你不是说广州的戏子都往北海来了吗?你不是在县城听《玉剑女》了吗?广州可能是空了,不过,唱戏的人了跑光了!”
“笨蛋!我不是学过戏了吗!我要买个戏班!《玉剑女》我就差几段了!”
蒙县长问:“你听谁说广州全空了?”
“哇,你不知道,跟老爷船上的是什么人呀?军长的家小噢!她们跑昏了头了,从广州跑到北海,这回要回广州,船给劫了!现在改骑马,要回头到牙师长那里等,那不等死吗!”
“你现在是信《玉剑女》,还是信军长家小的话?”蒙县长笑问了,又说:“我听你一次。”
穆圆圆嘎嘎大笑。她闭眼想了一瞬间,幽幽叹道:“都信不得噢。”她说:“日本鬼既然是从广州过来打南宁,那么回广州的船不要跟日本鬼的船撞上了再撞上吗!”她幽幽笑道:“她们说要出奇制胜,说的跟她们的长官老公一样,你说她们当长官的老公不白当了长官吗?他们是带兵打仗的,知道哪是里是人哪里是鬼,身家老小噢,他们要藏哪里不得?不就小老婆吗,不就金条银锭珠宝首饰吗,要怎么收怎么藏谁敢惹他们哩,不了,他们就拉在身边,身上着火了,才要她们躲起来,躲鬼躲进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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