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
第十六章
小画眉当外婆，是单纯的一件事：把她最喜欢的小超音送回它妈妈那里去。小画眉知道要是小超音晚回山林，它抓小虫的喙和爪就软软的，慢慢的，它锋利不起来，它迟钝了，它非但自己吃不着小虫，它还会被野猫逮着吃掉。小画眉告诉瑶和婧说，小超音跟她说好了，小超音的小弟弟小妹妹长大了，小超音会送一只更小的小超音来陪她。这话怎么能当真呢？可谁愿意把这话不当真呢！外公外婆和舅舅全当真。就连刚刚站稳的小雪驹也好象知道了，嗒嗒嗒地踏那小玉蹄在青石板上哼嗤一声，眼见大家注意它了，这才仰了头冲天空嘶鸣一通，没嘶响，只打了个喷嚏，无奈地甩甩头，惹大家咯咯笑。
按约定，断了不撒香香的泰国炒米，这样，小超音回竹栅来兜转的次数，是一天比一天的疏了，而且，小超音的啁啾真是不同了，小画眉听出来，是有些恐惧，有些忧伤，到了第六天，小超音只羞羞怯怯地停在竹栅窗外的斜藤筋上歪着小脑袋叫道：“故乡故乡！故乡故乡！”小画眉回道：“朋友朋友！朋友朋友！”小画眉这些天已不能自己下床，总是在瑶、婧和柚的怀间转来转去，可今天她感觉晕眩好象泉水一样突然清醒了，她轻轻从竹床爬下来，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炒米袋，悄悄从篱笆后转出去，小画眉早就惦着小超音每次飞回山林，总是打一个盘旋再打一个盘旋，啾地一声没入干栏后长满青苔的石梁缝里，她就往石梁缝上爬，她这时才明白，爬斜上的石梁比一颗草长的还慢，还难，她爬不上去，只好掏出炒米粒来撒，但她连米粒也撒不上去，只是晶晶闪闪地在额头亮了一下，她低头看，香米粒是落在小鞋跟前，而膝头亮亮的，是自己的泪珠。就在她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小超音啾地落在她的薄薄的肩头上仰向她耳朵啁啾道：“我逮了小虫！我逮了小虫！”她就蹲下来，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她还想说：“再叮几粒！香香米粒！”不知为什么，小超音好象听不懂她的话了，还啁啾道：“我逮了小虫！我逮了小虫！”她就求小超音说：“再叮几粒！香香米粒！”小超音真的很乖很乖呵，跳到地上，叮了三粒，又跳到她肩上啁啾道：“天黑归巢！天黑归巢！”她刚清醒过来，小超音不见了。
小画眉就藏了这个小小的秘密。
这一天，小画眉从梦中醒来，听见妈妈和婧阿姨在后窗说话，小画眉跟小超音多好，小画眉就知道妈妈和婧阿姨有多好，小画眉轻轻悠下床来，携了香炒米袋子又从篱笆后溜了出去，小画眉越走越轻盈，她想不对呀，我怎么又能走路了呢？她是抓着一根凉嗖嗖的青藤想的，她越想越不对，她是沿着藤筋坐下来的，坐在凉咝咝的青石梁上，她清醒了，夹在树丫杈口的太阳象一只大大的蛋黄在流泪呢，这不是梦，这是从石梁口刮上来的坝上的金风，小画眉害羞起来，这可是刚喝过粥的响午呢，小超音是不会在这会从竹林里钻出来的呀。小画眉心里念着是往回走的，可她却是攀着青藤条在往石梁上爬，她很感激青藤，青藤象妈妈的手，象婧阿姨的手，象柚舅舅的手，只是她们的手是暖的，是拉着她的，藤的手却是凉的，好象在小声地催她说：“爬呀爬呀！爬呀爬呀！”她居然能斜爬上三丈远的栈道，一旦爬到了栈道口，小画眉真是惊得哑了。难怪小超音每次在这风口上一个翻跟斗翻了，绒毛一呼地就白得跟芦花一般，那是一团一团的风砸开的呀。小画眉趴实在冷嗖嗖的石槽缝中，小嘴小牙开始打起颤来，这石梁口是宽宽阔阔坝上的一眼天窗，坝上真是很可怕很可怕的宽阔，爷爷的清潭，好象一面镶得很漂亮的镜子，柚舅舅常背她走的堤坝，危危地挡在云端上，是坝墙把太阳拦着了，太阳掉下一层一层的壳壳，全摔碎在坝下，妈妈常背着小画眉在坝下的菜花地里钻呀钻呀，现在小画眉明白了，妈妈和她一样，也在苦苦地找着，等着，找着什么呢？等着什么呢？不知道，那是妈妈的秘密，就象她的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想到妈妈，小画眉就怕妈妈找不着她了，她就象虫子一样慢蠕动着往回爬，悠悠地走，走了几步，她又念起小超音，她就掏了几粒香米细细地撒在石梁上显眼的地方，然后就走了，走了几步，她又又想，这可不行，这石梁风这么大，小超音从这里经过总是一溜风翻过去翻过来，它哪会见着呢？她又回头把香米粒捡了起来，回头走的时候，小画眉心里很难过，她每天总想，小超音是不是生气了呢？这会她想起妈妈，想着妈妈总是抱着她悠着走呵走，嘴里喃喃说些她听不清的话，她这会明白了，妈妈也是每天都在想，小画眉是不是生气了呢？
回到竹床上，小画眉一钻进被子就假装睡着了，这时候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她偷偷从被角底里瞧妈妈，她吓了一跳，妈妈一晃进竹栅门就一手托腰，把头抵在竹门背上轻轻地缩了一会，妈妈转过身的时候是微微仰着喘气，妈妈往床这边走的时候轻轻的晃晃地，小画眉立刻明白，她记事起妈妈就是这么晃着悠着，妈妈这是晕眩，这是倦累，因为小画眉刚刚爬了三丈的斜石梁，小画眉只是不知道，妈妈是攀的哪条青藤呢？
什么也瞒不住妈妈，妈妈早就等小画眉回来了，可妈妈没想到小画眉会钻到被子里假装睡着，妈妈从被子里掏出小画眉的一双小手，呀地叫了一声，就把小画眉从被子里抱了起来，妈妈说：“你看你小手，都是血。”小画眉很奇怪，手上好多好多的玫瑰印痕。妈妈说：“你两个手有点麻，没感觉，很危险的，不能流血了。”妈妈说着走着，空一只手倒了点暖瓶里的水温湿了毛巾给小画眉轻轻地擦拭，小画眉还没听明白刚才那句话，妈妈又说：“妈知道你疼小超音，给小超音撒香米粒了。可小画眉你要知道，那样对小超音是很危险的，野猫常在石梁口那里逮鸡呢，再说，你这样宠小超音，到头来小超音还是不会自己觅食呢。”妈的话把小画眉吓的嘴唇比牙齿还白，她庆幸她还记得把几粒香米捡了，这会她记不准，是不是捡完了，要剩下一粒两粒，那不是害小超音了吗。妈见小画眉吓坏了，轻轻吻一下她的小额头，说：“妈还要告诉你，你抓那青藤叫古吉藤，那细刺尖尖是透明的，你看不见，记住了？”小画眉轻轻点了点头，她把头埋进妈妈香喷喷的怀间，妈妈早就不流奶了，湿漉漉的是她的泪水。妈妈又说：“小画眉，好象你病好了些嗳！”小画眉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心疼小超音，越来越难过了。妈妈说：“所以呀，当外婆是不容易的，外婆不见小外孙女的时候是很疼的。”小画眉听了这句话就哭了。
这一天，坝上响了汽车喇叭，又轰隆隆震了一阵，这么响，这么停，证明是一辆能爬上堤坝的吉普车。
妈妈惶惶地出去了，是下竹梯转石梯再上堤坝。
婧阿姨也很好奇，先是趴在竹窗上看，后来就出了竹栅门转竹梯下去了。
小画眉奄奄一息有13天了。这13天，小画眉长成了一个老人。她学会了摇头。妈妈说要进城治病，她摇摇头。妈妈说：“还是把小超音请回来吧？”她摇摇头。妈妈说：“小画眉，妈知道你很难受很难受，你就哭吧。”她摇摇头。这中间小雪驹的雪砂子溶化了，滴溜光鲜的玉骨丝丝缕缕地挂出一圈一圈的毛绒绒来，就象月白风清的夜里，小雪驹得了一句仙姑的提醒，站到了半晦半明的风口上，落了一身的蒲公英绒绒，再经由露水打湿，再落了一身的蒲公英绒绒，再经由露水打湿，再落了一身的蒲公英的绒绒。小画眉真的弄不明白小雪驹怎么会这么快的英俊潇洒起来，柚抱小画眉的时候已经都抱不起来了，小画眉知道是看小雪驹，就慢慢往柚的肩头爬，她是半挂在柚的比她的肩厚不了多少的肩上看小雪驹的，这时候小超音突然叽叽喳喳地来了，叫道：“明年飞起来！明年飞起来！”叫罢，一头裁在小画眉的肩头，倒顶一个尖尖小荷，细声细气啁啾道：“白马王子！白马王子！”小画眉知道小超音错了，纠正道：“快乐骡子！快乐骡子！”没想到小超音很生气，噗地腾上天空，尖尖叫道：“白马王子！白马王子！”小画眉很难才把头抬了，可抬了，早就没有了小超音了。这事恍象个梦。可不是梦，柚说：“小超音真不简单，能逮小跳梁了。”小画眉问道：“小跳梁是什么呀？”“一种很狡猾的钻叶虫，开春南瓜苗爬青秧的时辰，要是黑压压上来一片小跳梁，一阵风，秧叶就全是洞洞了。比虱子粗一点点，头戴一顶钢盔，要是弹到人的皮上，陷进去咧，一弹出去，跟出来一滴血！”小画眉吓得抽长了身子，说：“那小超音真厉害呀！”“那当然。爷爷要给小画眉再挑一只小小的小超音，可跟小超音的妈啁啁啾啾说了几次，小超音的妈妈总说：‘等过秋！等过秋！’就是要等到秋天过了，很快的了。”小画眉歪了歪小脑袋，颔首不语。她现在想小超音了，她想，小超音为什么生气呢？
小画眉说她困困了。柚就把小画眉背回竹栅里让她睡觉。
可柚刚走，小超音就旋到帐顶叫道：“白马王子！白马王子！”小画眉很开心，说：“知道啦！白马王子就是快乐骡子！快乐骡子就是白马王子！”可小超音急了，叫道：“白痴！白痴！白马王子！白马王子！”小画眉吃了一惊，小超音真是生气了，可是为什么说白痴呢？噢，小画眉明白了，小超音生她的气呢，这么说，小超音是发现她没看出来快乐骡子是白马王子！小画眉赶紧叫道：“白马王子！白马王子！”小超音果然高兴坏了，颠倒了三个跟斗，叫道：“美丢丢！美丢丢！”小画眉有点害羞，美丢丢是坝上所有的人夸她漂亮的话，小画眉抬起头来要跟小超音说谢谢，可小超音不见了。
小画眉想，小超音现在该有多忙呵，小超音这么忙还跑来见面，说这么开心的话，小超音真好。小画眉好象来了点力气，她悠下床来，携了米袋就从篱笆后溜出门，她忘了一切，往石梁上爬，天呐，小超音真的盘旋在石梁上啾啾啾啾地叫“天黑归巢！天黑归巢！”小画眉听明白了，小超音知道她要送的，劝她不要送了，可哪能呢，小画眉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她快站不住了，她趴在那条晃悠悠的大青藤上，她掏了香米就撒，亮晶晶地撒，小超音很高兴，啾地飞回来了，这儿叮叮那儿叮叮，弹天天空叫道：“天黑归巢！天黑归巢！”小画眉当然知道，她最后撒了一次，把小手停在天空。可这时候天空黑了一道闪电，只听嗡地一声，小超音啾地惨叫一声，断了，是声音断了，小画眉绷得紧紧的心弦也断了。
天上飞散开一小撮雪白的羽毛。
天呐，象蒲公英一样轻的羽毛。
野猫。不。野猫哪会这么大呢。是老虎。不。老虎怎么会穿衣裳呢。是一条狗。不，坝上的狗哪会穿衣服呢？狗嗡嗡嗡嗡地落地了，嘴上一撮羽毛。是一条披着铠甲缀着金链的警犬。警犬歪看了小画眉一眼，仰鸣了一声，啾地飞下石梁口去了。
小超音在警犬的嘴中。
那么，怎么能说飞天的羽毛是幸运的呢！羽毛象雪花一样畅落复又飘升。羽毛不是雪花，雪花是一片一片的满天在飞，羽毛仅仅是小鸟的轻轻的一部分，何况这名叫小超音的小鸟也就乒乓球一般粗细，羽毛是小超音的魂，轻轻的魂。
小画眉从天空垂下的小手悄悄掉进嘴里，她咬着小手象要坠崖的时候咬着一支青藤，没咬住，她坠落了，小画眉在坠落时心里仍很明白，她也要象小超音一样叮啄几粒香米，她要追上小超音，她很轻很轻地坠落，是盘旋着坠落，她落进了她的金灿灿的巢中，她爬上竹床，趴在竹窗上拿妈妈平常打开的那只瓶子，妈妈总是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咬半边吐进她的嘴里，是的，金灿灿的药，那是她的香米，她要象小超音一样叮几粒香米，但她只够着药瓶却拿不到药瓶，药瓶怦地摔碎在竹床上，滚出来好多好多的香米粒呀，她捡了一粒，又捡了一粒，她要学妈妈也是咬半粒，可她刚把药粒放进嘴里，一口气喘不过来，累倒了，可她很幸福，她叹道：“小超音！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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