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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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早上他请了两节课的假,跑到试镜通知上说的地址,星海制片。
柜台接待小姐记下了他的名字,并让他搭电梯去九楼,914室。那房间外已经有了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坐在长椅上等,旁边站着一个穿便装的男人,拿着文件夹,看到方靖过来,问了声:“方靖?”
“是的。”他微微有点紧张,“我没迟到吧?”
对方没有搭理他的问题。“你是下一个。”说完便走进屋子里去了。
方靖在长椅上坐下,调整呼吸,同时在心里默默想着进去以后的开场白。他刻意没有来得太早,因为等得越久,心情越紧张。然而,在长椅上坐了也就两分钟,心情就开始忐忑。没过多久,屋里突然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猛撞在地上,然后有人开始尖叫:“滚!滚出去!”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刚才个男人揪着一个年轻人的领子,一把把他推了个跟头,里面又跑出来一个女人,把一把摔断了的吉他“咚”的一声丢到他面前。那年轻人像是被吓傻了,坐在地上片刻不敢动弹。穿便服的男子喘着粗气,手扶着门把手,暴躁地对方靖说:“进去,该你了!”方靖只好站起来。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他看到那个年轻人悻悻地站直,去捡那把被摔烂的吉他。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排巨大的窗子正对着门,前面放了几张长桌,桌后面坐着四个人。虽说屋内没有什么家具,但看起来却像经过了一场大战似的,长桌歪斜,地上散乱着纸片和几只圆珠笔。穿便服的男人半跪在地上,一张张捡起那些纸片和笔。一个戴茶色蛤蟆镜的男人,正在对刚才出来丢吉他的那女人大声吼叫:“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这种人也能进来试镜?他刚才要是砸到我怎么办?出了事你负责吗?啊?”
方靖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他站在桌子前面,尴尬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早上好,我叫方靖,我是来面试的。”
蛤蟆镜猛地把头转过来看着他,方靖能感觉到,透过薄薄的茶色镜片,他的目光像刀锋一样上上下下把自己刮了一遍。为了不至于冷场,他开口说:“我今年二十二岁,大三,就读于……”
“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在哪个狗娘养的大学读书,给你三分钟,演完了趁早滚!”蛤蟆镜吼完,一**坐回椅子里去。
被吼得面色青白的那女人好像暗自松了口气似的打圆场道:“赵导演的意思是说,你现在可以开始了。”说罢,递给他一张纸,上面便是要让他读的台词了。
方靖接过去,还没等到看,就听蛤蟆镜鼻子里嗤得一声冷笑:“又是个照本宣科的……念个屁啊念,演戏就是念台词吗?不许念台词!把那纸扔了!”
方靖手足无措地看看那女人,后者看看导演,对他无奈地耸耸肩,仿佛在说:“没办法,这屋子里他最大。”于是方靖只好把那张纸又放回到桌子上。
“可以开始了吗?”
方靖点点头。从这一瞬间开始,他不再是方靖,而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为了玩摇滚,已经与家人决裂,刚从学校退学。
摇滚少年一**坐回屋子中央的那把折叠椅上,跷起二郎腿,叠在下面的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他在上衣夹克的口袋里乱掏了一阵,终于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盒,打开抖了抖,里面一根烟也没有。少年随手把烟盒往地上一丢,烟瘾上来了,兴味索然地咂了咂嘴,对蛤蟆镜说:“喂,大叔,有烟没?”
蛤蟆镜一语不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摇滚少年干巴巴地笑笑,两手交背在脑后,带着一种桀骜的表情看着他,眼神却是犹疑不定的,视线刚一接触便迅速地移开,仿佛不愿给人一个探究自己的机会。“你问我以后怎么生活,我怎么知道?现在是住我马子那里。分手了再找一个不就又有地方住了嘛!”他自问自答,换条腿吊儿郎当地跷着,仍然抖个不停。“周二到周六,黑猫酒吧,对,我是主唱。忙啊老兄,要唱到两点半耶!我每天都要睡到下午的,怎么可能去学校嘛。”
“反正上课也没意思就是了。怎么没意思?切……老师看我也不顺眼啊,自以为了不起,老子这头金发可是预约了好久才染到的,他还想让我再染回去,他怎么不让自己的秃头上多长几根毛啊?屁啦!我妈没时间管我呢,她刚钓上个有钱的老头。”摇滚少年突然把腿放下来,坐直了身子,仿佛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全身上下顿时浮现出一种弩张剑拔的紧张。“只要他每个月送生活费过来就够了!妈的,别提那死老头行吗?谁承认他是我爸啊!”
“你烦不烦啊!生活指导就生活指导,老提那死老头干嘛!下次老子才不来!”摇滚少年大叫,站起来一脚踢翻那椅子,走到门边,“砰”地一摔门出去了。
两秒钟之后,门“扣扣”响了两下,方靖的脑袋探了进来。
蛤蟆镜仍然坐在椅子上,两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旁边那女人对他点头示意,于是方靖走进来,扶正那把椅子,捡起烟盒装回衣兜。他仍然很紧张,手心全都是汗。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演得怎么样,尤其是在上一个试镜者在导演面前砸了吉他以后。
导演终于笑了,摘下眼镜,对他鼓掌:“不错啊,年轻人,你叫什么来着?”
“方靖。”他暗暗高兴。
“行了,祝贺你,你得到这个角色了。”蛤蟆镜对穿便服的男人努努嘴,“叫外面的人都回家吧。”他转过头,对方靖伸出手,后者急忙走上前去握住。彼此客套了一阵,旁边那女人交代他何时回来,并给了他一张通行证,方靖礼貌又不失感激地道别,正准备走掉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想了又想,期期艾艾地开口:“呃,导演,我还有个请求……”
“什么事?是关于片酬吗?”
方靖连忙摆手:“不,我对这个角色没什么不满……只是,我暑假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而我又刚好听人说你们这儿缺一个化装师……”
蛤蟆镜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年轻人,真是有干劲!”他对旁边那女人说,“要是还有化装师空着的话,让他去好了。”
方靖再收到通知已经是两个星期后,考前复习正如火如荼。福有双至,师兄也在那剧组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再是搬搬道具那么简单,而是负责整个摄影棚内景的美工。六月,朱诺毕业了。他们去参加了毕业典礼,和穿着学士服带着四角帽的朱诺一起合影。
他想就算过去很多年,他也依然会记得那个场景。一身黑袍的朱诺在强烈的阳光下笑得那么耀眼,怕被人挤掉帽子,一手按着,一手揽着师兄的腰。师兄立刻脸红了,为了掩饰羞涩,他后退了一步并且问,“怎么样?”方靖把眼睛从照相机上移开,做了个OK的手势,镜头前的两人立刻不动了,然而就在他按下快门之前的一瞬间,师兄迅速地低头,在朱诺面颊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夏日灿烂而热烈的阳光下,朱诺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翘,眉眼里娇羞如画,这个瞬间就这么定格在胶片里。
化装师的工作与道具完全不同。刚一开工,七八个化装师们就被集中到一起看剧本,由领头的组长去和导演、监制、道具、灯光、服装沟通,然后确定下本片人物造型,设计出方案。由于本片的演员还没有最后确定,只能拿组里的新人——也就是方靖——来练手,在他脸上涂涂抹抹,并且在各种灯光和服装下试验效果。然后便是戏服。虽说这事本应服装组管,但小成本制作,人手不足,有时便需要方靖这种杂工帮忙搭把手。
那天方靖和另一个化装师推着衣架,在电梯口等电梯,准备下去装车。电梯从一楼升上来的那段时间,他和那个化装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电梯停在这一层的时候他脸上还挂着微笑,等到电梯门一打开,那微笑就在脸上僵住了。
电梯里差不多五六个人簇拥着周策,身后跟着他的经纪人温雅,那女人看到方靖,眼神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周策却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对他们露出职业化的温和微笑,略一点头,就带着一班人马出去了。
方靖只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脸上,大力把衣架推到电梯里。化装师误会了他的手足无措,跟他开玩笑说:“怎么?第一次见大明星,紧张了?”
“也没有……”方靖嚅嗫着。
“没关系啦,我刚入行的时候也这样,再说周策确实挺帅的,比电视上好看多了。”
“他是主演?”
那化装师点了点头,“你不知道?也难怪。之前就想找他来演,但他那个经纪人嫌片酬低,没谈拢。他那个经纪人,温小姐,真是一把好手,亲自跑到星海去跟大老板谈,居然谈下来了。媒体都还不知道消息呢。”
“他刚拍完一个电影吧?也不休息休息?”方靖暗自咬牙。怎么没把你累死啊贱人!
化装师多少有点轻蔑地笑了一声,“就算你是他的影迷我也得说,这人根本就没什么演技,圈子里都知道。他要不再勤奋点,早变成二三线小明星了。这一行就这样,如果不博个版面让大家都知道你还活着,过不了几个月就被人忘掉了。”
如果说方靖在心中暗自祈祷周策会被密集的拍摄累得短命,看一眼这部戏的拍摄计划,说不定他能得偿所愿。既然是寒假档,那么便预订是春节前公映,正好赶上春节放假大家都有时间看电影。现在是六月,剪辑、特效、混录这些后期工作差不多需要三四个月,上交审批又需要两个月左右,这期间可以做宣传,但无论怎么算,拍摄必须在十月前完成,才能保证这电影能混到假期去圈钱。
好在,这电影成本不大,大多是室内场景,在摄影棚里就能做到。这部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算是青春励志偶像剧,虽说主角,也就是周策,不能算很“青春”,但毕竟很“偶像”。他在片中饰演的是一个不得志的餐厅老板,少年时想去当演员,被父亲阻挠,最后还是继承了家里的餐厅。父亲生病入院时,他欣喜若狂,打算关掉餐厅再去当演员,然而在餐厅最后的一个月里,接触到那些长年累月来光顾这家餐厅的老顾客,他的想法开始发生变化。
说实话,这题材简直俗得要命,而且极无创意,仿佛是把徐克1995年《满汉全席》中袁咏仪的角色拿出来单独写了个剧本。只是这出戏的导演,赵登云,却令人有几分期待。方靖之前对他并不了解,试镜成功后去网上找他的资料,却发现自己原来看过他那么多电影。
赵登云拍的电影有很鲜明的个人风格,但这并不是指他的镜头或者某种电影艺术上的手法,而是说他的剧本。他几乎从不拍悲剧,基本每部戏都是喜剧,而且都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尾。在他的电影中,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好人总能得到幸福,坏人必遭到报应;不会有血腥暴力恐怖粗口和**,更不会有飞车追逐与大爆炸,甚至不会出现一个手摇镜头。但是,看完他的电影,走出影院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观众都是带着笑意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人看起来一点艺术追求也没有,赵登云向来不算是一流导演,也没拿过什么奖,方靖从来没有以学习的心态反复看过他任何一部电影。正相反,他常揉着酸涩的眼皮,忍着困倦,逼自己去看吉姆·贾木许。
暑假刚来临,准备尚不完全,电影却已正式开机,被定名为《晚春福顺祥》。这部电影的主要场景取在老城区的一家老字号餐馆“蔡记”,这便是片中的福顺祥餐馆。店主夫妻极有夫妇相,胖胖的很和气,实际上算盘打得叮当响,剧组所需要的盒饭必须要定这一家的,而且必须给这家店的路牌号码不少于三个镜头的特写。
师兄带了一帮人跑去那家店画了草图、拍了照片,在摄影棚打了两个星期的地铺,完美地复制出那家店的餐厅与厨房,甚至连门框上油漆的斑驳与墙壁上的污渍都惟妙惟肖,厨房里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齐备,炉子一打就有火,看得方靖啧啧赞叹。
忙完这个,师兄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去布置片中周策的家、以及周策父亲的病房。相比之下,化装组的工作轻松很多,这不是古装片,不需要粘假发穿铠甲,室内取景,光源就相对容易掌握,除了主角以外,加上配角和跑龙套的群众演员,每场戏平均也就一二十人,七个化装师甚至足有富余,把方靖匀出去帮忙干杂货。
方靖以前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化装。学校里的话剧排演,因为人手不够,常常要一人身兼数职,他原来又是美术系的,画完背景板还要去画人脸。只是,接下这个工作他才发现,与话剧相比,给电影演员化装,不但更加繁琐,也更加细致。在舞台上,除了前面三五排,后面很难看清楚,所以必须依靠浓重的油彩突出演员的面部表情,而电影正好相反,要力求让演员的面容看起来自然而真实。电影的灯光就更难掌握,尤其是在自然光线下的场景,角色的脸冬天偏青,夏天偏橘,室内偏暖,室外偏冷。
最有趣的是饰物。方靖从来没想到,电影里的饰物居然要分三个部门各自管理。头上戴的,比如帽子、假发、发卡、头花、耳环,归化装组;身上佩的,比如手镯、项链、戒指、脚环,归服装组。有趣的是手表却归道具组管。手上拿的,也归道具组。腰带归服装组管,要是拍文革片,武装带却归道具组管。镶在衣服上的,比如军人的肩章归服装组;而同样是军人用的东西,奖章、勋章,就归道具负责。都是女人头上用的,发卡归化装组,钗环却归服装。
化装组的组长四十多岁,姓王,专门负责给主角化装的。这人浑身上下没二两肉,精瘦干柴,为人倒是不错。方靖跟着他打下手的时候,他经常拿看起来自相矛盾的美工分类逗他,看着方靖像金鱼一样瞪凸眼睛张大嘴巴,连连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以此消遣。上行下效,戏弄方靖居然在整个美工部门一时风行。
方靖很喜欢这份工作。他很清楚自己的优点:勤奋、有礼、好学,又不失年轻人的积极与外向,是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的性格。人总是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人比较亲近,以前他虽然名义上是道具组的,但不过是个干杂货的小弟,而现在,他的这些优点全能派上了用场。他站在这些人的中间,能听到的、能学到的比原先更多,好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终于等来了一顿美餐。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剧组的盒饭真是很美味。那家餐馆的厨师手艺确实不错,饭菜搭配十分细心,又没有大锅菜的油腻。老板以剧组每人一杯免费奶茶换来了自己女儿在片中一个配角的位置,于是那杯奶茶里放的是真正的牛奶,而不是奶精。
在这一切好处之上,这部戏最让方靖喜欢的,则是导演。虽说他第一次见到赵登云的时候,这位导演正在大发雷霆,但是他却不是杨庆那样的片场暴君。这个人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无论是谁,只要是与电影有关,他都会专注地看着对方,不时微微点头,鼓励你说下去。可这并不代表他会容忍敷衍潦草的作风,只是他表达的方式十分温和。一个镜头无论再怎么NG,他只会淡淡地说:“我们再来一遍吧,大家辛苦一下。”
这句话,是对周策说的。
如果不是早知道此人的真面目,方靖八成要被他的敬业感动了。
那时正是炎夏,为了现场收声的清晰度,拍摄时不准开空调也不准开风扇。被用作厨房的摄影棚里足有三十七八度,每个人都在拼命喝水,演员却要面对着凶猛的炉火,一遍一遍去颠那个大勺。由于汗水很快就会流下来,化装师不得不时常上去给演员补妆。周策饰演的餐馆小老板,身后正在炒菜的配角,看起来实在没有烹饪经验,虽然开拍前被恶补了一通,放盐时手不小心一抖,半缸子盐就这么进去了。于是只好再来一遍。
周策始终没有怨言,但拍到第五遍,他两腮已经是红通通的了,要打粉底盖住,又不免显得人脸看起来僵硬苍白。现场只好先停下,不仅周策,所有的演员面前都站着工作人员,拿着电风扇或一块纸板拼命扇风,以求让演员的体温尽快降下来。
那时候方靖也站在旁边,手里抱着化装箱,只等演员汗意退去,就冲上去补妆。周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闭着眼睛,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助理紧张地看着他,问道:“你没事吧?胃是不是又不舒服?”
周策摇摇头,说:“给我点水喝。”
助理递上水。为了保护化装,周策小心地撅起嘴凑近瓶口,咽了两口,把水递回去。事实上,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他连喝水都很少。旁边站的化装师不禁有些动容,感叹道:“周先生,我跟了这么多剧组,也见了这么多大明星,您的敬业真是数一数二的了。”周策抬起头,对他谦逊地笑笑。
方靖站得不远,听到那句话,手一下子攥紧,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不一会儿,他这边的演员已经化好了妆,对面有人叫道:“方靖!过来搭把手!”他应了一声,走过去。路过周策身边的时候,周策身边并没有人——他的助理去打电话了,妆也补完,化装师去给别人帮忙,喧闹而忙碌的片场内,这位大明星身边居然有片刻的真空。
方靖与他擦肩而过,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迅速地说:“你要是真敬业,就好好演完这一场。”
他走过去,感受到两道目光像剃刀一样刮过后背。
然而事实证明,一旦一个烂人开始犯贱,你就很难阻止。
比起在《苦夏》的剧组,周策表现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出现连续吃四十多个NG的窘境。只是,就算是方靖这种在校学生也能看得出来,他的表演,是一种很虚浮的、流于表面的东西。
谁都知道,人高兴的时候会笑,悲伤的时候会哭。然而有时候人也会喜极而泣,也会怒极反笑。有一次方靖曾听郑易说过,她觉得年纪越大,越觉得演技这种东西需要天赋。学校或许能教给学生一切的知识,然而,表演这种东西不是算术,永远不能从刻板的套路与公式中求得结果。就算教授们一再要求学生们解放天性、体验社会、观察周围,但是有一些人,始终学不会,而另一些人,他们或许并不聪明,却比别人要敏感得多。
方靖想起,郑易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时的开场白。“普通人会觉得演员疯疯癫癫的,”她瞥了一眼在后面叽叽咕咕开始窃笑的女生,“别笑,因为很快你们就要进入这个状态了。你们知道《猫》这部音乐剧吗?在这部音乐剧里的演员,要学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舞步,而是怎么给同伴舔毛,因为一旦音乐响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老师,那这算方法派吗?那个什么斯什么尼什么斯基……”一个男生举起手来。
郑易被逗笑了:“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这么多‘斯’呀……”那男生尴尬地抓抓头。学生们笑起来。
郑易挥挥手:“不管是方法派还是表现派,观察这个世界、体验这个世界都是表演的基础。关于自我、超我、本我,这一套你们已经在理论课上学到了,我要教你们的是如何实践它。我用最简单最概括的语言重述一遍。你们现在站在这里,你们是一个个独立的人,童年、家庭、性格,这一系列因素塑造了现在的你。然而一个角色并不一定有同样的经历,所以,第一步,你们要忘记你们自己,用这个角色的思维去思考,并用他或她的行为模式去行动。所以,要做一个演员,最重要的一条——你们不要笑啊——是要多愁善感。”还是有人笑了出来。
“这并不丢人,”郑易耸耸肩,“你们要有一根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天线,接收、捕捉到他人心里所想所感。抛弃掉现在的你,释放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一张白纸,任凭这个角色在上面涂写。等你们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到达另一个阶段,当然这要花很长时间,你们会发现,在现在的你,与你所创造的角色之外,还有一个你,他或她始终在冷静地注视着你所创造的角色,并且进行自我评判——这就是表现派。不扯这么多,我们今天来进行第一步。”
郑易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猫》里那段著名的旋律便飘了出来。她笑嘻嘻地看着全班学生:“猫咪们,现在开始给对方舔毛吧!”
方靖始终无法在表演课上拿到高分的原因之一,按照郑易的话来说,就是他无法释放自己。他并不害羞,不在乎在全班面前扮演一只狗还是一只猫,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一只猫,他只是试图把自己当作一只猫。
周策的表现也是如此,甚至比他还烂。但方靖困惑的并不是他的烂演技。
郑易早年间是京剧演员,后来又演了二十多年的话剧。至今说话都有一种微妙的抑扬顿挫,细听之下像是念白的腔调。她身上带着一种特殊的演员“味儿”,动作潇洒干净,眼神明亮活泼,仿佛随时随地置身于舞台之上。那是一种习惯了被注视的气质,对于郑易来说,真正能让她感到为难的,似乎并不是表演,而是怎么不去表演。
而周策所做的恰恰相反,他压制住自己的演技。
想到这里,方靖悚然一惊,因为他终于明白了。
周策真正在表演的,并不是拍摄现场这个餐厅小老板,而是一个演技很烂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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