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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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信封自从被带回家,丢到抽屉一个角落里,他就再没动过,甚至没有去数一数里面有多少钱。
方靖想辞工,被师兄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在此人一向奉行胡萝卜加大棒的原则,骂完了又赏赐淘换下来的旧手机一支。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方靖仍然屁颠屁颠跟着师兄在剧组里搬道具,只是再也不向周策的方向看一眼。
这番努力也不是没有成就,道具组的杂活虽然累,身在拍摄现场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和剧组混熟了,也听到了不少八卦。女主角是个新人,没什么可说的;只要一说到周策,方靖的耳朵仿佛装了个开关一样非礼不闻;但是,说到这部电影的导演杨庆,他倒是听了不少。
杨庆回国后拍了两部戏,第一部果然非同凡响,一举拿下当年的导演奖和摄影奖,让制片公司笑得合不拢嘴,赔钱赚吆喝,先混个脸熟再说。第二部,就惨点儿了。预计成本两千万,就算是看在那座金奖的份上也不算少了,只是没想到这老兄精益求精的程度超出了制片公司荷包丰满的程度,所有的道具他都要亲自检查,哪怕是一粒纽扣、一扇窗子,都力求尽善尽美。成本一再追加,最后变成四千六百万,这还罢了,拍摄周期更是长得让人难以忍受,从七个月拖到一年零九个月,稍不如意就要重拍补拍。最后好不容易完成,已经错过了当年大奖的最佳时段,连个最佳音乐奖最佳配角奖什么的都没捞着,颗粒无收。至于票房那就更加惨淡,花了接近五百万的广告费,开演前不惜在报纸上打全版彩页广告,上映三周后勉勉强强收回三百四十万。
“杨导这次是被整惨了,”说话的老油条也是道具组的,怕熏着眼,眯眼一边抽烟一边甩扑克,“那边特地换了个制片人派过来,一天到晚跟着他,就怕他超支,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向公司报告。你还没来的时候,”他一指方靖,“那俩人吵得可厉害了,当着全剧组的面,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真惨。”方靖忍不住同情起导演来,顺便点点老油条手里的牌,“出这个,出这个!”
“你懂个屁!”老油条打掉他的手,“这还叫惨?你看逼着他用的演员。老子好歹混了这么多年了,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戏好不好,看现场也能看出几分。你就说那个周策吧,我就没见过这么烂的演员。”
对家出了一对7,催促道:“打牌打牌,说这些干什么。”
“你怕球个甚!人都还没来呢,就咱们几个,说说还犯王法了?”老油条抽出一对J,“最惨的其实是改他的剧本。我不知道原先的剧本是什么样,但现在这个,披着文艺片皮的狗血言情片,和电视剧唯一的区别就是片长只有不到两个小时。”
方靖依旧站得远远地看那出戏。或许是老油条的话让他先入为主了,此后他再看,果然有被删改的味道,从剧本每一句台词里泄露出一丝痕迹。一些本不需要解释的细节被挑明了,一些本可以深入的细节被删掉了;本应有的两条支线被硬生生截去一条,使得这部电影变成了特殊背景下的悲情片,而粗糙的弥合,又使得剧情的转折显得生硬。
杨庆对制片方最后的反抗来自于他重拍的几场戏,都是很靠后的片段。他将周策的台词大量删掉,同时避免让他长时间直面镜头,多取背影或远景。电影的结局是破城,周策放弃了已经毫无希望的抵抗,最后向他的军队下命令,保护老百姓逃出成去,自己回到了那家夜总会,听着心爱的女人弹奏他最喜欢的钢琴曲,在纷飞的炮火中殉城。
最初,杨庆是俯角拍摄男女主角坐在钢琴前的画面,长镜头,逐渐下移,给男女主角面部表情特写。被修改以后,周策就不是坐着的了,而是站在女主角背后,垂着头听她弹琴,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摄影机位置是固定的,两人都没有正面镜头。
做好做歹,这戏终于杀青了。杨庆这个人在片场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一旦杀青却会带着全体剧组出去大吃大喝。因为上次喝醉的经验,他本不想去,但师兄非拽着他跟大家一起走,一边走一边教训他:“你傻啊?杀青酒一定得喝。平时剧组各忙各的,这时候最容易搭上关系。咱们干这一行的没戏拍就没钱赚,这部戏拍完了你上哪找饭辙去?好啦好啦,特许你喝果汁。”
方靖一听到“果汁”两个字,脸就皱得像个包子似的。
好在,周策并没有参加。剧组的人也见怪不怪——众所周知,周策有严重的胃病,这种场合不喝酒不合适,喝了他又受不了,干脆不去。他那个经纪人温雅倒是很会做人,方靖听人说,他们这次去的酒店是温雅推荐的,而且已经预付了一半的账单。也亏得是这样洒钱的手腕,才让周策不至于在这个圈子里臭名昭著吧?
说归说,那酒店确实不错。周围旁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没人搭理方靖,他便放开肚皮猛吃,嘴里塞得满满的全是菜。师兄端着个酒杯挨桌敬酒,敬了一圈又回来,瞧着他那吃相看不过眼,数落他:“你猪八戒投胎?几辈子没见过点油水了?”

方靖吞掉一只海鲜锅贴,拿纸巾擦擦嘴上的油,“我这正在长身体的青年需要趁这机会补充营养,别耽误了少爷您,该干嘛干嘛去。”
“我还等你?等着你黄花菜都凉了!”师兄瞄一下周围,从衣兜里掏出一大叠名片,“瞧见没有?”
“少爷英明神武!走走,别挡着我吃东西。”
“你呀,就是个吃糠咽菜的命……”师兄刚开始指手画脚,背后突然被人大力一拍,手里酒杯没端牢,洒了大半杯,脸上带着怒色回过头去。
“胃痉挛!你不认识我了?”他背后站着一个娃娃脸的漂亮小姑娘,化了点淡妆,叉着腰,带着点娇憨刁蛮的模样看着他。
“哎哟,姑奶奶,您怎么又叫那个外号……”师兄连连讨饶,“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哪!”
“那你在片场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我一勤杂工哪儿敢啊?您可是女二号。”师兄这么一说,方靖才想起来这姑娘是谁。准确地说,她不能算女二号,只不过是个台词稍微长一点、露脸稍微多一点的龙套,戏里演女主角的同学,大约有十来个镜头的样子。
“我来介绍、我来介绍,”师兄把方靖拽起来,“这是我师弟,方靖,也是道具组的;这位也表演系的,朱诺,比你早一届,今年正好毕业。”
叫朱诺的姑娘大大方方伸过手去,说了声“你好”。方靖忙不迭地站起来,握手之前先抓起桌上的纸巾擦擦手,“你好。”
那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都在各桌上喝酒,他们身边的位子空了一大半。朱诺跟他打过了招呼,自然而然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我说胃痉挛,你毕业也不少时日了,怎么老在学校里看见你啊?”
师兄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实不相瞒,有些道具什么的,别地儿还真没有,还得回学校去借……”
“别逗了你,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大师兄。你哪是上学校借道具?明明就是上学校去借廉价劳动力了吧?”
方靖举起手来:“我是人证!”
“你是物证!”师兄面目狰狞地打掉他的手,转过头去又是一脸温柔敦厚,“小朱,快毕业了吧?找到工作了吗?”
“问这干嘛?”朱诺笑嘻嘻地看着他,“要给我介绍?”
“可不是,咱好歹也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介绍个把工作……”
“免了免了,你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道具组搬道具的,介绍我什么工作?”
师兄套磁不成,反被这姑娘半开玩笑似的数落了一顿,正尴尬地咧着嘴笑,屋子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好像有人在争吵。一瞬间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往那边看。
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方靖伸着脖子看去,那阵吵闹的中心,杨庆一把推开一个女人,远远看着,好像是他女友。“少他妈管!我爱喝多少就喝多少!”说着,杨庆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间把一张桌子的桌布一扯,连带着碗筷杯盘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在这阵寂静中显得尤其刺耳。他又往那桌子上爬,刚才那女人又想阻止,又怕他摔下来,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杨庆一推推出去。他从隔壁桌子上摸到酒杯酒瓶,爬到桌子上站着,倒满酒,高举杯子对所有人说:“各位爷们,各位弟兄,我老杨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电影!”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有了酒意,又是这一行里的老油条,没人在乎,没人当真,更没人试图爬上去把他拉下来,而是半醉半醒地叫好起哄,一瞬间七零八落的掌声与口哨响成一片。
杨庆晃了一下,几乎滑倒,站稳了又说:“我杨庆,也他妈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迎风抖尿三尺半!可没想到也有沦落到被人割了卵蛋的一天!我C你M!”
这些粗口让下面的人更加兴奋,甚至有人开始尖叫。倒是制片人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使了个眼色,几个小伙子开始爬桌子,半真半假地叫着“杨导你喝高了”,有人在下面张着手生怕他掉下来。杨庆踢开往上爬的那几个人,嘴里还在说着:“爷们,你们说导演算个什么?我说,算个***毛!有导演没导演这戏继续拍,不过是换了个名头!有什么呀?你说有什么呀……”
这时有个人终于爬上去了,从背后架住他,企图让他坐下去。没想到喝得半醉的人力气特别大,杨庆一挣扎,桌子上本来就油渍酒水一大滩,两个人同时滑倒,好在下面有人接着,没有摔下去。只是这么一闹,不管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不免吃了一惊,酒也醒了大半。杨庆被扶了下来,坐在一张椅子上,也没了刚才的气焰,低着头,嘟囔着、嘟囔着,两肩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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