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夜陷荒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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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晨煊找的跌打大夫,手艺果然精湛,只用了一点味道怪异的药膏,外加一阵推拿,就把古灵夕扭伤的右脚给医好了。伤处除了略有红肿之外,走走跑跑是绝没有问题了。离开时,这位老大夫还死活不肯收钟晨煊的诊金,还送了古灵夕一包药膏,让她每天在伤处擦上一点,十天后就可彻底痊愈。
“你跟这大夫很熟吗,竟有不收钱的好事。”
从老大夫的中药铺里出来,古灵夕掂着手里的药包,估算着这么一包好药得值多少钱。
“以前帮过他的忙。”他淡然应道,又往左右看了看,说,“看你的脚也没什么问题了,自己先回去吧。”
“你要我一个人回去?”古灵夕看着前头阴暗无光的小路,以为自己听错了。
“灯笼借你,不要弄坏了,明天还我。”钟晨煊重新燃起灯笼,塞到她手里后,转身就朝反方向走。
“你去哪儿?”古灵夕追上去拉住了他。
“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我去会一会那个烧纸钱的怪人。”他拉开她的手,“你赶紧回去,这么晚了,也不怕你表姐担心?”
“我要跟你一起去!”她挡到他面前,态度相当坚决。
她认真时候的眼神,天生就有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钟晨煊盯了她两三秒,把灯笼从她手上拿了回来:“不要给我添麻烦。”
他这么快就答应了?!
古灵夕心头一喜,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朝小街的另一方快步走去。
说来也怪,等在前头的明明是一件关系人命且危机暗藏的险关,古灵夕却像是去赴一场热闹的喜宴般雀跃。
他没有拒绝自己,这才是令她最高兴的。
行走中,钟晨煊不时看看自己的右手掌,步子迈得很大,故意似地,古灵夕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你已经知道那个怪人在哪里了?”古灵夕见他左弯右拐,熟门熟路的样子,不禁问道。
“青蚨钱会把我带到他藏身的地方。”他摊开掌心,一枚普通的古旧铜钱,颜色却是半青半红,分界处刻着一个箭头,正斜指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
“青蚨钱?”古灵夕觉得这个怪名字怎么听怎么耳熟,“是不是传说中的一种虫啊,据说只要把子青蚨和母青蚨的血分别涂在铜钱上,然后留下涂了子青蚨血的铜钱,不用多久,就会发现已经用出去的涂了母青蚨的血的铜钱又自己回来了。因为这种虫子天生就是母子连心,不管分开多远,都有聚首的一天。”
“看来还是学过点东西的。”钟晨煊扫了她一眼,又说,“这青蚨钱上青的那半是子血,红的那半是母血,那晚我把它打到了怪人的脚下,哪怕他只是踩过粘有子血的土,只要不过三天,青蚨钱定能把他找出来。”
“为什么你不当面质问他?”他那个铜钱固然厉害,古灵夕却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始终是个黄毛丫头。”钟晨煊摇头,“很多时候,暗访比明查有效。”
古灵夕仔细琢磨了一下,柳眉一挑,小声冒了句:“老油条!”
钟晨煊像是没听见,眼里却有她没察觉到的笑意。
喵呜!
利剑一样的黑影从前头的屋檐上一窜而过。
寒夜加上猫叫,很容易让人生出鸡皮疙瘩。
已经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古灵夕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正要问他,钟晨煊却快步拐进了身旁的一条小巷。
她跟进去,发现这是条笔直的死巷子,不长,只得几十步的距离。从白石垒起的墙壁中穿过,立在尽头的一处宅子离他们越来越近,月夜下参差的黑色轮廓,如一只手掌,引诱着好奇的陌生人。
“应该是这里了。”
钟晨煊停在宅子的大门处,仰头辨认着门楣上的牌匾。
“是……霍字吧?!”灯光映照下,古灵夕从这块漆黑裎亮但残缺不全的木匾中认出了一个字,剩下的地方,应该是被火烧过,字迹已无从辨认。
“不是霍府就是霍宅。”钟晨煊走到门前,仔细看了看两张紧贴在大门上的封条,说,“这儿已经被封了很久了。”
古灵夕眯起一只眼朝门缝里瞧,小声道:“你确定那个怪人躲在这里?”
“青蚨钱不会出错。”钟晨煊退开几步,往屋顶上看了看,朝古灵夕伸出手,“过来。”
“干嘛?!”古灵夕走过去。
他的大手出其不意地勾住了她的腰,一揽,整个人都差不多落在了他的怀里。
“干什么……耍流氓你……”古灵夕花容失色,抡起拳头就想砸人。
“给我闭嘴!”他的目光足以杀人,嘴唇一动,吹灭了灯笼。
古灵夕还没机会说第二句话,她已经身不由己地从地上“飞”到了宅子的最高处。
她的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又被“胁持”着轻飘飘地落到了软绵绵的泥巴地上。
就算是带着一个硕大的“包袱”,也毫不破坏钟晨煊身轻若燕的轻功本色。
“下次你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古灵夕长长出了一口气,轻拍着狂跳的心脏,气乎乎地拉着钟晨煊的袖子嘀咕,“应该先看看有没有地洞可以钻嘛,飞这么高,很危险的!”
“你上辈子是耗子变的?!”钟晨煊甩开她的手,借着黯淡的月光朝左前方的一间大屋走去。
古灵夕吐了吐舌头,跟着他走去。
走进来,才确定宅子的规模实在不算大,比起她姨父家,着实是小巫见大巫。而且,这里的破败,不需用眼睛去看,单从散发在空气里的霉味就能感觉出来。那种潮湿中又混合着灰尘的怪味道,充分说明这个地方的确是荒废太久了。
“这个地方大概没办法住人吧。”古灵夕又要观察四周的情况,又要小心不被脚下的碎石坑洼给绊了。
“未必。”
钟晨煊停在木门半开的大屋前,头上一排破窗户在风里吱扭作响。
“咦?!”古灵夕抬手在鼻子下扇了扇,又对着大屋吸了吸气,“有香味……你闻到没有?跟寺庙里烧的香一样味道。”
“早闻到了。”
钟晨煊胸有成竹地走上前,侧身进了屋门。
“哎,等我!”
古灵夕拔脚跟了上去,一进门就撞到了某人的后背,额头上还没散开的大包被他的脊梁磕得死疼,弄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我看不见东西了!”她一手捂着头,一手在他背上乱抓。
“废话,没灯你怎么看东西!把爪子拿开!”他恼怒地回过身,打开她的猫爪。
同时,被他熄灭的灯笼终于又放出了可爱的光芒,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即刻退避三舍。
“这里……”古灵夕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全是普通的家具……好像没什么可疑的。”
钟晨煊伸指朝身边一张歪放的桌子上一扫,厚厚的积灰上马上多出一个指印,一只黑蜘蛛,安静地呆在桌脚间的蛛网上。
“奇怪!”古灵夕嘀咕。
“奇怪什么?”他把灯笼举高一些,往房梁上打量。
“这里这么脏,一看就是常年无人打理。但是,门口那块写着霍字的牌匾,虽然毁成那样,但是为什么那么干净?”古灵夕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嗯,眼睛没白长。”钟晨煊轻吸了口气,把灯笼照向正前方,“那块牌匾,分明是有人精心擦拭过的。”
“所以我觉得怪嘛,为什么单单要擦那块匾呢?”古灵夕揉这额头,开始发挥一切能发挥的想象力。
“喂!”已走开几步远的钟晨煊回过头,指着前面,“看那儿。”
古灵夕上前,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
黯光下,一个用红漆之类的颜料画下的三尺圆圈在灰扑扑的地上犹为醒目,圆圈中心,端正摆放着一块黒底白字的灵位,灵位前,一只青铜小香炉正冒着余烟,插在上头的三柱香显然只烧到一半就被人强行掐灭了。
“把灯笼拿近些。”古灵夕拉着他往前迈步,光线不够强,不走近些实在看不清那灵位上写了什么。
灯光移动着,离红圈越来越近,笼罩在圈里头的阴影一点一点消失着。
“霍……青……”
随着距离的拉近,古灵夕跑前两步,弯下腰,念叨着灵位上逐渐清晰的字体。
然而,还没有念出那第三个字,咯嚓一声响,她顿觉脚下一空,瞬时便朝下坠去。
“呀!”
古灵夕惊叫。
“小心!”
钟晨煊扔掉灯笼,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们脚下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地板,居然在瞬间朝下打开了来,露出了一方足够吞下两个人的黑色陷阱,深浅不知,如虎口大开。

钟晨煊这匆忙一步上去,半只脚掌刚刚越过了陷阱的边缘。
失去重心的结果就是,两个人双双栽进了这个完全在他们计算之外的陷阱里。
嘀哒。
细微到如针落地的声音在钟晨煊身后响起。
回头,一滴墨水般黑的液体落在了土上,很快便浸了下去。
他抬头,朝房梁上看去,只有深褐色的粱柱横卧当空,没有异常。
嘀哒。
又是一滴。
钟晨煊的嘴角一扬,旋即对古灵夕说:“走吧,看来那家伙已经逃了,我们先出了地道再说。”
言毕,他拿起那盏油灯,拉起古灵夕就朝门口走。
“别走那么快嘛,不用检查一下房间里有没有秘道什么的吗?”空手而归,古灵夕很不甘心。
“凭你能查出什么?!”钟晨煊根本不屑她的意见。
刚一走到门前,钟晨煊突然停住了步子,猛一转身,果断地将手臂一扬,一张不知在何时被他捏在手里的符纸骤然化成一团金亮火焰,出镗枪弹一样朝房梁上的某个位置扑去。
金色的椭圆光圈在房梁上激起,一声惨叫也迸发而出。
“啊!”
一团在他出手前绝对没有出现过的黑影,从房梁上应声而落,噼里啪啦将圆桌砸得四分五裂,上头的镜框也哐啷啷滚到了一边。
散乱的碎渣木块上,一个黑布蔽体,疑似人类的东西,痛苦地呻吟着,大滩浓墨一样的黑水从身下汩汩淌出,腥臭之气惹人反胃。
“藏得住身子藏不住流出来的血,你以为骗人那么容易吗。”钟晨煊轻蔑地盯着那团蠕动着的东西,油灯的光采照着他冷笑的脸。
“养鬼的人?!”吃过一次亏的古灵夕忍住冲上去细看的冲动,紧靠在钟晨煊身侧,“刚才我上下都看过了,明明没有人的,怎么突然从房梁上掉出来了?”
“巫族大都会用隐身法,不过效果就因人而异。这一位的修为就差了点,只能隐去身体,却控制不了跑出身体的血液。”他走到落地者前头,毫不避讳地拉住了黑布一角,动手果断地一揭。
唰啦,黑布腾空而起,在一片呛人的灰尘中。
“我的娘咧!”
古灵夕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是被灰尘呛到了,她只是惊讶于黑布下所暴露出来的东西。
用“东西”来称呼,是因为古灵夕实在没法把“人”这个概念加诸在一个面孔狰狞,拥有人的身躯,却只有一半是正常,另一半长着四只手四只脚,不,应该说是近似于手脚的黑色肢体的怪物身上。
在他身下扩大不止的黑色液体,来自于那只正常手腕上豁开的伤口。
连钟晨煊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把手里肮脏的黑布扔到一边。
古灵夕忍受着视觉上的恶心冲击,走上前仔细辨认着怪物的脸孔,越看越觉得熟悉,忙拉着钟晨煊大声说:“没错没错,就是水池边的那个怪人!我认得他的样子!不过,那晚看他起码还像个人样,怎么现在变得不人不鬼了?”
钟晨煊看着怪物充满蓝色血丝状物的眼睛,冷冷道:“关于待客之道,阁下是不是欠我们一个解释?”
“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嘶哑的声音从怪物的嘴里断断续续冒了出来,每字每句都是恨意十足。
“乱杀无辜还骂人?!”尽管对方是一只足以让人胆寒的怪物,但古灵夕还是恼了,不过还算理智的她马上压住了火气,冲怪物厉声呵斥,“我问你,为什么鬼鬼祟祟跑到辅诚中学的水池前去烧纸钱?”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怪物的眼球转到了古灵夕这方,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胸口大幅度地起落,瘫软的肢体抽风一样地抖动着。
“你……”古灵夕严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摔坏了脑袋,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继续质问,“你这怪物,少跟本姑娘装傻,霍青云是谁,你跟这霍家又有什么关系,说!”
“霍青云”三字一出口,那怪物的眼眶突然涨开了许多,目光从愤怒快速过渡到凶悍,刚刚还瘫软无力的手猛地捏成了拳头,身体另一半那几条又丑又怪的黑色肢体,居然在关节处竖起了一片长而尖利的黑刺。
一声大吼,怪物竟从地上弹了起来,挥舞着骇人的“手脚”朝古灵夕劈来。
“妖孽!”
钟晨煊的动作比对方更迅速,闪身挡到古灵夕面前,同时一脚出去狠踹在怪物的胸口上。
又是噼里咯嚓一阵乱响,飞出去的怪物撞在了墙上,弹落下来时,把下头的木床砸得支离破碎。
“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伤成那样蛮力还那么大!”古灵夕从钟晨煊背后伸出头,估算着那个怪物到底还保留了多少实力。
“我看是你刺激到他了。”钟晨煊一语道出个中玄机,“那一声‘霍青云’。”
说罢,他走到已是苟延残喘的怪物面前,面对对方仍是杀机漫布的眼神,无惧的口吻里带着些许不屑:“听闻苗疆巫族的祖先,醉心于巫蛊之术,终日与毒虫为伴,害人之前必先害己,代代如此,致其后人皆成了半人半虫的怪物。我看阁下这副扮相,该是蜘蛛无疑吧。”
怪物被撞破的额角一直往外淌着黑血,渗进了他的眼睛,又沿着脸庞滴落到身上,其状着实有些污染视线。伴着重重的喘息,他背靠着垮塌的床板,吃力地抬起头,多了些讶异成分的目光落在钟晨煊脸上:“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巫族?”
“吃了我一脚,总算清醒了。呵呵。”钟晨煊见对方终于问了个像样的问题,笑,“我只是个爱看书的闲人,身份不提也罢。阁下只要明白一点,我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杀人,你大可不必拿对付杀父仇人一样的态度对待我们。”
“救人……”怪物依然心存戒备,“谁?”
“辅诚中学的七个学生。当然,如果这中间还有别的受害者的话,我也很乐意帮忙。”他语带双关,接着话锋一转,“你为什么会趁夜出现在辅诚中学,学校里那个水池,究竟在那儿发生过什么事?你若坚持不说出来,我肯定,那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怪物猛咳了几声,喀出一口黑血,声音嘶哑得恐怖:“凭什么相信你……我不信任何人……再也不信……人人都想害我们……”
“你还嘴硬?!”古灵夕按捺不住,跳出来大声说,“换成是别人,就凭你招招要我们性命的恶行,老早就把你这只臭蜘蛛大卸八块了,还有闲心站在这儿跟你好声好气的说话?!用你的猪脑袋好好想想,以我们的本事,要害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反而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们这些无辜者狠下杀手,本姑娘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现在只拜托你快些把内情说出来,赶着救人哪!!”
“时间不多了。”钟晨煊下了一剂猛药,“就刚才所见,你该明白我非平常人,不论霍青云遇到什么麻烦,但凡生死之事,我大抵都能应付得了。现在就看你是否愿意让我帮这个忙了,我数十声,如果你认为你现在还有能力自己完成某些事,那么十声之后我们即刻离开。”
“一,二,三……”
古灵夕看着他的嘴,佩服他心头明明想知道答案,表面却能破绽全无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悠闲,还能在轻描淡写间不着痕迹地击中对方的软肋,就算只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测,也能被他说得四平八稳好像确有其事一般,而且,明明是把选择权给了对方,但是字字句句都摆足了“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帮到你”的强势。啧啧,要洞悉这个男人的心思,单靠眼睛是绝对不够的。对现时的她来说,他的心思,比无形的鬼气还难捕捉。
“七,八,九……”
数到这儿,钟晨煊已经拉住了古灵夕的胳膊,作出马上要转身离开的架势。
“等……等一下……”
十个数的短暂对峙,以钟晨煊的胜利告终。
“不管你们是好是坏,即便不出手,我也命不久矣……”怪物的口吻稍微缓和了些,眼球缓缓转动着,目光游移在他们二人之间,龟裂的嘴唇向两旁扯开,露出稀疏的牙齿和足以吓坏小朋友的笑容,“我以前说过……今生再不信旁人,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要在你们这两个陌生人身上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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