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黄金地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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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里没有黄金。
每寸地方都搜過了,沒有。
我跟霍去病站在地窖里,这是最后一处可查之地。
地窖是空的,只有四面墙,墙面地面都铺着老旧的木板,这是冬天储物用的地窖。
墙板已经拆掉了,每面墙都被刨开了近三尺,泥土的松软度证明,这里不会有地道。
“没戏了。”我有些泄气,但又很高兴,高兴他们没利用我吗?不知道。
爬回地面上把官兵打发走了,我跟小霍累得也动不了了。
“你说这黄金它还在不在长安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质疑。
霍去病肯定地说:“失窃至今,长安四门施行战时禁戒令,出入人等盘查甚严,绝不可能有失。黄金一定尚在城中。”
我长长叹了口气瘫椅子里伸展着四肢说:“这段日子是怎么了?又是受伤,又是遇刺,又是被偷,怎么全凑一块儿了,真的好累呀……唉,再想想,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想到的?”
霍去病坐在椅子里冲着我发笑。
“笑什么?”
“你对此事如此着紧,甚至远胜于我,岂不令人好笑?”
“你真是没良心,我这还不是为了……”
“为我。”
“还有卫青。”为了你们卫霍两家在朝廷的声望和利益。
霍去病低垂着眼睑,若有所思地说:“你与舅父是朋友,是陛下的救命恩人,是我师傅,可是,为何我们却无一人记得你,你,不以为怪么?”
这小子,一有机会就会窥探我的秘密,说了相信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不怪。”我淡定地说。“你们不记得我很正常,记得我才糟糕呢。”
“此话何意?”
我咧嘴假笑道:“因为我临走之前,给你们洗脑了,抹去了有关于我的所有记忆。其实你知道吗?有时候记忆这个东西是痛苦的根源,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了痛苦。你看,没了我,卫青,皇帝,你,甚至……你们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霍去病嗤之以鼻地冷笑道:“看不出你竟有此异能。痛苦根源?如此说来,认识你倒是我们众人的不幸了。”他当然不信,但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追问。
我笑了笑没吭声。
我们俩就是这样,我想知道的他不肯说,他想知道的我也不肯说,倒也公平。不过他最后一句话触动了我的心,认识我,会是他们的不幸吗?会是他的不幸吗?
我缓缓闭上眼睛,想着列疆,想着黄金,想着如果我是盗金贼的话,会把它藏在哪儿?脑中突然有些灵光一闪而过,我跳起来叫道:“我们忽略了一个地方。”
霍去病吃惊地看着我。不由分说,我拉了他向外就走。
有一处地方,的确被我们忽略了。
那个地窖。
地窖的四面墙我们都查看过,但独独忘记脚下。谁会想到,有人竟会在地窖的地底下再挖一个地窖呢?这是种习惯性的思维方式。幸好我曾经做过贼,懂得一点逆向思维,否则,还真会漏掉这个地下地洞。
掀开旧地板,向下挖了近四尺,有铁器相撞的声音。霍去病一喜,说道:“地下果然有物什。”
一排三个,底下摞着三个,六口装满黄金的箱子,就这么得见天日。
我们俩相视而笑。
“我去知会舅父,由他禀报陛下。”霍去病喜不自胜就要爬回地面。
“黄金虽然找到了,可是贼在哪儿呢?”我好整以暇地问他。
霍去病停下脚步:“莫非你想……”
“我没想什么,关键是你想什么。”
最好的方法是利用这批黄金把那些人引出来。这就是我所想到的另外那件事。
“那些人”指的是刘齐,扶雍,还有……列疆,如果假设成立的话,我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把黄金藏在这里,这个想法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们利用的人是洛樱,一个跟他们早有交集的洛樱,糟糕的是他们并不清楚这一点。
假设事情是他们做的,只要停止搜查,四门放松警戒,营造一个宽松的环境,他们一定会急于将黄金运出城去。而且这个时机对于我来说也很重要,列疆正在养伤,不可能参与行动,将其它人一网打尽的话,无形中也断了他的某些幻想,正所谓一举三得。
霍去病沉吟着说:“利用黄金,张网以待,瓮中捉鳖!”
“是你说的,我没说。”
霍去病拿起工具,开始填土。我配合着他把土填好,把地板铺上,一切恢复原样。
“你猜,他们会不会在暗中监视着我们的举动?”爬出地窖时,我问他。
他说:“除非你客栈中有内奸。”
这也是我怕的。
摆出失望的样子,我对他说:“说没有就是没有,有什么办法。”
掠过扶雍身边,我送霍去病出去。
这天,我提着食盒去探望列疆。
列疆住的院落不大,条件挺好,最近我是这儿的常客,熟门熟路连通报都省了。走进列疆的房间,房间里静静的,没见列夫人,只有一个丫头在旁候着,列疆半倚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卷画帛发呆,连我进来都没发现。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我画给他的连环画。
故意加重脚步声走过去,列疆看到我一愣,拿画的手下意识地一缩,那是个想把画藏起来的动作,可惜没来及得做。
“列大人看画呢。”我把食盒交给丫头,凑过去看,恰好是出使匈奴那一节。用毛笔在布上画画实在是太难了,那是真正的涂鸦。
列疆定定地望着我,忽然抬手指指我的额头问:“些许小伤,为何如此之久不能愈合?”
我额头上的伤还结着疵呢。只要动手一揭就会流血,不揭它,它愈合的速度非常缓慢,跟从前相比简单比蜗牛还要命,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的身体可能出现了新问题。
“噢,我的皮肤不太合。”我轻描淡写地说。“自从上次受了很重的伤之后,身体素质下降了不少,估计现在谁要是刺我一刀,一定流血不止、气绝身亡。”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变化是真的。而它的起始,也是源于一场几乎致命的重伤。
列疆不以为然地笑笑,展开画卷看了一会儿,说:“故事十分精彩,尤其是出使匈奴这一节,小千姑娘与七爷真是一对肝胆相照的知己,委实令人羡慕。”
画上虽然是我跟晏七行的故事,但是主角们的名字用了化名,故事也精简很多,有些枝枝杈杈都被削减,比如枪、跟刘彻纠缠不清的关系,还有刘城璧。
“是呀,那是他们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种情怀,就是热爱自己的国家,不允许外来的侵略和侮辱。可是一旦真要面对这种侵略和侮辱,他们会奋不顾身,甘洒热血。其它的事,象爱情啦,个人恩怨啦,在国家这个目标之下都显得很渺小,微不足道。”我乘机说教。
列疆连连点头,说:“洛姑娘此言令列某肃然起敬。大汉不愧是天胄之国,连女子也有这等胆识,列疆佩服之至。”
我有些泄气。自从有机会跟他接触,生疏感虽然减轻,但是并不代表我跟他的关系有进一步的发展。他的表现真是可圈可点,毫无漏失之处。言谈举止极有分寸,让人觉得亲切,却又保持着安全距离,反正我是拿这种状况无可奈何。但是这却越发让我肯定他就是晏七行,因为初识晏七行时,就是这种感觉。
列疆又说:“不知姑娘可有新画卷送来?”
“噢,在这里。”我把别在腰后的画筒摘下,递到他跟前。
列疆接过,并不急着看,拿在手里掂来掂去,忽然问道:“我有个疑问,不知画中所言,是确有其事,或者只是故事?”
我沉吟着说:“对画中人来说,是曾经发生过,并且一生不会忘怀的真实经历;对画外人来说,它只是一个传奇故事。”
“不知洛姑娘是身在画中,还是身在画外?”
“曾经在画中,如今在画外。”
“姑娘聪慧。”
“大人夸奖。”
列疆这才展开新画卷,喃喃地说:“不知故事最后终局,是喜是悲。”
这卷画中,记录了被伊稚斜追杀后,两人分散,小千在茫茫大漠中寻找七爷,之后雁门关内,以胡杨木环初定情缘,以及回长安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七爷为保小千,宁肯一人担负所有罪名等等等等,最后是中秋之夜七爷不远千里而来,向小千赠送夜明珠表白爱意。
这些画每一卷都以漫画形式表现,带有人物对白,傻子都能看明白。
列疆静静地看着画,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时而蹙眉,时而感叹,时而微笑,象是完全沉浸在画卷里。突然,他抬头迅速扫了我一眼,视线落在我腰间————那块胡杨木环上,其时他正在观看七爷以胡杨木刻环送给小千,以示永恒之约的画面。
他噫了一声问道:“这块木环,为何形状与那和田玉环极其相似。”
我微笑道:“本来就是照着玉环而刻,当然一样了。”
“胡杨木,果能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
“是的。人们用它来代表爱与永恒。”
他凝视思索一阵,说:“我以为,它是大漠中的奇迹。无论环境如何恶劣,只能夺其形,不能夺其志,即便死亡,也不能毁灭其精神。它应是代表一种顽强不屈的生命。”

我哑然,半晌才喃喃地说:“说得好。”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品评的是胡杨木,却得出不同的看法。而且列疆所说的话颇有深意,他想怎样顽强不屈,向汉廷、向刘彻顽强不屈吗?
我微微叹了口气,列疆很敏锐地望着我:“你在叹息?”
我坦然地点点头说:“爱与永恒,它的背景是光明和希望;顽强不屈,其背后却是黑暗和压榨。我在感慨,原来面对同一样事物,人的想法可以这样的南辕北辙,我可不可以这样推断,这与人的性情有关呢?”
列疆想了想说:“或者性情与生长环境有关。”
“你猜我是生长在怎样的环境之下?”
“父母健在,姐妹亲爱,不乏财富,身边更有许多良师益友。”
我笑了。
他望着我惊讶地问:“莫非我猜测有误?”
“其实我五岁的时候,已经父母双亡,我是个孤儿。”
列疆一愣,显然这样的身世,是他未曾料到的。
我笑了笑,娓娓地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八岁那年,我被人领养,以为自己总算有个家,可是想不到领养我的人,居然是个贼……从此,我进了一个贼窝,开始接受这个世界最残酷的训练,我一身的功夫都是那时候练成的。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当时接受训练的小孩子不只我一个,总共八个人,有男孩,也有女孩,年龄从八岁到十二岁不等,男孩被培养作杀手,女孩当小偷。小孩子的心灵是最纯净的,他们象天使一样,可是你知道你口中所谓的良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
列疆皱着眉头静静地等我说下去。
“他们从来不给足我们食物,他们说,谁想吃得饱,就必须从其它孩子手里抢夺。为了吃饱,孩子们之间没有友谊,只有仇恨。我们彼此抢夺,互相斗殴。有时候为了一块饼,可以打断对方的肋骨。我们练功不用耙子,因为大家就是对方的耙子,想生存下去,想吃饱,只有不停地训练训练,使自己变得更强大……我们每天都要这样过活,每时每刻都在警惕别人的伤害,从早到晚都是遍体鳞伤。在这个过程中,八个孩子剩下来六个……”
“另外两个呢?”他下意识地问。
“不堪苦难,死了。”
列疆叹息一声,沉默下来。
“再大一些,开始进行生存训练。所谓的生存训练就是把我们放到荒无人烟的岛上呆上一个星期,两个人一组,没有吃的,没有水,什么都没有。一个星期后他们来接我们时,六个人只剩下两个。”
列疆吞了口口水,喃喃地问:“其余四个呢?”
“你说呢?”我苦笑着反问。
他又是沉默。
“我跟我的组员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我,不肯杀人,他,对人肉过敏。在其它人都死了之后,我们只能相依为命,靠吃岛上的爬虫得以维持生命。实在渴得不行,就互相放血给对方饮用。”
我撸起衣袖给他看,手腕上有淡淡的伤痕。
我说:“人的性情跟生长环境有关,是的,有一定关系,但不是绝对的。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片净土,干净而温柔。我想保有那片净土,所以象你说的环境再恶劣,我都会竭尽全力来保有那片净土,不让它被玷污,虽然那很不容易,但是我做到了。八个孩子中,只有我做到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意志坚强。”
我摇摇头,说:“因为我有一个梦想,想要实现那个梦想,我就不能够成为那种卑鄙无耻、完全没有人格没有尊严没有道义的人渣,我绝对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自由。”
“如此说来,你的梦想已经实现。”
我舒心地笑了笑说:“后来,贼窝被端,我就自由了。你知道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可以过无惧无怕的生活,可以每晚上安然入睡,看见警……官兵也不用躲避,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一件事。”
列疆望着我脸上的笑容,若有所思。
“好啦,我的故事讲完了。”我轻松地拍拍手站起来。
“你使我震撼!”他仰起头说。
我望着他,慢慢收敛了笑意,轻声说:“我不是想标榜自己,我只是想说,人性当中难免会有阴暗,但是只要我们愿意,该放手的放手,该舍弃的舍弃,我们会得到光明还有自由————心灵的自由。”
列疆无言地凝视着我。
“我该走了。”话说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告辞。
“且慢。”他叫住我,向旁边侍立的丫头示意一下,丫头匆匆离开,过了一会儿,捧来一只紫色的盒子,交到我手上。
“物归原主。”列疆微笑着说。
紫盒子沉甸甸的,我打开,里面一切依旧,正是被抢的那只。
“谢谢你。”我十分感激地说。“你不知道,你帮了我一个好大的忙。”
列疆说:“你刚刚讲过,彼此帮忙,方能生存。”
我点头表示同意。
刚出门口,听到外面有声音,原来是我们伟大的挖坑团到了,正在跟伺候列疆的管事争吵。我想着要不要去阻止,偏巧列夫人从外面回来,知息原委后,立刻深明大义地配合挖坑团的行动。
毕竟是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参与,跟列夫人寒暄几句,就此离去。
几天后,挖坑团还在行动,而且变本加厉坑挖得更多,许多官宦之家也不能幸免,不满的声音开始响起;长安四门的盘查似乎更严格了,百姓出入受限,常发生争执事件,据闻一名地方官转做京官,进城时被城门校尉打伤,这名官员一怒之下上表朝廷,要求严惩伤人者。
开始时,朝廷对此不闻不问毫不理睬,后来事情越来越多,程度越来越严重,挖坑团竟挖到正在生病的丞相公孙弘府上,丞相大怒,下令停止行动,解禁四门,恢复百姓正常的生活。至于黄金失窃案可转为暗中调查,总之一句话,不可扰民。
据说这个主意是暴胜之出的,这小子还有点脑子。如果一下撤消行动,盗贼必定起疑,这样自然而然不动声色,任谁看了,都以为是真的。
一切都布署妥当,只等鱼来咬钩。
外头风平浪静,里面山雨欲来,只有我家准备要大兴土木。
这件事要从小鹰受伤后说起,我整天忙着三点一线的跑,客栈里的事务几乎全交给扶雍在打理。要说扶雍这个人,除掉对他的怀疑之外,看他还真是个天资聪明的人,学什么象什么,做什么是什么,处理事情条理分明绝不让人操心。加上他另有一套拢络人心的方法,客栈其他几名员工居然对他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那天,我正厨房忙着熬汤,他颠颠地跑来,报告说我们的脏水井出了问题,隔壁邻居家的地势比我们低,倒出的脏水未等冷却,就全跑人院子里去了,邻居不干了,为这事两下里天天干架,扶雍问我怎么办。
我说:我哪儿知道怎么办,这点小事别来烦我,你酌量着办吧,只要能使大家和和睦睦的怎么办都行。
结果有天晚上回来,发现扶雍带着几个工人在拆人邻居家跟我们毗邻的院墙。我吃惊地问他干什么,他居然回答说,邻居家的宅子我们已经买下来了,并告诉我,这事是经我点头首肯他才干的。可我左思右想,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首肯过。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无心过问,便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天,应该是在我们发现黄金之后,有天晚上我回来时发现扶雍又带人拆我们后院的墙。我又吃惊地问他干什么,他又告诉我说,后面那块地我们又已经买下来了。我质问他为什么自作主张不经过我,他惶恐的说因为这几天我住在鞠城,人家地价便宜卖得急来不及跟我商量,刘齐就替我作了主,还拿出自己的钱垫上,说我愿意要就要,不愿意要他就留给自己。
我能在自己家后院安个炸药库吗,只好买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这长安城是怎么了,股市崩盘还是楼市大跌,为什么大家全卖房子?这么一来二去的,象玩大富翁游戏似的,突然地,我就成了地主。
这个地主当得有点莫名其妙,幸好我这个人还不算莫名其妙。既然人家这么热心要为我扩展业务,重建客栈,我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也热情高涨地加入进去,开始设计蓝图,誓要把这间小客栈变成长安城集餐饮、住宿、娱乐为一体的娱乐王国。熬了几个通宵,我把整个的设计图绘了出来,让他们按照我的思路来建造,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做“穿越时空来寻你乐园”。如果嫌名字太长,简称“寻你乐园”。
特别注意一点,我很小心又很不露痕迹地,把那处带地窖的宅子整个的划归到我的领域里,要为自己建座独立的院落,幽静的居所,闲人免进的禁地。
既然做了决定,就开始预备工程启动前的准备工作,这种相当烦琐的事,就交给扶雍去办。我好奇的是,这项工程跟如何转运黄金有什么联系?如果说有人想乘着我这边盖房子扩建一片乱的机会把黄金转移走,那他也太有耐心了,破土动工怎么也得等到春天吧。
哎,好戏什么时候才能上场呢?等待真是件令人心焦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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