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争如不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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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开始,我将正式体味。
我是相信爱情的人,也是信守诺言的人。其实很多时候对于我的执着,我不知道是因为爱情多些,还是因为诺言多些。仔细想想,起初,我跟晏七行的感情根基并不深厚,从某些方面来讲,是有些宿命的东西在里面。
加深这份感情的是痛苦,而在寻找的过程中又越发使它沉淀、深邃、坚固。
我想上天是厚待我了,无论如何,还可以见到他,虽然见面的方式是如此的难堪。
悄悄地擦去眼泪,我笑了。
但很快,我的笑容被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打断。
“他不是晏七行。”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子,俏生生的,明媚娇艳,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眉目之间偏有些女孩子的娇嗔,使她比实际的年龄显得小很多。
她的相貌,似曾相识。
啊,对了,黄昏时分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女子,那个称呼晏七行为夫君的女子。
她是晏七行的妻子。
晏七行会有妻子,我并不觉得意外,毕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不可能不结婚。但是,她居然说他不是晏七行。我惊怔地望向那个跟晏七行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不是晏七行?
扶雍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激动得语不成声:“兄弟,你……你是我的兄弟你是七行!”
“我不是晏七行。”那男人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的反感,眉锁得紧紧的,一脸不悦。
他的声音,也跟晏七行一模一样。
女子亲切地微笑着,天生的温婉蕴含其中:“妾身与夫君不久前于南越返回大汉,自抵长安后,便有多人询问我夫君是否晏七行……”说话间,她清亮的目光逐一从我们身上流转,最后定在扶雍身上。“这位先生,晏七行是您的兄弟么?”
扶雍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忙不迭地点点头,抬手擦去一头的冷汗,喃喃地说:“可是十几年前,十几年前,我兄弟他明明……是我亲手将他,将他……”又看我一眼,声音低下去几近于无。
我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身高跟晏七行差不多,但是比晏七行瘦,肤色更加黑一些,但是这些都可以解释。而他的面容与声音,分明就是晏七行,他为什么不肯承认?我心乱如麻,竭力整理着思绪。
“这位是南越国掌管禁军的中尉大人列疆。”有人自外面进来,是霍去病,身后还跟了小鹰、司马相如和刘齐。“此番以南越王使者身份,前来迎接太子赵婴齐返国继位。”
列疆?!
这个名字绝不陌生。小霍说过,寿春劫狱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刘城璧,另一个就叫列疆。现在他居然亲自出面,说眼前这个列疆是什么南越王的使者,这种状况叫人怎么能一下适应?
可是我却完全冷静下来。这是我的强项,越不该冷静的时候,越能冷静。
他是列疆,他是南越王的使者,他不是晏七行,他不是狮面人。
但是,他的容貌是晏七行,声音是晏七行、是狮面人,这意味着什么?
我没疯,疯的若不是历史,就是其中另有内情。
小鹰快步走到我身边,低声说:“黄昏前冠军侯在街市上偶遇列大人,便请他来此相见。姐姐,这位列大人究竟是不是晏大哥?”
“不是。”我静静地说。
“他的确不是晏七行。”我转送对扶雍说。“刚才对你动粗,实在对不起。”
扶雍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想分辨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走到列疆面前,我的心平静如水,礼貌地说:“不好意思列大人,刚刚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不要往心里去。在街上遇见你时,真的太叫人吃惊了,我以为你是晏七行,以为扶雍骗我,现在看来是我错了,晏七行的确已经死了。”
如果连他自己都肯不承认自己就是晏七行,晏七行这个名字,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名字,到底不过是代号而已。
我如此低姿态,列疆也不好再说什么,点点头问:“我与这位晏七行公子,真的如此相像?”
不待我答话,扶雍已急不可耐,从怀中摸出一卷锦帛,展开了递到列疆眼前。那赫然是晏七行的画像,不想他居然贴身带着。
列疆与其夫人见了,都面露讶色。
“想不到天下间还有如此相似之人。”列夫人感叹道。
我淡淡地说:“要说相似,列夫人跟我另一位旧识的相貌也非常相似。她叫赵秀娇,不知列夫人可曾听过?”
列疆夫妇相顾失色。
“秀娇?她是妾身的嫡亲妹妹呀。”列夫人语出惊人。
“夫人你是,赵秀竹?”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位列夫人,竟是赵敏口中那死掉的姐姐,如今竟嫁给了……他?!
“姑娘你……”赵秀竹一样的震惊。“你既知妾身闺名,想必与秀娇妹妹的交情匪浅,只是,为何妾身从未听她提起?”
我苦笑不已,说:“我跟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也许她早把我忘了。列夫人,不知秀娇姑娘现在哪里?”
列夫人望了眼自己的丈夫,温柔地一笑说:“秀娇与妾身,效法娥皇女英共事夫君,如今,她尚在南越家中。”
姐妹二人共事一夫!
今夜,注定是一个惊雷接着一个霹雳连番不断的夜晚。
司马相如在一旁打圆场道:“洛姑娘既与列夫人是旧识,难得今夜有幸一聚,不如贤伉俪就留下,共赴晚宴如何?”
“是啊是啊。”刘齐敲着边鼓。“洛姑娘即将远行,我等故旧好友,一起为她饯行。”
霍去病讶然问道:“远行?你要去何处?”
刘齐奇道:“冠军侯不知道么?她是要去……”
“我要去打匈奴,所以决定参加你的神骑营。”我仓促地截断了他的话。
刘齐怔住了。
霍去病也怔住了。
小鹰抓紧了我的手臂。
匈奴是她的家乡啊。
事情演变到如此程度,我去不去匈奴已没什么要紧,和田玉不是还在列疆腰间挂着吗?我来汉朝不过几个月,他在南越为官,怎么可能得到这块玉?这个人浑身上下充满了谎言。我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也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一定就是晏七行,他一定就是狮面人!!!
可是,不管他是谁都好,至少,他已经是两个妻子的丈夫,说不定家里还另有成群姬妾无数儿女,他跟我的约定还算数吗?人家夫妻恩爱伉俪情深的,我有没有必要插一脚。虽然从前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真正面对时,我发现自己真的很难接受。我可以去履行约定,但是,我真的能做他妻妾中的一个而无所怨无所求吗?所有的问题都足以令我心灰意冷,所以说是赌气也好,灰心也罢,去匈奴当驼鸟也好过在这里难过痛苦,所谓眼不见为净。
话说回来,不去匈奴也很快见不到了,人家是南越大官,接了太子还不立马回国?
唉,老天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客栈里,灯笼高挂,明烛如昼。
列疆夫妇算是真给面子了,果然依言留在这小客栈内,与我们一同用餐。
我在鞠园养病期间,曾令郑聪将客栈稍作修葺与装修,现在正堂里整个焕然一新。并且照图示订做了桌椅等物,比之“坐席”感觉舒服了许多,至少在我是如此。
霍去病一句“无分主客,无分官民,今夜但求尽兴”,废除了许多杂七杂八的规矩。于是我、小鹰、霍去病、司马相如、刘齐、加上列疆夫妇共七人,坐到长形的桌边,菜式依然按照汉朝的规矩,每人一份,一道道地上来。菜单是我所拟,厨子倒也领会得几分精髓,虽不如我意,倒也较比汉朝的饮食强太多了,故此大家一片称奇之声。
要搁平时,我一定会详加解释这些菜的作法跟营养价值,现在哪有那份心情,别人叫好我只点头微笑,身为主人,话说得最少,菜吃得最少,酒喝得最多。值得称许的是,我一点没失态,而且再也没向列疆多看一眼。
也不知道谁安排的座位,他们夫妇就坐在我对面。
小鹰坐在我右边,美丽的俏脸一直不开晴,屡次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足勇气低声问我:“姐姐,你真的要去打匈奴么?”
我叹了口气说:“傻丫头,就算我不去,汉匈之战也在所难免。我知道你会为难,可是你必须要有选择,选择大汉,从此就不再是匈奴的女儿,否则将来会更难受。”
霍去病坐在我右边,即使声音压得再低,他还是听得很清楚。
刘齐喝得有几分醉意,起身说道:“有酒无歌,岂能尽兴?”
我以为下一句是叫我充作歌伎给他助兴呢,谁知他掉头走了出去,一会儿功夫,领进一大群花枝招展的美女,看来是早有预备。
“这些是翠红楼的姑娘……”刘齐好整以暇地逐个介绍。最后出场的一位,看亮了一干众人的眼球。
我所见过的美女中,卫子夫雍容,赵敏秀美,列夫人是明显的大家闺秀,但论姿色都不过是中上之姿。能称得上超级美女的是小鹰,再就是见过一面的卫长公主。小鹰的美丽带着点仙气,又略带野性(尽管这点野性现在快磨没了)看起来非常的纯净,不染纤尘;卫长公主可就是国色天香,天然高贵。论外貌,这二人是春兰秋菊各胜擅场。

可眼前这位美女,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一身的鹅黄色衣裳,身材娇小,步履轻盈,云鬓乌黑,肤色如雪,眉如远黛,尖尖的瓜子脸配上一双略含羞涩的大眼睛,眼珠这么一转,勾心动魄,让人领略到什么叫秋波宛转。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这句词用来形容她十足相宜。这是种来自江南水乡的色彩,透着令人怜惜的娇弱与明艳,观之则心动,近之则魂与,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极品中的极品。
刘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列位,这位姑娘,便是翠红楼红伶,姓李,名央央,央央,还不快见过在座的贵人。”
汉代的歌舞伎跟后代的妓女不同,她们是卖艺不卖身,虽然不是什么入流的职业,可是倒也不曾让人小看,尤其是卫子夫身为歌伎一步登天成为国母之后,歌舞伎这个职业更是红火得很。
还是张爱玲说得对,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这位显然已经成为名伎了,虽然不可能成为皇后,但是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成为最受宠的皇妃呢,她可是姓李的,希望她有个叫李延年的哥哥。
正胡思乱想着呢,那边刘齐说话了:“这位李姑娘的兄长,乃未央宫协律都尉李延年。”
“扑”一口酒喷了出来,所有人都望向我。
我索性站了起来,正色说:“刘齐,你是有眼不识泰山,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李姑娘,她才是真正的贵人。今儿个不用李姑娘表演,请李姑娘上坐,请上坐。”
走过去拉着李央央的手,把她带到我的位子上坐下。大家都被我这奇怪的举动弄得愣住了。李央央涨红了脸,站起身来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声音娇滴滴的真如出谷黄莺婉转动听。
“李姑娘只管坐下。”我把她按到座位上,倒了盏酒给她,半开玩笑地说:“自古美人名将,都值得受人尊敬。象我这种并不算美的美人,持壶倒酒,倒也合宜。”
又拿起酒壶来,给众人逐一筛满,最后给自己倒上,举杯郑重地说道:“人跟人在世相遇,那是缘份。缘份这个东西,是天定的,强求不来,所以更加可贵。我跟在座几位虽是新交,承霍大人、司马大人不弃,意气相投倾盖如故,屡次助我于危难,刘先生更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份情,洛樱今生无以为报,他日几位若有差遣,只要我能力所及,定效犬马之劳。小鹰与我情同姐妹自不必说,而列大人贤伉俪、李央央姑娘,虽然是今日初识,难得同席共饮也算是一场缘份。今日洛樱借薄酒一杯,与诸君痛饮,他年无论在朝在野,富贵贫穷,各位永远是我洛樱的朋友。洛樱祝福各位,一生平安,心想事成。”
说罢祝酒辞,大家纷纷附和,一饮而尽。
也不知是别有用心,还是醉意使然,刘齐笑道:“本以为今日喝的是饯行酒,想不到洛樱儿女情短,英雄气长,居然有意入神骑营。以你人才剑术,他年沙场封侯亦不算难事,刘齐在此先行恭贺了。”
司马相如不以为然地说:“我大汉祖制,尚无女子为将封侯的先例。不过,洛樱一片报国之心,既令男子也颇为汗颜。老夫年老,否则定追随冠军侯战场杀敌,横扫匈奴,建立不世功勋。”
说到这儿,话题转到了对匈作战上。那应该是小霍的强项,毕竟在座众人除我以外,只有他曾亲历战事,可偏偏他微笑着一言不发,只听那位著名的汉赋家在旁征博引地高谈阔论,顺便把古时的著名战例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倒也博得阵阵喝彩。
丝竹声响起,咿咿呀呀的歌声温柔缠绵,飞舞的红绸满天满眼映得红通通一片。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行过酒令,司马相如即席作赋,李央央则随着他抑扬顿挫地朗读声,即兴跳了支十分优美的舞,气氛十分的热闹。我拍掌笑得正开心,一旁的霍去病突然拍了我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又飘起了轻雪,也许是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春天快来了。
霍去病站在迴廊上,双手抱臂望着我若有所思。
“什么事?”我靠到廊柱上,支撑住略有虚浮的脚。
“他是不是晏七行?”他神情严肃。“你可以不回答,但是绝对不要撒谎。”
“就算我说是,可他说不是,我有什么办法?”我知道他这话问的另有他意。
霍去病说:“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承认自己身份,也不承认你?甚至连自己的亲兄长都不认?”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真的不是晏七行,也许晏七行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我无奈地冷笑。他不认我,是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他不认扶雍,那就是另有玄机,这玄机只要略作思索就不难想到,说到底恐怕还跟他晏家的世仇有关。仇恨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从一个时空可以延续到另一个时空。
深深叹口气,有种无力的感觉油然而生。有预感我这次来汉朝,注定是竹篮子打水。说起来还真是悲哀呀,我这一辈子的跟斗,全都栽在晏七行身上,时至今日真的好累。这段日子为情所困,我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自己都厌弃自己。难不成真要跟着他去南越夹在两个老婆中间去争风吃醋,搅得人家妻离子散然后自己独享幸福?那还叫幸福吗?
再怎么想守信履约,这种事我也做不来。
所以我宁可他不是晏七行,宁可今天没见到他,宁可他十几年前私斗死掉了。
“他是列疆。”霍去病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有些莫名其妙。
“对呀,他本来就姓列名疆。”
“他是狮面人。”霍去病肯定地说。
“哎,那是你的事。”我摆出事不关已的样子。
人家是南越使者,指控得需要证据,否则说了也是白说。
“玄武堂内有暗道。”他又爆惊人内幕。“新掘的暗道,事后又以土填实。想知道暗道通向何处,只能重新掘开。”
我惊愕得张大了嘴:好大的手笔。当初我不过是随意一说而已,想不到竟是真的。
“你是我的福星。”他认真地说。“欢迎加入神骑营。”
“我那个我那只是……”
“君子一诺千金。”
我那只是一时赌气胡说八道而已,不能当真。看来这句话我是没机会说了。
“你真的,很希望我加入神骑营?”我问他。
“是。非常希望。”霍去病郑重其事地。
“什么原因?”我追问他。
霍去病笑了,不知怎么笑容有一抹令人纳罕的羞涩,使得向来老成持重的他居然也凭添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年的青涩。
“打仗最要紧的是什么?”他不答反问。
“是,什么?”我知道他必有答案。
“钱财,智能,运气。”
“正对呀,钱财能力运气你样样都有。”
霍去病笑了,说:“前二者我有,后者你有。”
“运气?”
霍去病点点头,一一道来:“寿春城外是你劝降叛军,不费我一兵一卒;淮南王宫,是你误打误撞,使得乱匪劫狱失败;玄武堂内,又是你无心之语,揭开黄金失窃之谜。自我与你结识,无论何事,皆因有你而事半功倍。你说,你是不是我的福星?”
“你不是这么迷信吧。”我有点笑不出来。那些事,我发誓那些事果然就如他所说,是误打误撞,纯属侥幸。就这么的被套上“福星”的光环,着实有点冤。“不过,看在你这么……器重我的份上,好,我加入神骑营。不过有两个条件……”
“你说。”
“一,我不喜欢张扬也不喜欢什么功名利禄,所以,不要向任何官场的人,包括大汉的皇帝陛下提起我。”这样就免了许多麻烦。
“好。”
“二,我不喜欢被束缚,所以平时没事的话,我不去军营,但只要战事一来,我随时听候你的差遣,怎么样?”这样随时可以跑路。
“好。”
“啪啪啪”我们三击掌,就算定下誓约。
“其实席间说加入神骑营不过是一时权宜,这次才是真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他。
小霍微微一笑,目光深邃如寒潭,说:“你担心自己把持不住,会追随列疆远赴南越去做他第三房小妾,故此找个差事来拴住自己,是也不是?”
我一下沉默下来,因为他居然猜中了我的心事。
小霍“哼”了一声说:“只怕他未必肯乖乖回南越。”
这是什么意思?
正想追问,一大群人出来了,刘齐戏谑地问道:“外面月黑雪重,二位有何机密要事在此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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