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又是神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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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吐血。
吐出一个血块之后,我游离的意识渐渐地凝聚起来,眼睛也有了焦距,定定地望着小霍的脸。
他抱着我,快步走向王宫大门,他的脑门上全是汗,口里不停地大声嚷嚷着什么。
“小霍……”我轻声叫他。
他低头瞅着我:“我在。”
“我会死吧。”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身体的异能毕竟是上个时空的事,如今的我,也许只是个平凡的人类。
“不会。”他很肯定地说,抿紧了嘴唇。
“如果我真的死了,拜托你一件事。”他把我放到刘陵的床塌上,我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请求他。“帮我找到晏七行,告诉他我……依约而至,可惜,我答应他的事,做不到了……”
霍去病郑重地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还有……告诉他,我也爱他。”我气若游丝。当年他在我的怀中离去,最后一句话没来得及回应,成了我的心病。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对着模糊的人影大声喊我爱你,我想那是潜意识里的愧疚和亏欠所致。
模糊的视线中,依稀看到小霍在用力地点头,我放下心来,淡淡一笑。
纷沓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拿起我的手腕号脉,翻我的眼皮,之后解开我的衣服,所有过程都恍恍惚惚地,却又很清楚,间或夹杂着霍去病的怒责声。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忽然觉得很苦,有人在给我灌药,苦得连心都痛了起来。
影乎乎地有人说:“她心脉俱损,已回天乏术。”
我听得明白,这是说,我快死了。
死亡,在我所经历的两个时空中,曾经离我是多么遥远,如今却近在眼前,但我竟没有一丝的惧怕。
其实,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可以跨越时间洪流,于千千万万年之前,去遇见一个在无数世代的千千万万人中等候我出现的人,不能早一步,也不能晚一步,一切刚刚好,这种缘份的机率等于零,所以结局如何有什么关系,就象那伫立于沙漠的胡杨树一样,在这个四维空间老去,死去,但心仍永恒。何况可以想象的是,在另外不知名的平行四维空间、甚至是超空间里,正在重新开始,或者续写,或者完结这部瑰丽传说。
这一场爱情,不以结局为遗憾,也不因死亡而终结,我很感恩,非常感恩……
心跳和呼吸停止了。
时间也停止了。
空间密闭了,凝聚成一点。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一切在这一刻进入永恒。
四周变得宁静,如同洪荒浑沌之际,天地未有之先,万物孕育之初,混沌而空虚。
在这种宁静至极的混沌空虚中,忽然有流水的声音,淙淙的,从上倾泻而下,清凉而泛着舒畅的气息。有股温暖的力量,带着热流,沿着大周天小周天缓缓运行。
天地开了,蓝天、白云、清风,清新而纯净。
树青了,草绿了,花儿轻悄悄地绽放,日光如此的和煦。仿佛有双慈悲的手,轻轻拂过拂过大地,拂过河流和山川,所到之处,生机无限。
真舒服啊。
我无意识地、满足地叹息着,闭上眼睛,伸展双臂,躺卧在热情如火的花丛里,嗅着生命的馨香之气,天籁之声仿佛仙境的音乐,隐隐约约,缠绕不去。
“神奇啊……”隐约地传来人声,带着赞叹,对生命之温柔与强大的赞叹。
是谁在说话,在这天地初开的千千万万年之前的宇宙洪荒中,除了我之外,还会有别人吗?
我睁开眼睛,光芒耀眼四射,我下意识地眯眼,直到适应了这么美丽而强烈的光线后,一切忽地转为黑暗。
传说在世间的某个地方,没有头上的青天和脚下的大地,只有雾和风,寒冰和烈焰,那就是佛经中的阴府,圣经中的地狱。
我是从天堂跌入地狱了吗?
黑暗渐渐昏黄起来,没有风和雾,也没有寒冰和烈焰,只有跳跃的烛光,在夜的昏黄里闪烁。
我静静地凝望着那微弱的光,不是天堂,没入地狱,我仍在人间。
我的心脏一定是钢筋铁铸,被箭射中,被铁腿踢中,两次在鬼门关外打了个转,又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这次,究竟是幸运呢,还是身体仍存有上个时空的异能所致,或者正好相反?
房间很大,空荡荡地,只有浓烈的中药味儿,在空气中飘荡。
又是这样,昏迷中醒来,已然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我动动手指,有些僵硬,动动身体,身体象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比。我放弃了徒劳的动作,试着开口想说话,口里却只发出沉闷的“啊啊”声。我不是从此成了瘫子,成了哑巴了吧,那就糟了,那样子怎么去见晏七行?
“洛姑娘?”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吓我一跳。
是个侍女模样的丫头,突然出现在我视线之内。
我只能用睁大眼睛表示自己的吃惊。
“你醒了?”
侍女比我还吃惊,应该说是又惊又喜。我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侍女已经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快来人,洛姑娘醒了!”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小鹰。
美丽而清瘦的小脸热切又激动,上前抓起我的手,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了。
“别哭。”两个字说出口,变成嘶哑的呜呜声。
“姐姐,你醒了,你终于……”小鹰象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爹妈一样,索性“哇”的哭了出来。
我无法说话,也无力安慰她,只好任着她哭够了算。
“姐姐,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死。你胸前有好大的黑印,太医讲说你心脉俱损,定死无疑。你一直昏迷不醒,偶有醒来就是吐血,鲜红的血。我害怕,我真怕你会死。”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几天不见,汉语倒是流利了许多。“姐姐你气息全无,宫内的太医来了又去,个个束手无策,侥天之幸,真侥天之幸,竟给我们遇上一位神医,方能将你救活。如今你醒了,一定是昆仑之神应允我的祈求,将你送回来……我真高兴。”
我很感动,有人为你担心,为你流泪,是件幸福的事。尤其是同性,就更加可贵。我轻拍她的手,扯动嘴角露出艰难的微笑。
整夜里,小鹰一直陪在我身边又哭又笑,我不能说话,全听她在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这我才知道,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期间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惟一有反应就是吐血,甚至一度呼吸停顿脉搏全无。当太医们宣布放弃时,惟有霍去病始终坚持。遍发文告寻找良医,终于招来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姓刘的民间医者,用药石、针灸、药浴,外加一种特别的手法,拼死拼活居然将我救了过来。
至于什么特别手法,本着家传绝技概不外传的传统,刘医生施治时,外人不得在场,所以小鹰也不知道。
小鹰还透露一个信息:“姐姐,有件事,我觉得好怪……就是霍大人,他好像事先知道你一定不会死,是以始终毫不慌乱,安之若素。”
小丫头漂亮的眉皱着,小脸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像这个难题困扰她很久了一样。可是,这也算是难题么?或许是直觉,或许是信心,这两样是为将者必备的素质,不必大惊小怪。
我想问问自己身体目前的情况,瘫了还是哑了?拿过小鹰的手写字,写了半天,小鹰茫然不识。我只得用口形对她说话:“我要见神医。”
话说完吞口口水,才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疼得我脸都抽搐起来。小鹰慌忙说:“姐姐你不要说话,刘先生说你的咽喉烧坏了,需要慢慢恢复。你等等……”
她转身飞跑离去,一会儿,拿了个小玉瓶来,倒了几滴在条羹里,喂到我口中:“刘先生有要事昨日离开长安,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临行前留下药方及这瓶灵露玉液,吩咐待姐姐醒后,将灵露玉液喂给姐姐喝,可解咽喉灼痛。”
灵露玉液?古代的药名还真是诗情画意,清凉凉的滑过口腔食道,感觉很舒服。
我对这个刘先生十分好奇。所以好奇,是因为潜意识中,总把“神医”二字跟“扶雍”联想在一起,当年扶雍也被称为辟谷神医。
如果真是扶雍该多好啊。
话又说回来,我好像天生是个幸运儿,怎么一碰上生死关头,总能遇到什么神医呢?这次这个神医不会象上次那个一样,别有用心吧。
第二天午后,霍去病玉冠官服,披着一身的阳光,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我面前,看到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我第一句话竟是:“精神很好,看来复原在望。”
我扯着嘴角苦笑,刚刚照过镜子,枯发白面,瘦骨嶙峋,简直跟白骨精似的,这样还叫精神很好,如果不是一脸正经,还真听不出他这是在安慰人。

其实这次死里逃生,我对他真心存感激,若非他射出那一箭,我的喉咙上一定多出一洞,虽然狮面人补上一脚,但也因为应对这一箭的缘故减了几分力道,否则我能不能活得成还真难说。危急关头出手相救,这份情不能不领。十几年后,当年的臭小子也能英雄救美了。
喝了那什么露之后,马马虎虎能发出些声音了,我说:“谢谢你。”以为他一定会跟我客气客气,说什么“不必谢”之类的客套话。
谁知他开口就说:“我是你救命恩人,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的确要谢。”
陪在一旁的小鹰愣了愣,插嘴道:“莫非大人想到要姐姐如何谢你么?”
这丫头,来到汉朝几个月,心思锻炼得越发敏捷了。
小霍微笑着说:“尚未想到。不过,我知洛姑娘为人,他日果有所求,姑娘不会视为挟恩图报罢?”
“若有所命,万死不辞。”我用口形说话,小鹰充当我的翻译。
我希望他挟恩图报,这些古代人的人情不是那么容易受的,还是清楚点好。聂政刺侠累,不过是受了严仲子钱财的馈赠而已,就赔上一条性命。霍去病对我算是有救命之恩,天晓得他会有什么“所求”。可是,好歹我也做过他师傅不是,如果哪天他真的有事,根本不用求,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霍去病对我的回答显然很满意,又说:“洛姑娘带往寿春的画影图形,我已命人四处张贴,若有消息会飞报长安,你只管安心养伤。”
说罢礼节性的询问了一些琐事细节,就要告辞离开。
我当然不能让他走,叫住他,示意包括小鹰在内的所有人都出去。我有话要跟小霍单独谈。
霍去病对此丝毫不以为讶异,他当然知道我要谈什么,见我招招手之后,识趣地凑近我。
“我的枪呢?”我问他,声音哑哑的,勉强能听得出。
不只是枪,还有手表,木环,我身上的一应物件全都不在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是这意思,本以为带在身上就安全了,岂知每次带来麻烦的,都是它。
“可是此物?”他将那两把黑黝黝的家伙在我眼前一亮,放在床塌边。
我神色不变,尽量简短地问:“还有谁见过它们?”
“没有。”他倒痛快。
“好。”我暗中松了口气。“送给你。”
霍去病有点意外,没有小时候得到“冠军”时的兴奋,反而狐疑更深。
我解释道:“枪的作用,跟你那袖子里的箭差不多。不同的是,枪里的子弹有限,打光了就没有了,所以你省着点用,关键时刻再用,平时能不用,就不用。”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为了让他听清楚,真有些声嘶力竭,累得我呼呼喘气,没力气再多说什么。
霍去病拿了水来喂我,一边说:“一切事宜,待你康复之后再说。”
我喘着气,手无力地向他伸出。
霍去病开始不明所以,忽地想到,便将手表拿出来。
我摆摆手说:“木环。”
木杯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握紧了它,心里觉得踏实,闭上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小霍已经离开,枕头边上,放着我的手表,还有两把枪。
这小子,满腹猜疑竟能沉住气不问,还真有抻头。
对了,我也忘了问,不知淮南王的家眷、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也不知刘陵寝宫地下室里的财宝怎么样了。
三天后,我精神开始好转,也可以起身走动,但是体力力量尚未恢复,狮面人那一脚使我元气大伤,来探病的太医也说,最少也得将养数月。霍去病派在我身边有几个侍女,外加一个尽心尽力的小鹰,殷勤地服侍在左右,着实过了段清闲的日子。只是惦记着晏七行的下落,心情始终欠佳。
偶有想过那狮面人,虽然他否认,可他的声音、给我的感觉都很像晏七行。但是感觉会出错,世界上相似的人太多了,不说远的,刘陵与赵敏就是最好的例子。
想到刘陵,我心里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我第一次来汉朝时,刘陵已经十几岁了,还原历史之后,连相貌都变得大相径庭,这不是很奇怪吗?除非……我心里似乎捕捉到什么,却一瞬即逝。
我急着想知道寿春方面的消息,可是自从上次之后,霍去病再没来探过我。听小鹰说,他除了入宫侍候皇帝,就是跟一般年青人踢球蹴鞠,每战必赢。有时小鹰汗涔涔地跑了来,多半是刚下蹴鞠场,之后快乐如鸽子般地告诉我,小霍如何如何夸她球技又进步了云云。
唉,我现在对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想知道寿春的事怎么样了。
过了几天,霍去病终于神龙见首,现身了。带来一个消息,淮南王衡山王谋反一案已有定论,被牵连者数万人。
“那,那两个孩子……”瞅瞅小霍的脸色,我叹了口气,知道问也是白问,只得转移话题。“那两个人的姓名来历,查到了没有?”
霍去病摇摇头说:“此事已交付有司,但迄今为止,仍不知其来历。”
我犹豫一下,问道:“霍大人,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丹心墀的组织?”
霍去病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丹心墀,名字倒好听,却是什么地方?”
“我也只是听说。”我搪塞过去。“对了,刘陵……”
“刘陵已经死了。”霍去病说。
我吃了一惊:“她不是被虎头人救走了吗?”
霍去病说:“她受了箭伤,如何走得远?”
“那么,是被你捉回来正法了。”
“不是。她是自忖生还无望,当日便自杀身亡。”
这倒符合了一些记载,史传刘陵也是自杀身亡,看来历史真的是复原了。不过到底是一场相识,听到她的死讯,总不是件舒服的事。何况她死了,狮面人的线索又断了。
“我好像跟你说过,刘陵寝宫里有个地下室对不对?”我想起这件大事。
霍去病说:“你还惦着里面的宝藏?”
我白了他一眼说:“我虽然很贪心,但什么钱能拿什么钱不能拿,我心里有数。提这个话茬儿,不过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把那些箱子运回来而已。朝廷不是想打匈奴吗?正好做军饷了。”
霍去病听我这么说,微笑道:“想不到洛姑娘你一个女子,居然懂得为国家着想,可敬可佩。”
“你这个思想真的要不得。”我正色批判他。“女子怎么了?女子也有国家观念,女子也讲民族气节。我去过匈奴,曾亲眼目睹一位汉家女儿被匈奴人献祭,焚烧至死。你知道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霍去病听得出神,问道:“什么?”
“她说……”我眼前仿佛重现当时画面,那火红的衣裳在冲天的火焰中被吞噬,那美丽的脸庞闪着圣洁的光,那如同咒诅如同誓言的悲愤声音。“她说,苍天有眼,佑我大汉,必灭匈奴。”
霍去病听了半晌无言,嘴唇有些发白,忽尔问道:“你是一个侠客,身负绝技,竟能任由此种惨事发生而作壁上观?”
我无奈地苦笑,说:“不能又怎么样?我一个人除了多杀几个人泄愤,还能干什么?这不是个人的事,甚至不是一家一族的事,这是整个国家的事。究其原因,还是我们不够强大,连女人都保护不了,枉称什么大汉儿女?反观那殉难的少女,受难之时不为自己哀哭,犹记家国之恨,足令许多男儿羞愧。”
霍去病双手交叠握在一起,关节泛白,啪啪直响。我瞄了他一眼说:“所以不要小看女人。我来到大汉之后,令我感佩的人不多,只有两个,都是女人。一个是殉难的少女,另一个,是远嫁和亲的南宫公主。”
霍去病面露讶色:“你见过南宫公主?”
我点点头,说:“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最高贵、最令人敬佩的女人。”
当年我跟晏七行出使匈奴时曾有誓言,他日平定匈奴,我们一起迎接公主回国,如今言犹在耳,人事已非,看来永远不能实现了。
“算了。”我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我更想知道寿春那边的事怎么样?有没有消息?”
霍去病的心显然还沉浸在我所讲的故事中,听我发问有些怔愣,半晌才“喔”了一声,说:“据说有人自称是晏七行的兄长,我已命人将他带来,不日将至长安。”
“兄长?”我不由大为紧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霍去病说:“扶雍,晏扶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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