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降臣 (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章降臣中青东国专为招待外国使节而建的“礼宾馆”共有三座建筑,分别位于王宫的北、西、南三处。在当年,这样建造的原因是为了能使远到而来的异国使者们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而现在三处建筑中的“南朱馆”却挂上了一块“朱雀侯府”的牌子,成了南朱旧王族唯一的栖身之地。
午后,炎旭与二弟炎晓坐在庭院中的树荫下,面前摆着几样粗陋的茶点。前南朱国的王族们是被叛乱者罗严捕获后“贡献”给龙族的,因此,不论罗严还是龙族都不会费心想着把南朱王宫中的珍宝送来让他们维持锦衣玉食的生活。虽说青东国王授予炎旭一个“朱雀侯”的爵位并按惯例给了赏赐的财物与俸禄——但这些,远远不够。
炎旭需要大量金钱并不仅仅因为他从前身为王族生活奢华惯了俭省不下来,也因为他需要足够的金钱来打点在这座府第内外名为服侍实为监守这些亡国之人的侍从们——现在,那些下人已成为这些被关在笼中的鸟儿们唯一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
像今天,炎晓用两个银币的代价买到的情报就相当有意思:第一个消息是让叛逆者罗严迟迟无法进京的原因——西白已在青东国新疆域的边境处陈兵挑衅,意图趁南方局势尚未平静之前分一杯羹;至于第二个消息则更耐人寻味了——传说在乱军中失踪的鹄族长老明伽不旦还活着,并且正在秘密召集人马意图反抗龙族的统治。
正当两兄弟低声交换彼此对整个局势的看法时,站在两人头顶树枝间的黄雀突然发出示警的叫声,提醒他们有人走近。来人是青东王宫的使者,他疑惑地向树上突然惊叫的黄雀望了一眼,却并未深究其背后原因,而是按他所接受的命令向炎旭宣布青东王要召见他。
这一道命令却让两兄弟同时一惊。自庆功宴以来,禽族诸人的日子过得可谓战战战兢兢,生怕炎阳那日的表现引来龙族的觊觎,而现在青东王却突然召见,莫非是自己最怕的情况发生了?炎旭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从取过面前的茶水饮了一口,问道:“是……只召见我一人吗?”
“是的。”使者点了点头,又催促道:“还是请朱雀侯快点进宫吧。若让陛下等急了,我们这些下人可吃罪不起。”而你一个亡国之君就更吃罪不起了。这句话,使者并未说出口,但炎旭与炎晓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炎旭咬了咬牙,说:“既如此,我们这就走。”随使者出了侯府,坐上饰有青东宫廷徵记的马车。炎晓跟到大门口看着马车扬尘而去,却不像长兄那样悲观。在他的想法中,若可能,他宁可把炎阳送到青东王的身边掀起滔天巨浪,与龙族拚个鱼死网破。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炎晓无意识地抬手抚上眉间。那里的伤口早已愈合,但留在皮肤上的艳红烙印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炎晓亡国的痛苦与耻辱——虽然其中大部分已由炎旭替他们承受。
那烙痕提醒炎晓的另一件事是若不能把炎旭的孩子从龙族手中救出,那么,这蓝天中将再也见不到凤凰的飞翔,而作为禽中之王的凤凰,却生来就应飞舞于九天之上。
与青东王的会面和炎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侍女的指引下进入可能是书房的房间后,炎旭第一眼便看见青东王正站在书架边手中握着一卷薄册,书皮正对着炎旭,端端整整地写着“起居录”三个大字——那是记录君王日常起居的文件,也是史官修编史书的重要依据。
抬眼看见炎旭,年轻的青东王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示意炎旭与自己一同坐到长窗边的藤制长椅上。垂眼看了面前同样用藤条编成的桌几上早已备好的茶点一眼,龙晴明亲自从瓷罐取出一撮茶叶洒入水晶壶中,又从置于桌边的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将沸水缓缓注入水晶壶,笑道:“这茶叫‘碧波春草’。你看,被水一泡,茶叶舒展如三春嫩草,茶汤碧绿清澈无愧碧波之名——只是这茶极不经时间,炒制之后只能存放一月,之后便再也冲泡不出这‘碧波’之色,而茶香也会渐渐陈腐,到了秋天,便如陈年劣茶一般不堪饮用了。”他一边娓娓而谈,一边将壶中茶水斟入两只薄胎玉瓷盏,递给炎旭一盏,道:“请。”
炎旭满腹狐疑,却只能耐着性子接过龙晴递来的茶盏。他绝不相信青东王召见他只是为了品茶——须知他自己也曾当过多年君王,深知若想收伏一个人,越是从极小极细微之处下手便越能将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于是炎旭不动声色地品尝杯中清茶。“碧波春草”是天下闻名的珍品,更难得的是七月时分的茶叶竟能像刚制成的新茶一样香清色碧——炎旭正自疑惑,却想起传说中青东王极擅咒术,乃是青东第一法师,便也不足为奇了。
将手中的空杯轻轻放下,炎旭抬头看向他旧日山河的新主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四国中最为神秘的君王。
龙晴明却似根本就没在意炎旭的目光。他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中的瓷杯,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却有一种惆怅的味道:“到了明天……我们今天的品茶谈话大概就会变成历史中的瘳瘳数字留给后人看。只是历史却像这壶中残叶般淡而无味——茶水早已被历史中的人喝了,茶的香浓冷暖,饮茶时的所思所想,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
“史官们并不注重君王品茶的过程与心情,他们注重的是能影响历史的人——或事。”炎旭淡淡回答。神色中仍带着被铭刻在朱雀族生命中的骄傲——一种无法被任何折辱伤害夺走的骄傲。
“但有些事……就算改变了历史改变了世界也不会被记录下来……比方说……心肃对你所做的事。”
炎旭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炽热如火,怒意无可抑止地燃烧起来。但龙晴明却出乎他意料地合掌于胸前,做了一个谢罪的手势,缓缓道:“对不起。”
“心肃聪明能干,在用兵打仗方面更是天才,但他有些地方却像婴儿一样什么都不懂……比如他只知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从没想过这样是否会伤害别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本性恶劣,而是他自小在宫廷中长大,身边又没一个爱他怜他的人,为了自保,他只能变得心狠手毒,否则根本就活不下来。久而久之,他也就变成这样的性子了。”龙晴明叹口气:“要说请你别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这种话我还真说不出口。那样的经历是任谁都无法忘记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他——至少,请你不要恨他。”
“我替他向你道歉,对不起。”说着,龙晴明向炎旭深深低下了头。
但炎旭所受的伤却不是一句道歉的话就能治愈的。对青东王表示出的歉意,他极其冷淡地回应道:“我虽然厌憎那个人,却不会因那个人而厌憎陛下,更何况以我这样的残败之身纵使在心中怨恨也无法对陛下有任何损害,陛下又何必在意我是否原谅了他?”
“我在意。”龙晴明静静回答:“我明白单凭道歉是无法得到你的原谅的,所以我准备了谢罪的礼物——炎旭,你一定很想你的孩子们吧?”
什么?炎旭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你的意思是?”
“三个孩子我可以还给你一个,但你必须发誓你不再怨恨武心肃——怎么样?愿不愿意?”龙晴明直视炎旭双眼,语气沉稳,目光炯炯。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没有急着回答青东王的问题是因为炎旭想弄清楚对手究竟意欲何为——龙族是狡猾多诈的,因此决不能轻易相信他们。“陛下所谓的‘还’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要将那几个孩子送入朱雀府与我一同囚禁的话则大可不必——如今的炎旭自保已难,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孩子们长大后与落自己落得同一下场?”
“我明白。”龙晴明的语气宁静悠远,有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孩子出人头地君临天下?”他叹一口气,接道:“你从你的兄弟们中选一个带着孩子远走高飞,能去哪儿就去哪儿——在那个孩子成年之前我绝不追捕他,待他成年了,便让他凭自己本事与我斗——胜则复国败则亡族,这样如何?”

“……如果真是这样,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炎旭的手早已放下杯子,此刻正紧紧地捏着自己膝上的一块衣料:“只是我不明白,我恨不恨武心肃对你那么就重要?”重要得,让你肯为自己留一个祸端?
“是的。”龙晴明浅浅点头,“因为‘怨恨’本身就是一种诅咒——能将人拉入地狱的诅咒。而你向我发誓后若还怨恨心肃,那所有的怨恨都只会作用在你自己身上。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求你原谅他的原因。”
“如何?放弃对心肃的仇恨就能救回自己的孩子——你是同意还是拒绝?”
“把三个孩子都还给我就同意你的要求。”这就是炎旭的答复。
一当炎旭的身影消失在合上的门扉后,原本一直隐于书柜后静静聆听两人谈话的武心肃就从藏身之处踱了出来,冷冷哼了一声:“他还真会讨价还价。”
“这样不是刚好一网打尽吗?”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晴明向心肃笑道:“哎,你猜他会派谁带他的孩子走?”
“除了炎晓还会有谁?”走近两步抱住晴明的肩,心肃说:“这些凤凰里也只有炎晓还算是个人物,其他人统统不值一提。”
“可惜炎晓却是只白凤——他要是生为朱凤当了禽族之王,这南朱国只怕没那么容易被我们吞并。”说到这里,晴明忽像想起什么似的换上庄容:“心肃,这样的事你以后别再做了。”
“咦?你是指……?”
“你让部下炎旭的事。”晴明叹口气,抬手抚上心肃的脸:“还有……其他所有做时不留后路,会让人怨恨你的事。”双臂在对方颈后交叠,晴明将唇印上心肃的唇,“就算为了我……”
“……为什么……”当两人的嘴唇稍稍分开,心肃垂眼低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但你对我说这种话……又是为了谁?”
“心肃?”晴明闻言不由一怔。
“你放心吧,我不会故意为难那些禽族——难道我是那种不顾大局的小气鬼吗?”见晴明怔了,心肃却微笑一下,道:“我总是最听你的话,难道不是么?”
“心肃你……”情人甜蜜的笑容却让晴明的心忍不住一点一点往下沉:“难道你还以为我……”闭了闭眼,他的语气中染上一种沉痛的感觉:“心肃,总有一天你会死的。”
“呃?”
“龙族的生命有三百年,三百年后,你会死——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改变生死之间的规律。”晴明的眼中有浓浓悲伤:“我说过我永远守护你,直到我灵魂消散的那一天为止。可是心肃,要在时间中寻找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有轮回——那是我永远都触摸不到的所在啊。”
“晴明……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你做了让别人怨恨你的事,就等于你欠了他的债。比如炎旭,如果不把他对你的怨恨消除的话,来生他会让你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来偿还你今世对他所做的一切——那时你怎么办?”
“我在,我可以护着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你——就算拚了命也一样。但假如那些怨恨你的人在我找到你之前就找你偿债呢?或者,那些被你伤害的人对你的怨恨可能在你转生时就发挥作用——也许它们会让你一出生就有残疾或天生容貌丑陋——那样的话,你也无所谓吗?”
“是不是我变的残疾丑陋你就嫌弃我了?”晴明的话让心肃感到一阵寒意上升,却仍嘴硬地辩道。
晴明沉着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嫌弃你——但你会嫌弃你自己吧?比如现在——你虽然俊美逼人精明强干,但在我面前还是会嫌弃自己,觉得你配不上我,对不对?”
“晴明!”心肃一颤,连声音都在抖,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惊恐。晴明说的正是他心中最脆弱,也是最害怕被翻出来的地方。三年前他妒恨炎华费尽心机要置其于死地固然是为了对方意图染指他的情人,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炎华高贵的出身与风雅的谈吐让他自惭形秽,美貌更胜于己且可以冰清玉洁之身侍奉自己深爱的君王——比起肮脏的自己,他的王会选择谁?
翻江倒海的自卑与担心失却所爱的恐惧同三年前一样在武心肃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在他面前,龙晴明眼中悲悯的神情更让他害怕——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晴明?你三年前到底为什么选择了我?是爱吗?还是只是……怜悯?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所带来的紧急军情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僵持的气氛。让他们在一瞬之间回复到王与摄政王的角色中。“西白出兵”这短短的四个字早在意料之中,情理之中,但——风华的行动未免也太快了。
简直迅雷不及掩耳。
紧急召来首相、次辅与在京的都督们——那是用来称呼青东国中实际指挥军队作战的将领的都专有名词,龙晴明坐在大殿中央的玉座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玉座的扶手;苍王的座位在他身边略低一点的地方,此刻却没就座,而是站在君王的身边扫视隔着象征君臣分际的台阶坐在椅子上的文臣与军官们。
“早料到白虎族会趁火打劫,只没想到他们的心竟这么急,这火还没灭呢就急吼吼地冲进来,也不怕被烧得焦头烂额。”淡淡笑着,龙晴明转过脸抬头看向心肃:“你看呢?”
“现在南边有罗严在,应该不会让西白尝到什么大甜头。我担心的倒是旧南朱国的遗臣会趁此机会装神弄鬼——南方战火熄人心未定,正是最容易生乱的时候。”武心肃的目光在武将中巡睃着,很快就锁定一人:“冼柏!”
“臣下在!”被点到名的风流军官以极潇洒的动作从椅上站起,向青东王及自己的主帅行了了个军礼,语音俐落地道:“请殿下吩咐。”
“你再去一趟南边怎么样?”
抬头看向立于陛下身边的尊贵殿下一眼,冼柏低下头:“启禀陛下与殿下……南方美女太少,实在不适合臣这样的风流人物,这一点请殿下明察。”说着,嘻嘻一笑:“夏天正是西方草原水草丰美之际,且听说白虎族的女人全都热情如火,臣倒很想去看一看,不知殿下能否准许?”
“好端端的一招‘围魏救赵’怎么一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追着女人到处跑的三流戏码了?”景凌冷冷斜了一眼冼柏,端端正正地向玉座行了个拱手礼:“陛下,臣以为此刻尚不宜出兵。”
“什么叫不宜出兵?”景凌话音才落,性格冲动的毕朱心就猛地从椅上站起,瞪着眼睛叫道:“首相大人!要不出兵咱们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就得顷刻易主!那我军那么多死在异乡连尸骨都回不了家的士兵算是怎么回事?”
“毕卿安静一点,先听景相把话说完。”龙晴明抬手示意毕朱心稍安勿躁,将视线转向景凌:“景相说不宜出兵的理由……还是从前所说的‘不宜因战事使国力受损太过’么?”
“诚如陛下所言。臣以为此刻不宜出兵的原因除了国力未复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就在方才陛下召见臣的之前的一刻,臣接到了来自西白的国书。”景凌以极平静的动作从长袖中掏出一个织锦毡面木盒,向前走了两步伸直手臂,将木盒举到齐眉处:“此书臣未曾拆看,但据西白使者言,若是陛下愿娶西白王妹风悒公主为后,西白青东两国之间所有嫌隙将一笔勾消,从此结永世之好。”景凌的声音并不响,却足以位于让青东国最上位的两人无法装作没听到;景凌低着头,因此他没看见处身玉阶上的两人一个变了脸,一个僵直了身体;景凌淡金色的长发被柔顺地梳束于脑后,垂在肩旁,不像另一人的金发,在这没有一丝风的大殿中还会颤动不已。
龙晴明呆了片刻,步下玉座从景凌手中接过木盒打开,取出盒内的西白国书匆匆看了一遍,仍放回景凌手中,淡淡说:“知道了,国书归档,使者么,还是景相替朕招呼吧。”回到玉座边拉了苍王的手,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你们都散了吧。”竟自携了苍王直向后宫而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