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丹凤入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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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丹凤入青空西风吹遍整个大陆的季节,正是青东国王即位一周年庆典既将开始的时候。
在比起首都更接近南朱国的清洲,一辆陈旧的四轮马车正缓缓向青东国都的方向行进着。午后的阳光暖暖洒下,加上车轮发出的单调“吱呀”声,使人懒懒的只想睡觉。
炎华坐在窄小的马车中有些无聊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此时的青东正值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分,远处的山峦因树木叶色变得不同而显出层次分明的青红翠橙黄,斑斑点点的煞是好看,近处的水田则是在连绵不绝的大片金黄中杂着几个身穿彩衣的稻草人,草人“手臂”上系着的薄纱迎风招展,惊得一群正在田中寻食的麻衣雀不停地飞起落下,吱吱喳喳的没有片刻安宁。
即使再美的风光,看多了也会腻——更何况自从进入青东国以来,为了防止被人看出身份,尽自一路上没发生什么异常情况,炎华的神经还是紧紧绷了三天。此刻周围一片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慢慢地消除了他的警戒之心,他便缓缓合上眼睛,心中的那根弦,也一点一点松了下来。
正蒙胧欲睡时,马车却“嘎”地一声停下。炎华一惊,睡意也消了几分,自思从国内出发时便处处隐蔽,事事小心,难道还是给青东国看出了破绽?及至看到贴身侍卫齐格并不紧张的表情且没有做出代表“情势可疑”的手势,才知道是自己太过紧张,几乎弄得草木皆兵。
“三公子,前面一个少年的脚伤了,求我们让他搭一段车,您看行吗?”齐格凑近车窗,低声向炎华请示。示意齐格稍稍后退些,炎华将头探出车窗,便看见一个一身短衣打扮的少年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背上背着弓箭和七弦琴,手中的长剑则被他当成拐杖拄着。
“一个孩子而已,让他上车吧!”炎华看了少年半晌,终究觉得将少年一个人留下实在不妥,再说,看少年的打扮,应是流浪的艺人——而这样的人总是消息灵通且相当健谈的。
待少年爬上马车,炎华仔细看了看,发现少年全身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土和污迹,一身衣衫东一片西一片的破了不少地方,右腿除了破,还沾着不少血迹,至于脸,则更是脏得除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外竟是什么都看不到。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正被炎华打量,少年抬头朝炎华看了一眼。被少年的眼神扫到时,炎华不由一惊——那少年的眼神,似喜似嗔,有情有怨,如春山含笑,像雷电惊人;只看这一眼,炎华便觉得,这少年若是梳洗干净再换一身合适的衣裳必是天姿绝色,若论美貌,只怕自己也之比不上。
少年见到炎华,也是吃了一惊,整个人都呆了一下,嘴张张合合地,喃喃地说了一句话,炎华耳尖,偏听到了,却只有三个字:“美人啊!”
南朱国男子貌美本就天下第一,而三王子炎华更是南朱有名的美男子,向来被人称赞惯了的。只是那些赞叹炎华美色的男人十个里倒有十一个不安好心,故炎华对于称赞自己容貌的男人向来不假辞色。偏偏眼前这少年出口虽然轻佻,但双目中却一点邪淫之色都不见,倒让炎华对他生出些许好感,只觉此人性情直率,天真可爱,值得与之一谈。
少年朝炎华发了回呆,开口道:“请问……有水吗?”
炎华一笑,从身边拿起装水的皮袋递给少年,随口问了一句:“你的腿……不要紧吗?”
少年接过皮袋,脸上的黑泥都皱在一起,露出一口白牙算是在笑,说:“本来是要紧的,不过被你这么一问就不要紧了。”拈拈手中皮袋的重量,又道:“你要不要把脸转过去?因为下面的事可能会有点可怕。”
炎华的眼神闪了闪,心中那根刚松开的弦又绷紧了些,脸上却带着笑,说:“这车厢就那么点地方,你让我把脸转向哪儿?你若要做什么事便尽管做,我一个大男人,还会被吓倒不成?”
少年似乎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背着的琴与弓箭都解了下来,又解下一个小包袱,从里面抽出一块布巾,将炎华给他的皮袋中的水倒了一些在布巾上,将双手擦洗干净,再解开绑在右腿上的布带,一点一点地,用沾水的布将已干涸的、把伤口与裤子粘住的血化开,露出整个伤口。
现在炎华知道方才少年为何要自己转过脸去了——少年腿上的伤总有三寸多长,约四分深,翻开的伤口沾着血泥,看起来狰狞无比。而那少年却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熟练无比地从包袱中取出一个银盒,一打开,便有一股极烈的酒味散了出来。
只见少年从盒中取出一小团似乎是泡在酒中的白色棉球,往自己腿上的伤口处擦了下去——棉球碰上伤口时少年浑身一抖,发出“咝咝”的抽气声,连炎华看着都觉得心中一阵抽痛,而那少年却似痛惯了,只顾一点一点擦着腿上的伤,等棉球脏了便再换一团,直擦到伤口中的肉开始泛白才算擦完,又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瓶,里面是一种晶莹剔透的紫色药膏——那个东西炎华却认识,乃是青东王家才有的疗伤圣药——龙鳞膏。
少年似乎也知这药膏极其宝贵,取出一根头上缠了绵球的竹签往瓶中蘸了少许,小心地在伤口薄薄地涂了一层,又找出一卷长长的白纱布,一层一层地,将伤口裹了起来,打个结,抬头向炎华笑道:“看,都弄好了!”
炎华此刻才觉得一口气完全透了过来,勉强笑道:“你可真是勇敢……像我,光看着就快脸色发青了。”
“我脸上应该也是青的吧?噢,对了,我脸太脏了,所以你看不到。”少年似乎是极为认真的说着,抓起一边方才擦手擦得快变成黑色的布巾,又在上面浇了些水,就这样往脸上抹去。
“这样怎么擦得干净?”炎华看着少年的动作只觉哭笑不得,找出自己的手巾递了过去,“用这块吧!至少比你手里那块好些。”
少年道了谢,接过炎华的手巾又往脸上擦去,却没想到等炎华手巾从白变黑时少年的居然脸还是花的。炎华无奈,干脆翻出自己所有的巾帕,一块一块地给少年擦,这样足用掉五六块巾帕,才算把少年弄回本来面目。
这时,炎华却有些失望,他本期待着能见到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脸庞,但——少年脸上每个部位都仿佛经过造物神最精心琢雕般完美无瑕,组合在一起也找不出任何不完美与不妥贴的地方,可是,或许正因为太过完美,少年的脸反而无法让人产生惊艳的感觉,也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眼看上去,只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长得蛮漂亮的少年”而已。
这少年是青东王族的人,炎华如此确定。姑且不论刚才那瓶“龙鳞膏”,单凭那张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缺陷的脸庞就足以说明少年身上有龙族的血统,更何况少年的佩剑上有一个金丝雕缕出的小小的“龙”字。
既然已知道少年与青东王族——或者至少与朝庭有关,炎华便立即打消了与少年深交的念头,转而思考该如何以不致令少年起疑的方法尽快与少年分手——并非炎华胆小,而是他将进行的计划关系到南朱的存亡,实在容不得半点差错。
“不知道小兄弟打算去哪里?若是顺路,我便让马车多捎你一程如何?”言下之意是若不顺路你就早早下车吧!
“我要去长清山下的少清村。你们呢?是打算越过长清山吗?”
“是啊!因为有点急事要尽快赶去国都曼兑,所以打算在今天越过长清山。”
“我劝你们今天最好不要再赶路了——因为长清山中出了妖怪——据我所知过去一个多月中所有进山的人全部失踪了。”听炎华这样说,少年转过方才一直对着车窗外的脸,注视着炎华的双眼意味深长地警告似的说。
“什么?”炎华听到少年的话不由大吃一惊——他在长清山中设有据点,是派驻在青东国内的密探与南朱国内联系的最重要的环节。这次炎华特意走长清山这条路线多半也是因为这个据点在一个月前就与他失去了联系,若事实真如少年所说,那么那些密探只怕都……?
此时,车轮伊伊呀呀的,已快驶入进长清山前的最后一个村子——少清村。
“喂!大叔!我要去村里的青龙庙,应该怎么走呀?”见周围的稻田中有人在劳作,少年从车窗中探出头去,以活力十足的声音大喊。
“哦,要去青龙庙啊?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在第一个岔口向左拐,第二个岔口走中间一条路,到第三个岔口再向右拐,一直到看到小瀑布,绕到边上水塘边就是了!”中年农夫停下手中的农活,有点讶异地看着少年,“小弟,你去青龙庙干什么?是有人受伤了还是病了?”
“都不是,我是从都城来的法师,专程来拜访这里的宫司。”少年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神情说出让众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你在开玩笑吧?小弟!我看你的样子最多不会超过十七岁,怎么可能是法师?”农夫睁大眼,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有什么好开玩笑的?”少年认真地说:“就算骗你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吧?更何况,我是为了长清山的事来的。”

听到少年这样说,本来以一种非常随便的态度与少年说话的农夫立刻换上恭谨认真的神情,将沾满泥土的双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青,是少清村青龙庙的宫司。这位年青的旅行者,您是守护哪片土地的宫司呢?”
“所谓宫司,是指受到位于国都的青龙神殿的任命专门守护某地的青龙庙与百姓不受妖魔鬼怪侵害的法师。我虽是法师,却没被指派守护任何一座神殿,所以我并不是宫司。”少年笑了笑,说:“我叫李唯,是受首都方面的委托前来调查长清山事件的法师。”
炎华怀疑得并没错。这个自称李唯的少年的确是青东王族之人,而且身份比他想的更高,正是当今青东之王——龙晴明。
话说半个多月前,即位不满一年的青东王突发奇想打算离开王宫“微服私访”以真正了解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每天与国君朝夕相伴的摄政王却一眼就看出这只不过是年少不肯安定的君主想溜出去玩的借口。但即使看出国君的真正目的,宠爱自己的君王已经到了无原则地步的摄政王也不可能认真地对国王的意愿加以阻止,在叮嘱了决不比青东三百条律法少的注意事项后就在某个静悄悄的黎明将“青东国最重要的人”送出了王宫。
事后,被称为“青东第一阴谋家”的首相景凌埋怨因被其它三国赠送了“青东第一阴险家”的荣誉称号而与自己并称“龙族两杰”的摄政王不该放主上出宫时,两人发生了以下一段对话——
“王上年青任性可以理解,摄政王大人怎么也如此莽撞起来?就这样让王上出宫,你也不怕会有危险?”总是冷静得被自己的王上称为“万年冰山”的青东首相的脸上难得地出现出愤怒的红色。
“危险?说得也是,惹到陛下的人的确会很危险!”美貌的青东摄政王双臂环胸,赞同似的点头。
“我说的是陛下!摄政王大人!请不要故意曲解我的话!陛下年纪还小,天真单纯,不知世道人心之险恶,你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出门?”
“年纪还小,天真单纯,不知世道人心之险恶?景首相,你确定你所描述的人是青东王陛下?”摄政王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我好像上次亲耳听到你夸陛下是圣明天子明查秋毫来着?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青东国首相忍无可忍地大吼:“武心肃!王上好歹也是你的情人!你就这样让他一个人跑出去,一点都不担心他会不会被别人拐走吗?!!”
“依王上平时那种一看到美人就两眼放光的表现来看,我的确是该担心,所以,在王上出宫前,我特别给他吃了这个——”出现在摄政王掌心的,是一只装着深红色液体的玉制小瓶,“这样,他就算想出轨也办不到了!”青东摄政王笑得极其狡狯。
“怨·别·离?”一眼就认出瓶中装的东西,景凌不由全身无力,只能困难地吐三个字:“你够狠!”
少清村的宫司周青当然没听说过摄政王与首相在王都发生的对话,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解决目前发生在长清山中的神秘事件。为此,将自称法师的龙晴明与自称旅行者的炎华迎接到虽显得古旧却非常整洁的青龙庙后,周青几乎是迫不及待开始对已发生的事情加以说明:
大约一个多月前,少清村中的几个少年像平时一样在山脚附近的树林里装置陷井捕捉一些野兔之类的小动物。但这天的陷井似乎出了点问题,几只明明已掉入陷井的猎物在少年们前去收网时竟纷纷从年青猎手们的眼皮底下逃脱一空。那些精力过剩半大孩子当然不肯罢休,除了一个女孩之外,其余的男孩们呼喝着顺着受伤的猎物留下的血迹追踪而去,一直进入山林深处。
当天夜里,男孩们并未回家。
第二天,为自家孩子担心了一夜的长辈们集合了各家的强壮男丁进山搜寻这些被认为是在山中迷了路的少年,但直到天黑,别说头天失踪的少年,连那些进山寻人的壮年汉子也都踪影全无。
几天后,村中派出第二批人上山搜寻,长清山却似会吃人一般,只要进山的人,一概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觉得异样的宫司周青派出自己的式神进山调查,没想到式神也与那些失踪的人一样,一进入长清山就与周青失去联系,再也不见归来。
无奈之下,周青只能以式神与自己失去联系的地方为界限,在通往长清山的各路口立下警示牌阻止不知此地异常的旅人误入山中,另一方面再向清洲守递交关于长清山事件的报告,请求洲府派人前来调查解决。
从洲府收下周青的报告到晴明来到少清村,已经过去了整整27天。
奇怪——这是晴明听完周青的说明后的第一个感觉。清洲离首都虽然不近,利用驿站却能在三天之内就将各种公文或奏章送到国都。这样算来,晴明离京前十天左右就该得到关于长清山的报告——但,清洲洲府送来的几批公文中并没有对长清山提起一个字。
如果是因为觉得事情不大而不必向国都报告的话,清洲守应该会派人来长清山调查吧?但周青却说,从向亲自将公文递交到洲守手中直到现在,整整27天中,没得到过任何洲府开始着手调查长清山事件的消息。
晴明是通过摄政王在清洲设置的秘密情报人员才得知这件事的——而那个情报人员本身也是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才从某个醉酒的洲守仆人的口中探听到这个消息。
站在君王的角度,晴明能理解洲守可能因为担心受到国君有斥责而不将此事曼兑报告,也能理解洲守可能基于不愿让民众产生惶恐的理由而极力压制关于长清山的传闻——但对于洲守为何迟迟不采取行动处理长清山所发生的奇怪事件这一行为,晴明实在找不出理由。
“对于这件事我已经大致了解了。”晴明打破笼罩室内的沉默,“周宫司,能不能麻烦你为我准备一些东西?我想先休息一下,然后去长清山看看。”
“当然可以,不知李君需要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会满足您的要求。”
“准备一些足够我洗澡的热水,一张包括枕头和被子的床——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为我找一些合适的衣服?我身上这套实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晴明歪着头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我饿了。”
室内另外三人无言地瞪大了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
秋虫藏在草丛中即即鸣叫,满天繁星间一弯新月懒懒地散着浅浅的月光,晚风阵阵,摇得树枝哗哗作响,偶尔能听见几声夜鸟尖厉的啸叫,为晚间的山林添几分不安。
古老的青龙庙内,晴明正一件一件地收拾自己的装备:“嗯……弓箭是必不可少的……剑也要带着,伤药和急救包也要……还有这琴……也带上好了,说不定到生死关头会要用它来砸妖怪什么的……”
炎华在一边听着他的自言自语,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忍不住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就是一个人才没问题——万一打不过可以随时逃跑,不用担心没面子。”晴明极不正经地笑着,他已换上周青提供的干净衣服,式样古拙的粗布衣穿在他身上竟有几分剑士侠者的味道,“午夜才是妖怪最活跃的时候呢——那么我就出发了!”
“喂!”炎华追着少年的离去的脚步喊了一声,却又不知自己喊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咬了咬牙,对上少年疑惑的眼神,挤出一句:“你……小心点!”
少年“吃吃”笑起来,却没说什么,转身而去。倒是一旁的宫司周青注视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和炎华有些担忧的表情,露出一抹了然的暧昧笑容。
独自在黑夜中步行一会儿,晴明脚下的阴影开始出现不安的躁动,一个仿佛溶化在黑夜中的声音低低传来:“主上,请容属下先去为您打探一下情况。”
“嗯,去吧,不要离开我太远。”晴明沉着地点了点头,又呼唤道:“阿佑!”
“主上!”一只双眼燃烧着碧绿光芒的黑猫从晴明脚下突然蹿出,跃上主人的肩头,摆动着不同于自己同类的两根尾巴,属于少年男子却显得娇媚的声音再度响起,“阿佑在这里听从主上的吩咐。”
“我觉得周围有死灵在骚动……你去听听它们想说什么。”
“是!”黑猫伸出舌在主人的脸上舔了舔,后肢一蹬离开晴明的肩膀,飞快地跑走了。
派出两只使令后,晴明抬起左手,一只拳头大小的白色光球从他掌心慢慢伸起到大约半尺的高度,突然爆开化成上百只散发着青白色磷光的蝴蝶围绕在他的身边翩翩飞舞,映亮夜间的山林。
像被这奇异的景象震摄住般,原本尖厉的夜鸟嚣叫突然停了,连草中的秋虫都不再鸣叫,夜,静得诡异,天地间,几乎只剩下树叶磨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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