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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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家姑娘要嫁人啦!
消息像长上翅膀一样传遍了去。
这些天来,前往拜贺的男男女女几乎踏平了古家的门槛。
古老朴实的川西小城里,这桩将成的婚事成了当地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大喜事。
祥安堂,阅彩记,一为药坊,二为布庄,均属古家产业,也是本城同类店子中规模最大的两处。当家的古仁天,虽是商人出身,却人如其名,仁心仁德,经常做些接济他人的善举,除了被称为古老板外,大家私底下还一口一个古大善人地叫着。现今古老板的独生女出阁在即,如此大喜,无怪城里的百姓们都像是自家出了好事般喜气洋洋。
此刻的小城,遍洒着十月的阳光,耀眼而温暖,而城中绝大多数人的心情也跟这阳光一样,灿烂无比。
没错,绝大多数人都是兴高采烈的——除了古家这对父女。
“不嫁不嫁不嫁!说什么我也不嫁!”
房间内,古灵夕一**坐到了自己床上,力道大得差点压垮下头这张坚固的硬木卧榻。这样的动作似乎还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愤怒,落座的同时,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床沿上,招来几声危险的咯吱声。
“为什么不嫁?你到是给我这当父亲的一个理由啊!”被女儿的固执逼迫得头痛欲裂的古仁天,强按下心头的焦躁,走到床前,语重心长地劝说,“钟家是省城里的大户,难得他家少爷肯对这桩婚事点头,你可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想嫁进钟家,那媒婆不知道去了多少,全被钟少爷给挡回去了。灵夕呀,你年纪也不小了,这可是老天赐给你的福分呢!你……”
“爸,我年尾才到十八岁啊,那个姓钟的,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都三十有四了!”古灵夕打断了父亲,气呼呼地抱着手臂,又加了句足以把古仁天气到血脉倒流的话,“您老到底是给我找个夫君还是给我另找个爸呢?!谁爱嫁他谁去,横竖我才不爱占这便宜!”
“你……你这死丫头……”果不其然,古仁天气得胡须都快倒立起来,无计可施的他只得举起抖个不停的手指,撩下狠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从今天起,你不准出家门一步,给我乖乖等着钟家的花轿!否则,我……我与你断绝父女关系!”
重重哼了一声后,古仁天拂袖而去。
“爸,您怎么这么不讲道理!现在什么年代了,中国连皇帝都下台了,您干嘛还抓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一套不放呢?!”古灵夕从床上跳起来,边喊边朝外撵去。
“哦哟!”
刚一出门,古灵夕就跟个老妇撞了个满怀。
“李妈?!你怎么在这儿?没事吧!”她一把扶住对方。
“老骨头差点被你撞散了哈。”李妈捂着心口,白了面前这个由她看着长大的古家小姐一眼,嗔怪道,“你这么急干啥去?!”
古灵夕扶着她,眼睛却看着古仁天的去向,说:“我正要跟爸理论去呢!”
“唉,你们两父女还为婚事闹别扭呢?!”李妈摇摇头,拉住古灵夕的手把她拽进了屋里,“有话好好说嘛,我还没走近呢,就听到你们爷俩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要是被外人听到了多不好!”
“谁让我爸擅做主张!没征得我的同意就把这倒霉亲事给定下来了!”古灵夕又气又委屈,“我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主动去找钟家求亲啊,丢人不说,居然给我招来了这么一个半大老头子!气死我了!”
“我说小姐啊,莫怪我老婆子多嘴哈。”李妈颇心疼地看着古灵夕憋在眼眶里的眼泪,拉着她坐了下来,说,“太太走得早,老爷父兼母职这么些年,如何掏心掏肺地待你,你我心知肚明。这桩婚事虽说定得有些仓促,但是,男方的底细,我也私下打听了一番。”
“李妈……你不会是也赞同我爸的决定吧?!”古灵夕突然听出了李妈有投敌叛变的意思。
“嗯……钟家在省城有五间绸缎庄,一家印刷厂,两家木材厂,还有些别的乱七八糟的生意,房产也多,算得上是大户人家。”李妈扳着指头,如数家珍,“至于那位钟家少爷,听说也是家里的独生子,心气儿高得了不得,估计这就是他一把年纪了还未娶妻的原因吧。何况,三十出头,也还算年轻嘛,你瞧瞧城东的何家小姐,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嫁的夫婿都四十有多了,现在不也过得恩恩爱爱么。要说男人,年岁大些才更知道疼人哈!”
看来,李妈已经完全倒戈相向,古灵夕的心立刻凉了一大半。
“想来老爷定是探清了对方身家底细,才如此坚决地要你嫁过去的。”李妈继续劝说道,“这当父亲的怎会拿女儿的一生幸福当儿戏呢,再说你历来是老爷的心尖肉掌上珠,老爷说什么也不会……”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古灵夕以堵耳朵的方式抗议着李妈的喋喋不休。
“唉,你这孩子,哪个当爹的会不疼自己女儿的?!钟家少爷定是个万中挑一的好姑爷,还有……”李妈仍不肯停嘴。
“我的天,您老还是忙您自己的事儿去吧。”
古灵夕一拍脑门,求神拜佛地把李妈推出了房间,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小姐啊,别耍小孩子脾气了,都是为你好啊!”
李妈锲而不舍的声音穿过了厚厚的门板。
古灵夕两步窜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捂了起来。
该怎么办?!
闷在被子里,古灵夕不停跟自己商量着对策。
看情形,老爷子是铁了心要促成这门婚事,连一贯宠自己如珍宝的李妈,这回也跟着他一个鼻孔出气,若想用正常渠道去说服他们,怕是不太可能了。事态严重,估计只有……
唰!
古灵夕猛地掀开了被子,憋得像番茄一样红的脸上,那双比新鲜葡萄还水灵的眸子狡猾地转了几转。
“让我嫁给那个老家伙……没门儿!”
把被子朝身后一摔,她秀眉一挑,嘴角扬起七分得意三分奸诈的笑容。
是夜,明月当空,轻风过墙,整座古家宅子都笼罩在沉沉的睡意中,连在大门口值夜的仆役,也靠着门板香香地打着瞌睡。
一条黑影,蹑手蹑脚,顺着墙根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几声轻微的响动,数匹青砖从围墙角上被抽开了去,露出个两尺见方的洞。
黑影取下背上的包袱,从洞里塞过去,随后身子一趴,三两下就从洞里钻了出去。
把洞重新封好,又检查了一番,确定看不出破绽之后,古灵夕拍了拍手,拾起一旁的包袱站起身来,一边抖着包袱上的土屑,她一边盯着自家的宅子,撇撇嘴,嘀咕:“爸,您老人家别怪我,谁让你硬栽给我这桩破婚事!”
叹口气,她把包袱朝背上一甩,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定定神,转身朝左边的巷子快跑而去。
穿过这条巷子,就是条大路,沿着它朝南去,就能到达城里唯一的一座车站。
这个时候的小城,街边的宅子商铺几乎都关门歇业了,只有那所通宵营业的歌舞厅尚在霓虹闪烁中,虽已无热闹可言,仍可见三三两两的男女进出其中,几个还指望着生意的黄包车夫殷勤地拉着车朝这些衣着光鲜的舞客们迎去。
一身男儿装扮的古灵夕把头上的鸭舌帽压低了些,快步跑了过去,生怕被人给认出来。小城里的居民,不认识她父亲和她的,少数,暴露行踪就麻烦了。
那群夜不归宿的人很快被甩到了后头,稍微放缓脚步,古灵夕微微喘着气,一阵轻轻的水流声传到耳内,抬头一看,前面便是城里最大最豪华的万兴戏院,那水声正是来自戏院门口那座华丽的人工喷泉,据说是戏院老板专门找洋人设计师给弄的,椭圆的池子里,立着个白色的雕像,仙女儿一样的女子,背上还长着一对翅膀。白天,会有大股大股的水柱从她的手心里层层叠叠地冒出来,那情景好看得很,尤其是有太阳的好天气,阳光会把水柱照得五彩缤纷,常引来大拨大拨看稀奇的路人围观。古灵夕以前也常到这地方玩耍,她知道,绕过万兴戏院再直走下去,就是车站所在。

也许是沾了喷泉池里的湿气,从对面拂来的一股夜风凉得透心,古灵夕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把衣襟用力拉拢了些,加快步伐朝戏院一侧的小路而去。
正当古灵夕举步绕过水池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一幕足以令她停下匆忙脚步的古怪情景——
仙女像的背后,水池的中间,立着一个绑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五六岁的年纪,穿了身薄薄的碎花小短褂,已经冻得乌青乌青的小脸上,一双大眼虽说圆睁着,目光却呆滞得很。身下,那一池凉水刚刚淹过她的腰际。
怪,这深更半夜的,谁家孩子不睡觉,偏跑到这水池子里来玩水?!何况,现下也不该是玩水的季节呀!
古灵夕正纳闷儿,冷不丁却发觉事有蹊跷。
那个喷泉池,总共不会超过两尺的深度,顶多也就没到那孩子的腰,可是,为什么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小孩的身子还在笔直地往下沉呢?!是孩子自己在往水里蹲?不对,若是有那样的动作,怎么没有在水面激起一丝涟漪?!
不过片刻的思索,池水竟已无声无息地没到了孩子的胸口,准确地说,是那孩子自己沉到了那样的位置。
见孩子有性命之虞,古灵夕赶忙两步跨到池边,刚把一只脚迈进水里,眼尖的她赫然发觉水底有异,一个忽有忽无的黯白光团,将那孩子紧紧围绕其中。
“难道又是那些东西……”古灵夕眉头一皱,双脚踩着光滑的池底,迅速朝那孩子冲了去。
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幽冷从她的脚底直窜入全身,跟天气所带来的由外而内的寒气完全不同,这种冷,是由内而外的,就算你抱着个大火炉也暖不了的感觉。
哈秋!
古灵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伸手从孩子的腋下穿过,紧紧环住她的胸口,运足全身力气狠劲将其往上拖。
“哎,你是谁家孩子,赶紧醒醒啊!”古灵夕边拖边冲那孩子的耳朵喊,可是,她已用上了全部力气,孩子却只被拉出了水面半寸,而且,这半寸距离也仅仅维持了几秒种而已,不待她再用力,孩子又猛然沉了回去。
拖起来半寸,沉下去一寸,如此反复了几次,古灵夕只觉那水底像是有人在跟自己玩拔河一样。
见鬼!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缓口气,低头朝水下细细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水底那团诡异的白光里,竟生生长出了两只瘦骨嶙峋的人手,灰巴巴的没有颜色,正紧紧箍在女孩的两只小腿上。看模样,正是这玩意儿在跟自己抢夺着已知觉全无的小女孩。
古灵夕只觉臂弯一重,孩子又朝水里陷了一截。
硬比力气,自己好像不可能占上风。
她一咬牙,左手拽紧了小女孩,果断抽出右手,俯身一拳便向水里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人手砸去,并厉声斥道:“鬼东西,马上给我滚开!”
大朵小朵的水花溅了她满脸,眨眼的工夫,水底的异光消失了,人手也不见了,没了那股跟自己对着干的拉力,怀里的小人儿一下子轻巧了许多。
古灵夕松了口气,顾不得抹一下脸,立刻抱起小女孩吃力地走出了这个差点要了命的喷水池。
把小女孩放到池子外的平地上,又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鼻腔有热气呼出后,古灵夕赶忙轻轻拍着她冰凉的小脸:“喂,小姑娘,快醒醒啊!”
一阵被呛到了似的咳嗽之后,小女孩终于睁开了闭紧的双眼,圆黑裎亮的眸子与刚才判若两人。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看着对方再正常不过的眼神,古灵夕彻底放心了,摸着小女孩的头问:“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你家在哪里?!”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疑惑地看看四周,又看看面前的古灵夕,登时被吓住了,豆大的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语无伦次地哭喊道:“凤儿在睡觉……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楼……什么都不知道了……呜呜呜……姑姑……姑姑在哪里……”
见孩子大哭,古灵夕慌了神:“嘘!你别哭啊,现在没事了,告诉姐姐你家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去。”
孩子根本不听她的,一个劲儿地哭闹:“姑姑……我要找姑姑……”
“我的小祖宗嗳,你别闹啊,你告诉我你姑姑在哪儿啊!我们马上去找她!”古灵夕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她,再这么哭下去,半个小城的居民估计都会被闹起来,那她还逃哪门子的婚啊。
正一筹莫展间,从戏院侧门冲出个中年女人来,身上胡乱批着件外套,边跑边喊:“凤儿!凤儿!你跑哪儿去了!”
古灵夕一看,那女人不就是在万兴戏院卖戏票的么?!那大嗓门儿,市场上十个卖菜的加一块儿都吆喝不过她,这声音,名副其实的过耳不忘。
“姑姑!”小女孩的哭声嘎然而止,见了救星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要朝来人扑过去。
这女人是认识她的,以前古灵夕每次陪古仁天去看戏,她总要和他们父女打个招呼,一来而去,也算混了个脸熟。要是被这人发现自己大半夜穿成这样在外头游荡,传到她父亲大人耳朵里,不气死他老人家才怪。
见状,古灵夕一把抓起丢在一边的包袱,马上把脸别向另一方,起身摁着帽子,一溜烟拐进了前头的小路。
确定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古灵夕放慢了步子,亏得刚才的运动量太大,虽然衣裳裤子上已经找不出几块没沾水的地方,但丝毫不觉得冷,背上还阵阵地冒汗发热。
“出门不利,可恶的水鬼!这衣裳才头回穿呢,被糟蹋成这样,哼,总有一天姑奶奶得扒了你们的皮!”停下来,她用力拧着水哒哒的袖子和裤脚,嘴里骂骂咧咧,一方通体乳白的玉镯子在她的右手腕上晃来晃去,泛着轻柔润泽的光。
打从记事开始,古灵夕就能看到那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年幼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把自己的头拿下来玩,有些“人”可以在半空中飞,有些“人”可以笑嘻嘻地在一堵厚厚的墙壁里穿梭自如。她更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些模样骇人,缺手少脚的家伙老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出来张牙舞爪地吓唬人。把见到的景象跟大人们说,他们却说小孩子家不许撒谎,从来没有人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不信就不信吧,反正她从不害怕这些时不时在各个地方出现的怪家伙们。一直到她长大之后,她才渐渐知道自己所见的种种怪“人”,其实是一种被称之为“鬼”的物体,也有人管它们叫“魂”。总之,经年累月,看来看去,古灵夕已经完全习惯了那些玩意儿的存在,只是偶尔会奇怪为何别人看不见,当然,她也曾见过两三个能看见的,只不过无一例外都被吓晕了过去。反正说了也没人相信,古灵夕索性再也不把自己见到的情景向别人提起了,古家上下,包括古仁天在内,无人知道自己家居然出了古灵夕这么个有“本事”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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