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天，映着碧绿的草；微风习习，草簌簌作响。
日头渐渐悬起，白晃晃地刺得人睁不开眼。
无垢被高高地绑在新搭起的木台上，脚底下是杂乱堆放的柴。四周站着一排守卫的突厥士兵。
她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着清澈而平静的光亮。
“长孙，姑娘，水，喝！”突利走上高台，怜惜地看着她，将一碗水凑到无垢嘴边。水圈起阵阵涟漪，无垢憔悴苍白的面容在狭小的碗中层层扩散。
“谢谢！”无垢挤出一抹泛白的微笑。
“为，什么？”突利伤感地看着她，依旧是那半生不熟的汉语发音，“你，我朋友。”
“谢谢你，无垢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自豪！”无垢的声音微弱而嘶哑，无奈的眼神似透进突利心里，“自古家国情义难两全！若你的国土将被侵占，百姓将受灾难，你欲何为？”
突利沉默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种坚强，让人敬佩而又心疼的坚强。
突利抬头看了看日渐高起的太阳，低声说，“你死，我看，不要。”
他的话很不连续，但无垢心里却是明白——仿似一股清泉涌了过来，却是异常的透凉舒适。
“人总逃不过一死，我已做了该做的事，死又何憾。”她的眼底平静，看不到一丝恐惧，这不该是一个赴死的人应有的眼神。
“既然你这么视死如归，我便成全了你!”阿史那云举着一个火把走了过来。
“阿云，你干什么！”（突厥话）突利跳了下来，握住阿史那云举着火把的手。
“哥哥，不要被妖女的花言巧语迷惑！正午已到，我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突厥话）愤怒的火焰跳动在阿史那云的眼底。
“等父汗和各部首领过来再说。”（突厥话）突利仍钳住她的手。
阿史那云跺了跺脚，扭过身去。
簌簌刷刷的脚步声传来，始毕可汗领着各部首领走到帐前。
始毕可汗迈着沉重的似灌了铅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高台前。他抬起头，那双深褐色的瞳孔里泛出苍白的失神——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幕…
女子高高地被绑在高台上，水一样的双眸透出淡淡笑意…
那时的他还年轻，他想用这种惩罚逼她就范，但是她没有低头——烈日烤灼了她的脸，额头上是豆大的晶莹的汗珠，嘴唇干裂地渗出血丝，只剩那眼眸仍然发亮，仿佛是阳光下湖面上折射的粼粼波光…
最后屈服的还是他自己…
这是一双一摸一样的眼眸，淡淡地笑着，跳着无畏的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为何你要救他！”苍老的声音里很轻。他看着无垢，却像是看着另一个人，瞳孔的焦距飘得很远…
这句话只有无垢听得真切，这句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深埋了二十年的心伤和无奈在那一刻开始决堤…
她低头看他——可汗裘帽下偶尔露出的那一小撮发里闪动着点点银色，在太阳底下尤其发亮。他的额上已布满皱纹，细眯的眼角边也拉开了条条长线…
人总是要老的，不管是常人还是英雄…
“父汗，时辰到了！”（突厥话）阿史那云举着火把走了过来，声音里有一些焦灼。
始毕可汗茫然地回头看她——那双隐含愤怒的凤眸将他拉回了现实。周围的人群已是沸腾，齐声高叫着，“烧死妖女！烧死妖女！烧死妖女！…”（突厥语）
始毕可汗抬头，看着无垢…
无垢看清了——那双深褐色眼眸里跳动着的矛盾和痛苦，还有一点负疚…
干裂的嘴角扯开一抹淡淡的笑，恰似那夏日里湖面上清凉的白莲，她的脸上顿时生动起来…
这样的笑容在始毕可汗眼里竟是比烈日还要刺眼，他背过身，无言地挥了挥手…
阿史那云笑了——得意的笑，胜利的笑。笑容有些夸张，竟让她原本美丽的脸变得有些阴毒了。她将手中的火把用力地抛了出去…
火把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到了堆起的木柴上，火苗迅速窜了过来，开始蔓延…
烟雾缭绕，熏黑了突利的眼，滚滚而上蒸腾至空中，遮挡了蓝天白云，连那一轮金黄耀眼的悬日也被黑烟遮掩得若隐若现…
无垢清秀的脸渐渐没入翻滚狂躁的浓烟中…
她的四周热浪翻腾，黑烟弥漫，熏得眼角渗出泪来，浓呛的烟直窜入鼻，顺着气管直深入肺，她连咳带咯，却吞入更多的黑烟。
脚底火苗攻城略地般往上窜，而她无路可退，也无处可藏。更要命的是，胸中反而有股气流直冲而上，呼吸愈发急促困难…
她的脸色被火熏得发黑，嘴唇渐渐紫绀，意识也开始模糊——父亲慈祥的脸、母亲含笑的眸、舅舅温厚的面容、哥哥溺爱的眼神环绕在四周，还有那双如星般自信的眼眸，嘴角扬起的不羁笑容，一双手伸向了自己…
“呜～”飒露紫悲烈的嘶鸣传入无垢的耳，恍惚中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音儿！”
李世民的双目有些发直的震惊，嘴唇微微发抖，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了，直要嵌到掌心的肉里去——那烈火燃烧之上，他分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魂牵梦绕的脸…
“音儿！”一声呼唤恰似锤敲上鼓面的巨响，震慑着所有人的耳膜。李世民矫健的身姿已腾空而起…
熟悉的人影跳上了上来，手上的绳索被挑开，瘫软的身体被一个宽阔有力的臂膀小心地紧紧地抱住，横空飞下，凉风在耳边呼呼，吹熄了衣裙上跳动的火星。
平稳地落地，意识迷乱中，她感觉背脊被一双厚实有力的手用力抵着，一股绵绵不绝的气流便顺着经脉游遍了全身…
无垢呛出一口黑烟，苍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唇上的紫绀也渐渐消退…
李世民笑了出来，那一声笑却包含了太多的喜悦，太多的激动，以至于那疑问和些许责备都可忽略不计了…
他又看到了她！
呼吸逐渐调匀，意识慢慢恢复，她缓缓睁开了眼，对上了那双自信温柔的幽深眸子——他在笑，笑得很夸张…
时间静止了，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胸膛里激烈跳动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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