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诡云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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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马”已经失踪两周了,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我给老罗打了电话后,他约我第二天到松城公园去。见面前我在那里等了几分钟,然后就见他从林荫路的另一端走过来。我猜这几分钟里他在布置着什么。他穿着花里胡哨的休闲甲克,戴着镶金丝的眼镜,脚下的皮鞋可以照出人影来,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开着血汗工厂的老板。我跟着他来到一棵比“荷马”还要粗两倍的树下,向他说了“荷马”的情况,还有就是程序的进展,当然我也说了在篮球场上见到的那个古怪的东西。老罗用他那个年龄和阅历特有的成熟镇定静静地听完我的介绍,就没再说什么,他没有担心“荷马”把电脑清空的事情,也没有对我的安全问题做任何交代,这让我很忧虑,几次想问他如果“荷马”出了问题我该怎么办。他听完我的话后,拿出一部小巧的电话交给我,要我把那个黑盒子拍下来,并告诉我说:“你只要拨通那个号码有几秒钟,照片就可以发过来了!你不要用这个电话和任何人联系——这是专号电话,只能拨一个号码。你看,只有三个键。”然后他就给我解说那三个键的用途:中间的是拨号的,上面的那个传送文件,下面的那个是紧急追踪键,说道:“这个电话和那个本子一样重要,你别弄丢了!这一段时间,你不要离开这个城市!”
“我知道了!我现在成007了!”我把电话装了起来,想和他告别,忽然想起海通的事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这时老罗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
“你是不是还有个问题想问我——你是不是想问我你要是有了两千万该怎么花?”
老罗的话让我差点跌倒在地上。
“天亮了,该起床了!”老罗说着,转身走开了。
中原大学女子篮球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外语系的“骄阳”队取得了三连胜。这期间我又去看了一次,手里拿着老罗给我的那部手机。那一场她们依旧是开赛前五分钟到场,依旧是快攻快守,先发的队员却变了,心澜不在场了,拉拉队里也没有她,这让我很失望。这场比赛外语系赢得很艰难,但毕竟是赢了。比赛结束后,女孩子们一边擦汗一边兴奋地围在约翰班德身边,听他解说比赛中还需要注意的细节。趁着人们还没走散,我走到他们那边去,那个洋教头还在用比较熟练的普通话给女孩子们讲话,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沮丧地发现,那天带来的那个黑色的小盒子并不在那里,我只得很隐蔽地把教练拍了下来,然后悄悄地离开。
按照老罗的指示,我拨通电话,大约过了十秒钟,电话就自动挂断了。我猜老罗对我一定很不满,他要的是那个黑盒子的照片,我却把它的主人拍了下来发给了他。这样想着,就盘算着是不是该找心澜帮这个忙。一想到心澜,我又有了些顾虑,那个黑盒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约翰班德到底是不是知道我,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现在还不清楚。如果那个盒子真的是什么秘密仪器,我冒昧地找心澜,而心澜把这个请求告诉了约翰班德,那么事情似乎就不太妙。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老罗是怎么知道海通给我开出两千万的事情呢?开始我联想到既然海通有可能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们,那这两千万的事情老罗也自然就会知道。后来我却又迷惑起来,老罗是通过INSIN找到我的,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和海通没有关系,即便是海通告诉了他们我的事,这笔交易的事情海通应该不会再泄露出去,也没那个必要,这可是商业机密呵!可是怎么解释老罗的话呢,他确确实实是知道我和海通谈交易的事情。也许问题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海通的人压根就是在涮我,在逗我玩儿,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出两千万来买这个东西。谁会出两千万买这么个东西呢?老罗说我是在做梦,看来确实是有道理的。我是该醒醒了……
但是海通的电话又把我拉回到梦中,那个刘经理不依不饶地拨着我的电话,见我不接,就发短信。他发给我的数字越来越天文,也越来越恐怖,以致于我对电话铃声都有条件反射了,一听见电话响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浑身一麻,好半天没有知觉……
我打算再也不接刘经理的电话,我能和他说什么呢?像他这种人,肯定是在一个刻板的老板手下干得太久,养成了一个看似认真严格其实是死板的工作习惯,他们说话做事冠冕堂皇,其实内心龌龊不堪,他们貌似慷慨,实则斤斤计较,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们是环境改变人这一理论的活标本,他们是可怕的,同时也是可怜的……
还有一个电话这一段也常打来,号码挺陌生,不知道是谁的。我接了两次,都没听见里头有人说话,而且每次都是通了两三秒后那边就挂掉了,我拨过去,那边也从来不接,我想这家伙大概不是神经病就是有什么怪癖。我认识的人几乎都知道我的号码,可我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有谁会跟我开这种玩笑。
“荷马”失踪以后,白天老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胡同口晃荡,有男有女。从他们精光四射的眼睛中我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练家子,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幸好他们也没来打扰我。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走到胡同口,有意无意地在那里盘桓了一会,想和他们搭个话,套点东西。那几个人却立即散开了,有的装着去小卖铺买东西,有的则凑到李大爷的棋摊那里装着看棋,我凑到棋摊那里,那个看棋的又在不到五秒种的时间里消失了。我猜一定不止一拨人在看守着我,他们也不是一帮的,我想这一段时间我应该老实点。可是晚上我老觉得有人在敲门,出去看了几次,却鬼影子都没有,不禁有些气愤。虽然知道这其实和“荷马”无关,都是那天深夜被老罗从被卧里提去过堂搞的,我还是在心里把恶声恶气地把“荷马”问候了几百遍。前天居委会的陈阿姨来过了,向我打听一个叫苏杭的人,我疑心她是不是听错了,就说这里只有一个叫阿抗的人,没有什么苏杭。她一口咬定就是找苏杭,我只得说不认识。昨天出门时,看到他们在议论着什么,凑过去一听,原来是报纸上登的一则报道,说的是一起碎尸案,就在不远处的河里发现的。我想着阿抗那让人眼馋的肥碌碌的身躯,不由得暗暗心惊。要过报纸看了看,上面却并没有特意注明死者是个超级胖子。忽然就疑心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那个家伙莫非就是“荷马”?可他玩这种深沉干什么,他也不是这种人哪?今天回来以后,我影影绰绰地看见街角有几个东西在徘徊,好象是狗,顿时明白了,“荷马”不在这里了,他的那些尝过甜头的猫朋狗友们如今嘴头拮据,自然是要扒门的。这样想了一下,觉得这几天有点对不起自己,就去买了几瓶啤酒,一包花生豆,还有半斤猪腿肉,准备慰问一下这几天被方便面肆意虐待的肠胃。不过这顿饭我还没来得及吃,电话响了起来,我想可能是“荷马”,就接了,还没看清是谁的电话,一个女士甜甜的声音就从那头传了过来。听着她一开口就向我道歉,我一下子就迷糊了——这个声音我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茫然地盯着手中的啤酒,忽然明白了——那个啤酒厂的胡总开窍了,他一定是为了那个程序和海通的人掐起来了!
打电话的就是那天给老胡搞出“三亿亏损”把我碾碎的女秘书,从她一叠声的道歉里,我听得出来,他们一定是从某处得知我那天向他们谈的东西的价值了——那只会是从一向口风不严的海通那里。我的食欲顿时没有了,瞬间变成了一种焦灼。那天我本来是和刘经理开玩笑的,没想到他做事情这么认真,还真的想把这个事情搞下去。可是他又太糊涂,如果你真的想花那么大的价钱把这个东西争到手,怎么能让对手知道呢?更愚蠢的是,他们压根就不是竞争对手,海通一定是压啤酒厂,逼他们退缩。这样说来,财大气粗的海通硬是把那个啤酒厂逼成了对手!
啤酒厂和海通开始了商战,我就在风口浪尖上了。他们怎么掐都没关系,可是我该怎么办?这东西可是绝对不能卖的,别说这个程序是那么多科学家共同搞出来的,就算只是其中一位参与了,我为了钱把它卖了,也绝对不行。更何况,还有老罗在后面呢!
想起老罗,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这个人的手段我是领教过了,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害怕他无所不知的神通。他要是知道我把这东西给卖了,还不把我给剁了做成肉包子?
我一直没开口,电话那头的道歉还在继续,当然也有谎言,比如把亏损数字看错了:“是三千万,不是三亿,确实抱歉!”再比如把我那天的话听错了:“我们还以为是个智能打字软件,这个东西我们早就有了!”还有就是掩护和开脱:“我们胡总那一段就是太忙,没顾得上及时和你联系,我们作职员的,没有上面的话也不好做主张。”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那天的责任是多方面的,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心乱如麻,再也听不下去了,忿忿地挂掉电话。不到一分钟那边又打来了,还是她,这次她除了道歉外还有开导:“我们这是谈生意,带着情绪就不好了!我知道你和别人也联系过了,但在我们这里,价格由你开,只要不超过我们上次谈的那个数字的三分之一就行……”
我一下子又懵了,上次谈的数字?上次我们谈了什么数字?我记得那天还没开出我想拉的三万元赞助费,她就开出来一个惊天大亏损把我压趴下了,还有什么数字?难道是……三亿元?——那天她就提到一个三亿元的亏损。——三亿元的三分之一,那就是一亿元了!
确实是一亿元,女秘书说了分四次付清,首批一千万,然后是两千万、三千万、四千万。
啤酒瓶从我手里滑落了,骨碌碌地在桌子上滚着。我想把它摁住,可是我的手抖得厉害,那个瓶子我没摁住,两瓶没倒的也被我碰倒了。我急忙放下电话,像个守财奴似的把它们都罩在怀里,那袋猪腿肉也就迫在眉睫了。
我太渺小了,我的更加渺小的心脏现在极其脆弱,不能受到任何的刺激,啤酒瓶要是掉在地上,我就要蓝屏了。
天哪,一亿元哪,点把火烧也得我一天才能烧完吧?都换成百元大钞也该可以把我烤熟!
我还没点那把着火,电话那边又开始谈论具体步骤了:“……可以是税后的……只要你给我一个帐户号码就行,我们会……我们公司可以……这种转帐……我们有经验……你不用担心……喂,你还在吗?喂……”
我在,我在我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在我那张已经快要承受不了我的重量的圆桌上面,在那袋猪腿肉面前。
我抖抖索索地拿起电话,费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再……打给你。”说完挂掉了电话,像一个垂死者一样大口地喘着气。
门口又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我缓了好几口气才问出来:“谁?”没人回答。我大声吼道:“滚远点,死狗!今天不放赈!”
敲门声停了一下,却立即又响起来,而且愈发急迫了,门外分明是有人。可是我已经瘫了,双腿根本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怎么能去开门呢!门外的人不依不饶地继续敲着,就在我恼火万分的时候,突然“咣铛”一声,门整个地被掀掉了,四五个陌生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可能是我当时的形像太具有感染力,这几个人一进来就呆住了,过了足有五秒钟,其中一人才回过头去,干巴巴地问道:“这就是那个……贪吃的……胖子?”
我趴在桌子上,双臂护着那堆吃食,那模样确实像是怕人抢去了吃的东西的饿死鬼。他们一定在想我是怕他们进来抢吃的,才把我归结到贪吃一族的,这不是他们的错,可是说我胖就没道理了。我愤怒地站直了身子,话却忽然间又卑又亢起来:“……各位同志……各位好汉……,不不不,各位大哥,深夜到小弟这里,令寒舍蓬荜生辉,不知道各位大哥有何贵干?”

那些人不理我,两个家伙分别冲进我和“荷马”的卧室,随即又跑到厨房和卫生间,发现屋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他们走出来,冲一个戴着墨镜的家伙摇了摇头。戴墨镜的家伙走过来,拉了个椅子坐下,其余的人立即站到他身后,像是怕我打他们。看来这个戴着墨镜的家伙的就是他们的头了,他披着外套,还人模狗样地扎了条领带,一看就知道是看多了港台的警匪片。他摘下墨镜,想放在桌子上,可是桌子已经被我搞得一片狼藉了,他挑了一圈也没给他的墨镜找到合适的下榻之地,不得不重新戴上。忽然想到不对劲,又把墨镜摘下来,拿在手中,翘起二郎腿,仰着头向我问道:“你就是苏抗?”
原来和我一起住的家伙叫苏抗,我不禁有点惭愧,我只听球场上的人都叫他“阿抗”,也就那么叫了,都这样几个月了,至于他真名是什么,我还真的不知道。他姓苏,那么前天居委会的陈阿姨来找的确实是他了!一定是陈阿姨有些想当然地把他的名字搞错了。我嗫嚅着说道:“我?不是苏抗,他失踪了……”忽然想起来不对劲,急忙申辩道:“啊?不,我不认识他!”
我想我当时的脑筋一定是不够用,“失踪”一词从我嘴里一出来,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果然,一听完我的话,立即有两个人走过来,一左一右地架起我胳臂,别到身后,让我觉得历史似乎在重演。他们也是要带我飞吗,这次会飞到哪里呢?
“他到哪里去了,你能告诉我吗?”
贼头儿的二郎腿一颠一颠地,皮鞋上的光晃得我直发晕,在那光的后面,模模糊糊地能看到我扭曲了的形像:被两个彪形大汉架了起来,佝偻着腰,像是正在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就差个尖尖的纸帽子了。
“我不认识他,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荷马”在哪里?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我在心里问过一万遍了。该死的“荷马”啊,你自己找事,何苦还把我搭上。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这些人会把我带走吗?他们是找“荷马”报仇的,还是冲着那个程序来的?无所不知的老罗在哪里?他的武林高手在哪里呢?那两个身怀绝世武功的MM在哪里呢?还有居委会的大妈大婶叔叔大爷们,平时我听个音乐他们都要跑过来,扬言要投诉我喧扰四邻的,现在门都被敲倒了,他们会没听见?他们又在哪里?“荷马”豢养的那群阿猫阿狗在哪里呢?它们咬不过这群人,念平日滴水之恩,跑过来叫两声,吓吓他们也好啊,总算也仗义执言了……
“我再问你一遍,苏抗在哪里?”
“我真的不认识他!他勾引你女朋友了吗?他太胖,没有竞争力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走过来,照着我的肚子就来了一拳,“砰”的一声,我觉得五脏六腑集体搬家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随即一个个火星在我眼前爆开,像是嘉年华晚会上的焰火,看得我直裂嘴。那家伙一定是见我被打得很迷惘,于是又一拳狠狠地捅过来,打得我一口酸水上涌,像是长江黄河同时决了口,顿时把那绚丽的焰火扑灭了。好不容易把这口酸水咽下去,我没再感觉到痛,却忽然饿起来了,十分想吃东西。我猜他第二拳一定是触动我肚子里某处饥饿开关了,我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那堆吃的,眼神既色情又恐怖。我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奏起幽怨的曲子来。
看到我面前的家伙还要打我,响马头子把墨镜一挥,那人就恨恨地走到一边了。响马头子站起来,用墨镜指着桌上的猪腿肉说道:“你饿了?”
我点点头,他像个开明的大地主一样很慷慨地一挥手说道:“不介意的话,来和我一起吃吧!我姓王,你贵姓?”说着拿起一瓶啤酒,手上一用力,那瓶盖就飞了,然后又拿起一瓶啤酒,用同样的手法打开,不到十秒钟,我那五瓶啤酒就都被他打开了。王头领露了这一手鹰爪功,我已经呆了,忘记回答他的话。王头领没有追问我的名字,他给我拉了张椅子,又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坐下来。王头领这么开恩,我心里一阵狂喜,要知道,我在大学里还参加过运动会,尤其短跑是我的强项,只要出了门,在这样黑的小胡同里,凭着自己的地理优势,我一定能够甩开他们。我这样想着,王头领也已经坐下了,他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扬手,他的几个手下就走过去把门给竖在门框边又堵住了,一个人站在那里,其余的还站在王头领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看来我想逃走是比较困难了。
王头领拿起一瓶啤酒伸过来,在我面前的那瓶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说道:“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我的这几个兄弟没什么文化,他们喝了酒后经常发酒疯,喝得越多发得越很,酒没喝够也要发疯。你看……”
我忐忑不安地说道:“那为什么不禁止他们喝酒?”
王头领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把脸微微扭向一边,说道:“你看你这人,看样子也读过书吧?怎么却不懂得好客之道?他们怎么说也陪我辛苦了一趟,你这里有酒有菜,怎么好说不叫他们喝点酒呢?”
我惶惑地站起来,陪着笑脸说道:“那我现在就去买,各位好汉想喝多少,我就买多少!”
一个家伙瞪着眼睛走过来拦住我,说道:“放老实点,外面还有我们的人,你还想逃跑吗?”他说完,一个大汉就向外叫道:“天色正么?”外面两三个人回答道:“不用收衣服!”
我猜这大概是他们的黑话,虽然我听不懂,但是也明白,他们在说这个胡同里没什么状况。原来门外还有人,逃走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我颓丧地坐了下来。
王头领点了点头,把我那还翻着盖的手机从菜汁中拿过去,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问道:“这是你的电话?”我点了点头,他就打开我的通讯录,一一地检查起来。阿抗是没有手机的,这还曾经引起我的不满,可是现在我有点庆幸,而且幸亏我的朋友也不多,存在手机上的号多是以前的同事,我本来想删掉的,太懒,就没删,让这家伙去查吧。我把手伸进衣兜里,老罗给我的电话就在那里,我的动作让对面的家伙立即警觉起来。幸亏我的衣兜里有一包烟,我按了一下手机下面的那个键,我记得老罗说那是紧急追踪键。我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动,就笑着把烟拿出来,说道:“既然酒不大够,抽支烟提提神吧。烟不大好……”看到王头领有些怀疑地看着我,我还点着一支亲自抽上。看到我自己也抽了烟,王头领才接过我递过去的烟,我给他点上后,一边把烟散给他身后的人一边说:“烟不大好,红月亮牌的!让各位大哥见笑了,凑合着吸两口吧!”
王头领查完了我的手机,没找到要找的,就把手机放到自己兜里,然后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半天才把烟吐出来,笑眯眯地说:“苏抗去哪里了?”
“我真的……”
“别他妈扯了,”王头领忽然站了起来,把刚吸了一口的烟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道:“这屋里住着两个人,另一个去哪里了?你不说,那个门扇就是你的棺材板!”他身后的彪形大汉们也一个个目露凶光,把烟扔在地上,拉好架势随时要扑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成了嗜烟如命的人,我的烟都是吸到过滤嘴那里的,从来不让烟卷留下一点白纸,“荷马”曾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就叫“过滤嘴”。我盯着地上那半包被掐得粉碎的烟,觉得心里在流血。我的脸一定是红了,我的眼前也是一片红云,那几个人更像是被缺了蓝色的印刷品。小说里说,红色会刺激血性,西班牙斗牛士手里拿的那块布就是红色的;革命家说红色象征朝气、象征正义的力量和光明的方向;历史学家说历史就是由鲜血书写出来的;物理学家说红色是人视觉无法逾越的一个端点,就像人的生命,哪怕活一秒钟也是正的,永远不可能是负值,红外线人们是看不见的;文学家说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叫《红楼梦》。而我在那一刻忽然血往上涌,把周围的一切都看成是红色的了,于是我心里的某些东西复活了——与其被他们吓死,不如被他们打死!
我让你糟蹋我的烟,我让你糟蹋我的烟!天杀的驴子们!我的内心狂吼着,像被激怒的公牛,猛地抡起啤酒瓶朝那个王头领的头上扔去。然后一把掀翻了桌子,啤酒、花生米、猪腿肉、碎纸片、小折刀、废旧的内存条、阿抗的小镜子、梳子、大宝洗面奶、还有我的一双臭袜子,呼啸着向对面的家伙们飞去。
这一段时间中原大学举行篮球联赛,我有些日子没去打球了,没什么手感了,啤酒喷着泡沫一飞出去,我就遗憾那道曲线不可能让我得分。可是王头领大概是没料到我会先下手为强,更没料到我会在戒备森严的重重包围之中突然爆发,加上我的动作太过迅速,他情急之下躲的方向就不对,他还没来得及大叫一声,头上就开了瓢。他耳朵上挂着我的一只袜子,那油光可鉴的乌黑头发上撒满了花生米和猪腿肉,变戏法般地喷出一股鲜血,冲开上面的啤酒沫,飞溅出来,像开了一朵很滑稽的花,把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王头领瞪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他一手捂着头,一手指着我,再说不出那些俏皮话来,只是怒不可遏地朝着身后那几个弯着腰举着手躲避我的酒瓶的手下发出“恩恩”的声音。但是他的心里话我完全明白:给我打这小子,往死里整!
屋子外面也有点闹,大概是外面的人觉得王头领开始给我用刑了,有点兴奋。我和里面的人打起来不久,就有人冲进来。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见到人就打,而所有的人也是见了我就打。我拼命地朝厨房冲去,可惜还是差了一点,两个家伙抱着我的腰把我拉住,我没拿到菜刀。那两个家伙把我拖到小小的客厅里,四周数不清的手脚、棍棒、酒瓶向我飞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橡皮泥被他们任意地挤压着、践踏着、捶打着……渐渐地,我感到嘴里流出了血,接着眼睛、鼻子流也出了血,后来凡是有感觉的地方都有血在流着。四周完全都是红色的了,我机械地向四周挥出拳去,直到筋疲力尽地倒在墙角里。那一刻,我觉得身体像是破碎了,那里面包着的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消失……
可是在朦朦胧胧中,我听见打斗还在继续。拳头擂在肌肉上的声音、啤酒瓶刺耳的破裂声、刀子锐利地划破空气的声音、棍棒的呼啸声、人倒地的声音、呼喝声、惊叫声,声声入耳。我听见桌子在地上一次次翻滚,椅子无数次被抡起,然后折断,随着折断的似乎还有人的骨头,鲜血喷出来的声音非常奇怪……
打吧,你们他妈的给我狠狠地打吧!管他是谁,只要你的拳头能够得着,只要你的脚能伸过去,只要椅子腿还挥得起来,只要桌子还轮得开,只要还能拿得住啤酒瓶!打吧,祸害我香烟的家伙们,你们也有今天吗……
可他们为什么自己打起来了?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没有明锐的亮光,只见一团暗红扑向另一团暗红,一条暗红挥向另一条暗红,一团团暗红合在一起又分开,间或还有一股股的暗红从粉红中爆出,撒向空中。在这缤纷的红光中,我看见一个长方形的黑影,影影绰绰的在晃荡,那是什么?是门外吗?门外黑,真他妈的黑,我盯着那块晃动的黑,觉得它越来越小,越来越黑,黑得我看不见其他的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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