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恨海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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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恨海情天
老罗的家是在一个机关家属院里,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杉树,簇拥在冬青树丛之中,也有些花草,却很少。每隔二十米左右,冬青丛里就留出的一条小道,经过一个象征性的低矮的尖顶栅栏和小门,走过十几米的石子路,再上几级带着廊柱的台阶,就是每家的房门。
每家的房子都是两层,每家几乎都有辆车,每家都有个宽敞的院子,每家都没有人坐在那宽敞的院子读书读报喝茶聊天,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一家如此,家家如此。
我想不出人们都在屋里干什么。
算起来,我醒来后,已经在老罗家住一周了。老罗整天早出晚归,只有两天中午他回家吃饭了。想到自己被关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他在我那里一磨就是半天,就感觉自己住在他家,确实是让他对家有了点牵挂。可惜,他牵挂的对象错了,我根本不需要他如此关心。
这一周,我基本上都躺在床上——许阿姨根本不让我下床。我都已经能动了,她还坚持要给我喂饭,搞得我一听吃饭,就如芒刺在背。我猜这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多少照顾孩子的经历,两个孩子都离开自己了,她有这么一种强烈的亲子**。我拗不过比我还要坚持的她,也只好由着她。
喂饭就不说了,非要我卧床这一点,不啻一种灾难,要知道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天已经热起来了。
说实在的,我住在他家里感觉非常憋屈。不仅因为老罗一去上班就剩下我和许则苑阿姨,而且许阿姨很少和我说什么,还非要我呆在床上,更因为我在这里,见不到苏公馆里那些可亲可爱的少男少女们了,尤其是青红。我真的很挂念她,不知道她被绑架、恐吓的心理阴影散去了没有。还有就是心澜,我每天三次给她打电话,却都是关机。另外,苏公馆的电话也是不通,他们家也没人给我打电话,连苏抗都没有,这令我很伤心。
他们一定觉得,我是重新“投奔”老罗了,他们哪里知道,我是无法自主罢了。
确实,很多时候,我是不善于说“不”的人。总是用别人的决定主宰自己的行动,这是双鱼座人的普遍特点。
我有一种掉在冰窟窿里的感觉。
我对老罗说我的身体没什么事,而且感觉很无聊,我需要干活。
那是第三天早上的事,中午,老罗就叫王风带着一个小矮个把我的电脑搬了过来,还有张秋明的那台笔记本和海堤给我看过的那张盘、几套我穿着有点不合身的衣服。王风向我交待了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乱用电话,不要四处走动,不要乱打听什么,更不要走出院子的大门。我知道,这些都是老罗不方便直接对我说的话,所以他才叫王风来送东西,而且他自己还没跟来。
王风和他带来的那个人安装机器的时候,我想起那天被苏援捉弄的事情,故意打趣王风道:“鹰爪王啊,那天我被人从精神病院抢走,你拉掉几个人的肩膀啊?”
王风那天上了被苏援的里应外合、调虎离山上弄了个措手不及上了个大当,处分自是难免的,现在听见我说的风凉话,自然是气得没话说。不过他有一点很好,就是什么都摆在脸上,而且生的气一会就忘,看来是被老罗调教得很好。
我向他打听了一下关于海堤的事情,王风除了毫不理会地问我“你觉得还需要什么”,三缄其口。
他们俩临走的时候,交给我一个怪模怪样的充电器,这当然就是那个只有三个键的手机充电用的。我想不出什么时候会再用到那个电话,就不知把它扔到哪里去了。
看老罗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是想要我在他家住上一阵子了。我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种不情愿对老罗讲明,毕竟,他是一片好心。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向苏公馆证明,他,罗又明,也能让我在家里住,而且住得不比在苏公馆差,还能让我完成我的软件开发。当然,更深的意思大概就是想继续说明自己把老苏家两兄弟关起来,确实是没有恶意,说明他是能照看好人的。
他这是在和老苏家暗中较着劲!
当然,他也许是想用这一点来证明,他是在向负疚的“每一个身边的人”还债。
问题是,他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这样来照顾我,和当初把苏家老小拉到精神病院去关起来,强迫他们接受自己的道歉,如出一辙。
而且,他明明什么都不欠我的!
那天,王风他们离开后,我趁着许阿姨不在,偷偷出去溜达了一圈。不过我没能出这个院子的大门,因为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我没有他们要的通行证。这个院子的院墙足有四五米高,我也翻不出去。
许阿姨每天都可以出去一趟,令我气愤的是,她进出大门居然不要通行证。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实绝大多数的人进出都是不要通行证的,但是警卫们确实也查得严,值班室里有一台电脑,我猜那里一定输入过这个院子里人的资料。不过,有什么必要不让我出院门?我怀疑通行证这一说纯粹是老罗交待了那些门卫的,是给我出的难题。
许阿姨说自己是信基督教的,每天都要去教堂。我很怀疑这一点:哪个教堂需要信徒每天都去呢?如果她真的是基督教徒,天天受那些“要爱人要忍耐”的教义熏陶,为什么会有那么偏执的性格呢?而且,如果她去的是教堂,为什么不带《圣经》?她不带《圣经》,为什么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老旧帆布书包里却装得鼓鼓囊囊的?
我想她一定是偷偷地去看梦飞和苏援。她不会去看二叔,二叔老是呆在地下室,她看不到。她包里的东西,我猜不透是什么,要送什么东西的话,那两个女孩肯定都不会要的呀!
和小七梦飞的关系那是没法恢复的了,小七都说了,即便是她父母都死了,她也不回家来。和苏援的关系则难说,她虽然声称自己学武术就是要报复这个妈妈的,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向王大海复仇?
当然,我并不确定她和王大海是不是真的有过我猜测的那种可怕的仇怨,如果这种事没有经过法律程序、没有在派出所或者公安局备案,就像许以纯被刑警队备案了那样,那么真相就唯有当事人才能说得出来。
我希望是没有。如果有的话,那对我的心实在是一种摧残——苏援是那么美的女孩呵!如果有的话,上帝安排的这个世界也太令人失望了!
我没法去看望苏公馆的任何人,电脑送来后,我每天的最大活动就是编程。这是一种枯燥的工作,而且越来越枯燥。我面对的是一个又一个未知的难题,一个解决之后,立即引来更多的问题,我疲于应付。我现在对那个程序有点不再热心了,但我没什么别的可干的,也只能靠这来打发时间。这大概也是双鱼座人常常会遇到的生活悖论:想干什么事情总是干不成,不想干的时候却不得不干。
许阿姨有几个牌友,几乎每天从“教堂”回来,她都要带她们来打上两圈。她们是在楼上打牌,不过我在楼下却听得见哗啦啦的洗牌声,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让我心烦意乱,引开我在程序上的注意力:我会在床上搂着笔记本,不自觉地仔细聆听她们的出牌,猜测她们手里都有什么牌,猜谁会赢。
有几次居然还猜对了!
不过这并没有给我带来欣喜或者得意,而是郁闷和自责:该死,你又走神了!
这一切的生活细节都让我烦恼!如果有很多种生活过程、节奏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的话,住在高级领导们的住宅区里绝对是最幽雅的那一种!
这种幽雅只会让我减少我对生活本就不多的热爱!
这是幽禁!
我要抽烟!这样下去,我怕迟早有一天不得不住回到精神病院去。
好久没有抽烟,我觉得自己的思维都要生锈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必须大量抽烟!
老罗夫妻俩都不吸烟,老罗家里可没有烟,连烟灰缸都没有!我刚能起床那天就找遍了!
连烟灰缸都没有,客人来了怎么办?
想想也就释然了:大家都是高级领导,都是有公私事务更兼有身份的,谁会轻易去别人家?
许阿姨的牌友们会不会有烟呢?
她们就算有烟,你好意思张嘴去找她们要吗?
还是得自己去找!
记得这个大院的东南角有一个比较大的超市,想来应该是专门为这里足不出户的高级领导们提供社区生活服务的,我就趁许阿姨她们打牌时溜了过去。
这个超市里的东西比较齐全,也比较高档,里面一个胖胖的售货小姐看了我吃了一惊,问我道:“你怎么亲自跑来了?”
“买东西可不是亲自来吗?”
“你可以打电话的!——需要什么,需要多少,一个电话,我们就送过去了!”
我知道院子里为什么老是空荡荡的了:坐在屋里,一个电话,就什么都来了,他们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亲自出去做!大概他们也懒得去做什么,高级领导们多累呀!不说别的,光喝酒这一项,就完全可以把他们封锁起来:他醉了肯定出不来吧;他醒了却还是满身酒气,出不来吧;他完全没事出来了,万一被人抓去继续喝呢,或者被拎着大包小包的人腻上了呢?
说到底,他们得顾着自己的身份哪!
我没带钱,就惴惴不安地问那个小姑娘能不能记账,她说可以。
“我们这里的销售基本上都是记账的,月底和他们算账,你只要说是哪家就行了!”
她俏皮地把“算账”这两个字咬得很重,我听得很开心!我太开心了!
不过这种开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超市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烟!
“为什么没有烟呢?”我几乎是满腔仇恨了。
小姑娘抿着嘴笑了:“这里的哪个领导家里没有人送烟酒呢?而且都的高档烟酒,我们这里进的烟还是从他们那里来的呢!”
我听了她的话疑惑起来:难道这里的领导还有人缺钱花?就算他从来不吸烟,把人家送来的东西这样处理,让人知道了,总是丢面子的事情!
“你们的烟都从谁那里来的?”
“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你想想,领导们会把烟卖给你吗?你能买多少烟?他们让我们的人带回来的可都是成条成条的高级香烟,一条怕都要上千块钱,够我一个月工资呢!”
她有点看不起我,她觉得我买不起那些烟!这都怪王风送来的衣服!
不过我不能和她计较这些,我需要的是烟!我第一次感觉到,在你觉得肯定有烟的地方找不到烟的时候,给一个爱吸烟的人带来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那些人再送烟来的时候……”
“他们都不会送来,都是我们的服务人员拿回来!”
“好好好!再拿回来的时候,千万告诉我一声!”
“好的!你住哪里?我记到谁的账上?”
“罗……罗又明,他叫罗又明!”
“罗……罗处长?”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处长,我住在他家里。”
小姑娘愕然地盯着我道:“我们的烟,大多数都是从他家拿来的呀!你住在他家里,想吸烟直接找他要不就行了?”
这次轮到我惊愕地合不上嘴巴了!
罗叔叔,罗又明?他怎么会来卖烟呢?
噢,是了,他是给二叔他们筹集资金!
出了超市,我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开心的是,我踏破铁鞋寻找无果的香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难过的是,老罗竟然连人家送的烟都卖,看来也是为不少人做了些“工作”!他为了赎清自己的一个“孽债”,又欠了别的债!
回到老罗家,许阿姨她们还在楼上说话,想来是牌局还没散。不过我许久没有听见洗牌声,感觉很是奇怪,她们在说什么?
如果是一般人,我就不会想去偷听什么。许阿姨是有病的,她和我说话很少,现在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会不会说些正常人不会说的话?我很好奇,就偷偷地走上楼梯,站在连接两段楼梯的平台上。
开始听她们的话,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家长里短,牌技啦、股票、某某向她们家那位请托什么啦,说着说着就说到自己过去的事情了。
只听一位妇女说道:“唉,我们能过上这样的生活,都该感谢老书记啊!”
“是啊,怎么也没想到,我们没被打倒,反而还成了领导!”
底下许阿姨却说道:“我们是幸运的,被打倒的毕竟是绝大多数——其实我们也该被打倒的!刘姐,你说是不是?”
那位刘姐回答道:“哎呀!你说我们三个是该被打倒的还对,你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你可什么都没做过,就是和老罗结婚,也是文革结束后了……那以前你受的罪可是我们没法想象的,要不然你也不会落下病来……”
许阿姨凄然道:“我的病,也不是那时落下的,是被他关得太狠了,他的心是太狠啦!”
只听刘姐劝道:“则苑,你也不要这样说,他后来不是后悔了吗?他在那后期不也是被人打?其实我觉得他也是很可怜的,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他和你结婚后,他是怎么照顾你的,这我们都知道!就是你始终放不下那些事,你的病,也是心病!——何婶,你说是不是……”
然后听见那个何婶苍老的声音道:“唉,说起来也是这样,你们本来是一对儿,硬生生地分开了,任谁都难过——我的那个老姐,就是为了国民党里的一个中尉,才跑到那边去的!她跑了,我们家就遭殃了!我们家那位,也是被逼得当了造反派的!他不打人,人家就打他呀!”
又听见一个妇人道:“说的也是也不是!我们现在感谢老书记,当初却该恨他,当初不是他带着我们这几家的人去当造反派,现在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恨我们!我们住在这个像监狱一样的大院子里,整天不敢出门,是谁造成的?”
刘姐说道:“马姐这话就说过了,要恨就得一直恨,要不恨就得不恨,反反复复的是不该的!我们感激老书记,是该一直感激他的,不能记着他当年带人做的那些事——那时候的事,谁分得了对错?谁是好的谁是坏的,谁分得清?”
何婶道:“对错总会有人分清的!比如我们这些人家,当初都打过人,也都被人打过!所以才和那些光打人的不一样,所以才可能被继续使用。唉,这也要感谢党的政策啊,没有把人一棍子打死!”
马姐接话道:“不过就这么活着,我倒希望被谁一棍子给打死呢!我不出门就不说了,我们家那位整天还不回家,一个星期能回来一次就不错了!整天都在外面,也不知道都干些什么!这样下去,我真该叫老罗派个人去查查他都干什么了!哎,许姐,你们家老罗不是这样吧?”
何婶拦住话头道:“又明可不是那样的人!我看着他天天回家的,每天晚上都不会超过七点就到家了。就是则苑有了病那个时候,他也是天天在家看着,实在不行了才找的保姆!你们又不是没看见!我看,他比我们几家人都强!要说打人,他是比我们几家打的都多,可要说挨的打,我们几家人加一块也没有他挨的多呀!那一次,我都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呢!——对了则苑,又明的病,没什么事吧?”
“他就是吃药、吃药,可吃的都是我的药,根本不是治疗他自己病的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还什么债!唉,我说他他也不听我的……我们这些人的债,怎么能还得清的……”

底下的话就是一些感慨什么的了,而且这话题太沉重,她们很快又跳回家庭琐事上去。我一直想听听她们说的那个“老书记”到底是谁,她们也确实偶尔提起两三次,却一直没叫他的名字。她们也提到了我,不过都不甚了了。
怪不得这里被警卫得如此严实,怪不得他们都不爱出门,原来这些领导们都有某些前科!我听得只剩叹息,怏怏不乐地回到梦飞的屋子里。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特殊的社会群落,他们制造劫难也历经劫难。他们是幸运的,但是在他们的幸运背后,该有多少不幸的注脚?老罗说得对,他们那代人的伤口是良知与信仰的迷失,相比之下,我们这一代人的伤口——知识与学位的贬值、找不到工作什么的——就肤浅得根本不值得一提!诚然,我们这一代人是有信仰的,不过却是信仰我们自己,和老罗他们那一代人的盲目崇拜比起来,这到底该是差强人意还是大错特错更糟了呢,我不知道!
唉!人心的善恶,到底有什么能分得清?我到底该把老罗归为好人还是坏人?
我来到老罗家,不仅让老罗破天荒地中午回来两次、拉近了点他们老两口的关系,也改善了他们的生活。中午,许阿姨炖了只鸡,还郑重其事地非要留那几个牌友吃午饭。我想许阿姨他们两口子的生活一定很苦,而且很少请客,所以她才会把那只鸡看得那么宝贝。
唉,一辈子都要这么来还债,这确实是冤孽呀!
下午,我正在忙活那个程序,许阿姨走了进来,看到我没在床上呆着,她又开始数落我:“你别让他像赶贼似的赶你,干活有什么打紧的?等你病好了,什么时候不能干!”
我领教过许阿姨的那一套工作休息论,知道自己实在说不过她,就脱了鞋袜上床去,刚上床,许阿姨却说道:“唉,你不愿意在床上呆着那就随你吧!——不过,你以后不要去那个超市了!”
我听得一楞,我去超市的事情她怎么这么快知道了?
“超市里的那个小姑娘打电话说要送你什么东西,要你去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需要什么打个电话就行了,这里的人都很势利,嘴巴也涩,你去超市,他们会看不起你的!我们买东西的费用,大都是从电话费里扣的。”
小姑娘?噢,就是那个售货员了,她一定是弄到我要的烟了,这真是太好了!
我立即从床上跳了下来,袜子都没顾上穿,就跻着鞋子要出去,许阿姨却说道:“她说来的东西,我已经给你拿来了。”她说着,递给我一个小纸盒。
这个纸盒并不大,看样子只能装两三包烟的样子,而且上面没有香烟的字样,却写着我的名字:给田弘,谢谢!
这不是烟盒!
许阿姨看我没有当着她的面拆开纸盒的意思,就关上房门离开了。
这是什么呢?是烟吗,为什么要包起来?售货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楞楞地看着那个纸盒。
也许,这些烟就是罗叔叔卖掉的,那个售货员是不想让许阿姨看到自己家的烟又回到家里来了!
我慢慢地打开纸盒,看到里面有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
为什么还有纸条?
我疑惑地拿起纸条拆开,那上面写着几行娟秀恬媚的字:
“田大哥,我一直以为,这个打火机是姐姐送给你的,谁知道是小九送的!那烟也是她藏起来的了?哼!还藏在那里,你以为藏在那里我就找不到了吗?唉!原来小九也是喜欢田大哥的!可是她让你抽烟,我不喜欢她的那种喜欢!这个打火机,在海螺大酒店被我弄丢了,现在我又找回来了,还给你吧!怎么说,这也是远杞对你的一片心意呵!田大哥,你身体不好,这烟,你少抽点!田大哥,我和姐姐都盼你回来!”
天哪,这是青红送来的东西!我的心里开始热乎乎的。
她送的是烟吗?我急切地捧起纸盒。
是烟,是一包中华烟,还有一个打火机。
那烟盒上包着透明胶带——青红找到小九藏的烟了!就是那包烟!
那个打火机我也很熟悉,就是是小九给我的的那个全金属的打火机!
“从海螺大酒店找回来的”是什么意思呢?我努力地回想着她失踪那天发生的事情:她是拿着这个打火机到处找藏起来的烟,结果没找到,后来我们说完话,她就离开了,也就此失踪了。
难道青红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是了,她是一直带在身上的,她被人绑架时,手中还握着我的打火机。她被绑架到海螺大酒店,一直都带着它,在那里,打火机被绑架她的那些人弄丢了。现在,她找回来了!
唉,青红,一个打火机,值得如此费神费力吗!
那青红是怎么把这些东西送进来的呢,门卫可是不会让生人进来的呀?
售货员?是了,青红进不来,就托超市里的那些人帮她把东西带进来,怪不得盒子上写着我的名字,她一定是求他们把东西给我送来的!
为什么我上午去的时候,那个售货员没有把东西给我?
唉,出这个大门的都是送货的,那个女孩不过是售货员,不会出门去,怎么可能知道有这个事情,一定是她中午吃饭的时候提到我去超市的情形了,所以她的同事才知道有我这个人在这里,让她把打电话告诉许阿姨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唉,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去超市呢?
我看着那些东西,心里不停地想象着青红做那些事情的情景:辛辛苦苦地去海螺大酒店寻找打火机、细心地去找烟、字斟句酌地写这个纸条、低声下气地去哀求这里的人,每见到一个出去或者进来,她就跑过去……
她一定跪在地上才找到烟的,因为那个床头柜很低;她一定等了好久才等到可以而且愿意送东西的人,因为她不知道谁能给我带这个盒子进来;她一定向那个人求了好久,因为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认识我!她一定是一次次地满怀希望地跑过去,然后一次次地失望……
我还想象着她说这些话的情景,我仿佛看见她就站在的面前,甜甜地微笑着,叫我一声田大哥,然后害羞地绞着手……
田大哥,我和姐姐都盼你回来!
她的话不停地在我心里回响:盼你回来!盼你回来!
盼你回来呵!
“青红!青红……”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出来,我抱着那个纸盒,失声叫喊。
哦!青红,青红,青红啊!你让我——
“小田,你怎么了?”许阿姨听见我的叫声,急急忙忙地推开门进来了。
我无法回答许阿姨的话,我无法回应她。我的心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哀伤,像洪水一样把我淹没,既是为青红,又是为心澜:心澜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何尝不是像青红一样时时关心着我D澜何尝不是处处迁就着我?
我除了给她们带来伤害,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呵!
而她们,却没有一句怨言!
我田弘何德何能,值得如此美好的女孩无私地对我付出如此可贵的爱护、关怀?
我欠她们的债啊!
“小田,这是怎么回事啊?”许阿姨疑惑地指着我怀里的纸盒问道,“这里是什么东西?”
这里是什么东西?这里是一个美丽女孩的心呵!
“小田,你不要激动,你的身体要紧……”许阿姨掏出手帕来,给我揩着泪水,等我平静下来,她轻轻地从我手中拿过纸盒。
“怎么是一包烟,还有打火机?这是谁送你的东西啊?这么怪!是个女孩吗?”
我忍着心痛,点点头。
“这个女孩对你可真好啊!你可要好好对她啊!唉!我就没想到你会吸烟的,真是对不起……”
“不,我不吸烟了,我再也不吸烟了!”
“为什么,你不是会吸烟的吗?”许阿姨愕然地看着我,好半天才会意过来,说道:“是不该再吸烟了,为了这么好的女孩,也不该再吸烟了!——这里还有一封信,怎么还没开封?你还没看吗?”
信?没开封的信?怎么会?我抹了把眼泪,从许阿姨手中接过那封信来。
“我不打扰你了,你看吧。你不要太激动了!”许阿姨走出去了,还轻轻地关上房门。
信确实没开封,不过看了那信封上的字,我却又不想开封,或者说是不敢开封,因为,信封上面是心澜的字。
本来不该有这封信的,这都是因为你,因为愚蠢的你呵!我一边在心里骂道,一边下意识地去拿烟,不过抽出了一支烟,我又慢慢放了回去——我已经对自己说过,不再抽烟的。
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信封。
信纸被折成了一颗心的形状,我知道,那是颗受伤的痛苦的心。
那颗心的伤口是我造成的。
那颗心,会如何埋怨我、痛斥我、控诉我?
我缓缓地展开信纸。
阿弘:
你好!请代我向罗叔叔、苏二叔、苏三叔,还有苏家那些姐妹们问好!
阿弘,当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回农村老家了。我们放假了,七天。
不过,我不会再回这个城市了。
我们村里需要一位教师,我回去当教师,不会离开那个乡村了。
那天,你给我看了你和她的照片,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感觉被我缠得太紧了!
是我困住了你,对不起!我松手。
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说你想做一个软件,我一直没问过你的软件是做什么用的。前几天我去三叔家找你,想见你最后一面,向你道别,也想问问你的那个软件。他们说你住在罗叔叔家里,还说那里不容易进去。我猜你大概是不想见我才住在那里的,所以我想,还是算了吧!
不过,现在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了,我就更得离开了!以前你和苏抗两个人做软件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关心你们的工作,真的是很惭愧!我一定是很多地方都做得让你不满意,你才会如此不屑于和我说你的工作。
我本该是你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你的想法的人,我感到无地自容!
和时下流行的恋爱比起来,我们的感情缺乏很多东西,不仅心灵深处的沟通很少,表面的那些也严重缺乏,比如拥抱,比如接吻,比如……我要感谢你,是你的恢弘沉静让我摒弃了那些浮华,是你给了我一次如此纯净的情感之旅。我们一同走过的路,虽然短,却朴实无华,回想起来,分明风光旖旎、漫漫而幽雅。
当然,我现在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像别人恋爱时通常做到的那样,因为你心里有一个人,占据了全部的空间,而我,在你的心灵之外。不过,我仍然要感谢你!
如果说,你的事业使你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众星环绕,那么,我怕都算不上是你的一颗卫星,我只是一颗流星,甚至一粒小小的星尘。
太阳有很多卫星,星尘微不足道。
如果说,你的心如永远浩荡奔流的河水,那我就像水上漂浮的浮萍。
浮萍迟早要落入河底,无法与流水一同奔向大海。匆匆而过的流水也无法回头看那终究会化成泥土的浮萍。
谢谢你告诉我,现在,是浮萍要融入泥土的时候了!
阿弘,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的善良,如同你的才华一样不容忽视,在我心中无法磨灭。我这片浮萍落在你这纯净清澈的水中,本是我的幸运,可是,终究要落到河底的宿命,却又是我的悲哀。
被人绑架到车里到处转移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当最初的恐惧消失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种情形我似曾经历。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为什么了:其实,我一直都被你关在心里,就像一个蝴蝶被封在瓶子里。
你那燃烧的心把我封住,你带着我去追寻着大海里最深处的奇光异彩,不到最深处就不愿开启。
我从那些人手中逃出来后,就在想,不知道那个瓶子会不会被深海的重压挤破,不知道那个蝴蝶会不会憔悴在你的心里,或者,死在深海里!
一个蝴蝶,需要的是明媚的阳光和鲜艳的花朵。
深海里,有太多贪婪的暗影。水,是蝴蝶的敌人。
你要用你燃烧的心去照亮深海那夜一般的黑暗,我,要么被你抛弃,要么被你化成灰烬。
这两样你都不愿意看到,所以,你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才给我看那些照片。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
阿弘,谢谢你!
我在你身边,除了给你增加负担、压力,无法给你任何有意义的帮助。我无法苏援那样,可以给你那么丰富的情感体验,或者整天照顾你,也无法像罗叔叔、苏二叔他们那样,为你的事业铺平道路。我很抱歉,我是太笨了!
你不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所以你才能从事那样寂寞而宏大的事业,我知道,你爱的人也该是如此。我很高兴,你从来没有感觉我身上有虚荣这一点——如果看到我那样的话,你早就离开我了。可是和你的事业比起来,我太卑微了,我太渺小了。我既不能帮助你,也无法提出能够和你的梦想比肩的炫目构思。
我只可能生活在你的阴影里,而你,不需要那些灰尘。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三个字,在这封信的最后,我却要对你说:阿弘,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说、也是第一次对一个男孩这样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阿弘,我亲爱的,你会想我吗?
祝你的事业早日成功!
祝你们幸福!
附:
因为老是有个人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他是谁。而且,我知道你会打电话给我,但我却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所以,我这些天一直没有开机,对不起!
爱你的心澜
4月29日夜于苏公馆
读着这封信,酸甜苦辣咸喜怒哀乐一起在心中涌荡。
读完后,却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再读一遍,还是如此。
像是有一道坚固无比的堤坝,把我的一切情感都堵住了。
翻翻梦飞的书看了半天,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打开电脑开启软件,一个字母都输不进去。
躺在床上蒙住头,却又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许阿姨过来几次,似乎是对我说了些什么。她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话了吗?我说了什么?
记不得了。糟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是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你对心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心澜,你爱她吗,她是那么美丽善良?
不,不该这么问!
心澜,你不爱她吗,她是那么美丽善良?
我混沌的头脑得不出答案。
我只知道,我得去找她,得找到她、找回她、留住她!
我要恳求她,我要哀求她,我要补偿她!
我要拥抱她,我要亲吻她,我要……
直到手机的来电声响起来,我才从梦游般的状态中惊醒了。
电话?会不会是心澜的电话?
难道是上天赐予我如此的恩惠,让我还能再听到她的声音?
让我刚看完她的信,就接到她的电话,上天安排得如此之巧?
我抖抖索索地从书桌上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手机里传出的是一个男人不满的声音。见鬼,这不是心澜!
“答应我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吗?”
每次发稿前,都要再改一遍,所以,重新读一次可能会觉得比开始写得稍微好点!
只希望你们读到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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