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决战严岛～正篇（十七）
桑原隆佑站在一艘大型关船的船头。劈开的逆流扬起浪花，他头一次感受到海的冰凉，不觉吃了一惊。
桑原隆佑清楚地看到了身后的远处，村上水军方面的军旗变化。
日本战国时代的陆地战争，因为很难从士兵穿着上分辨敌我，所以必须将旗帜插在士兵背上，称为背旗。有时候战斗激烈，烟尘熏黑的背旗渐渐变得看不清楚颜色，或者距离过远也还是看不清楚旗面上家纹。不过，海上战争的情况有所不同。水军的军旗为长条形，高高竖立在船尾的两侧，色彩鲜艳醒目，目力所及便能够辨识。
村上水军的船上，竖起了毛利氏的军旗。当陶氏军旗落下去的那一刻，桑原隆佑感到一阵心寒。
“贪得无厌的村上武吉，已经露出本来面目了吗？”
在陶晴贤邀请村上武吉参加己方阵营时，曾许诺将濑户内海的收税权、海路大多数收益交给三岛村上家族。这已经是非常优厚的条件。然而，如果村上军倒戈而入毛利怀抱，帮助弱小的毛利方取胜，则能获得更大的、几乎囊括全部的海上利益。
桑原隆佑愤怒地捏紧拳头。
“桑原大人，主公的旗舰上有新的信号。”有水军头领叫道。
“哦，掉头对付村上逆贼的命令来了吗？”桑原隆佑眼中精光四射。
“这个……是继续进攻，不用理会旗舰安危的命令……”
“胡说！这怎么可能？”
桑原隆佑瞪大了眼睛，他感到难以置信。是不是旗舰上的水军也加入了叛乱的行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除此之外，如何解释这道不合逻辑的命令？
“也许主公认为我们此时回转，尚未被逼上绝路的毛利水军会尾追而来，使我军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村上水军选择在这时候竖起敌人的军旗，也是逼迫主公下达回转命令，而使我军失去即将到手的胜利。总之，回转会陷入被动，甚至导致全线溃败，主公看清了这样的危险。”族弟桑原龙秋在旁边冷静地分析。
桑原隆佑何尝不知道。在激战当中下令全舰回转，无疑是犯了兵家的大忌。他感到手脚一阵冰凉。在全力打败敌人或者保全自己性命的岔道上，陶晴贤霸气地选择了前者。
如果陶晴贤的身份仅仅是主帅，桑原隆佑会毫不迟疑地执行这道命令。
然而那人是陶晴贤，西国独一无二的陶晴贤，自己唯一的主君。他的任何闪失，决不是明智光秀或者任何人的脑袋所能抵偿的。
此时此刻，村上水军借着顺流之势急驰而下，将陶晴贤的旗舰团团包围起来。村上武吉为何选择海流逆转时叛变，其用心已昭然若揭。
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桑原隆佑突然勾住族弟龙秋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到船舷的边缘。
“诸位头领。虽然胜利在望，我军却无法在一刻之内将毛利水军全数消灭。”
桑原隆佑要说什么？水军头领们均担心地望着他。
“大头领，您是要……”
“等到击溃毛利水军再回转，主公的旗舰将会陷入危险。”
正确的说，等获胜再回转，陶晴贤已是九死一生。
“难道您打算违反军令？”
桑原隆佑身边的屋代水军头领们，个个瞪直了眼睛。
“要将我们的背脊暴露在敌人的打击之下吗？”
“您要想清楚。此时回转，我军可能遭到重创……”
桑原隆佑扫了一眼部下，只是悲怆而豪气地高昂着头。
“这是我的决定。要追究我违反军令，也得主公活着才行。”
“大哥……”身边的桑原龙秋也说不出话来了。
“龙秋，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大哥……”
桑原隆佑突然松开勾着他肩膀的大手，在他胸口使劲一推。
“桑原家族的存续，就拜托你了。”
不知道是否能听清他的最后一句话，桑原龙秋已经失去重心，从船舷跌了出去。海面上一簇小小的浪花，昙花似的一现既隐。桑原隆佑感到满意似的，对着海面笑了笑。
“来人……向全舰传令，立刻原地回转！”
“大头领……”
“隆佑大人……”
“诸位，今天不管成败，我桑原隆佑决定一意孤行，要把此战当作一生中最后一场战斗。要是有人不想跟随我，或者一家门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个的，请立即跳进海里，游去海岸脱离战斗。剩下的人，所有不怕死的屋代勇士们，随我一起去救援主公的旗舰！”
屋代水军阵中的异常，陶晴贤在主船上看得清清楚楚。
“又出了一个叛徒吗？”陶晴贤口中喃喃地骂道。大友水军的仓皇逃跑和村上水军的临界阵叛敌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并非自己的直系家臣。但桑原隆佑，却是今天继大和兴武之后的第二个逆乱者。
号称坚固的陶氏家臣团，其实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看来海战的失败，已经提前注定了。
村上水军从四面八方拥来，陶晴贤旗舰的外舷与甲板上插满了箭羽，看起来象个巨大的刺猬。
“全力向前，不要让敌人有机会登船！”陶晴贤不断发出喝声，激励士兵们奋勇作战。“朝两舷放箭，把企图攻上来的逆贼全部射死！”
陶晴贤的旗舰是安宅船型，舷翼两边象高高的城墙一般难以攀登。只要船速不减，想攻占上来很不容易。村上水军用体型最大的关船并排拦截，可是安宅船仍然有船体沉重的优势，拦截的关船不断被撞开。当然陶晴贤周围的护卫船只，就没这么幸运了。
与村上水军接近交战的护卫船队，那些小型关船一个接一个的被攻占、抢夺过去。
村上武吉倒也不急着攻上陶晴贤的旗舰，他知道陶家旗本武士们的厉害，再说还有那位令人生畏的柳生剑豪。
“放火箭。攻不上去，就把那艘船烧了！陶晴贤也好，柳生剑豪也好，我就不信他们是烧不死的金刚。”
在村上水军的万箭齐发之下，陶晴贤的旗舰很快燃起大火，火势越来越大。
屋代水军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后面冲入村上水军包围圈中的。他们的回转速度之快，甚至出乎了村上武吉的预料。
一方面是顺流的缘故。另一方面，那本是船速之快西国第一的屋代水军关船。
不过，屋代水军断后的船只却在毛利水军的无情追尾下，船体不断发生爆炸。桑原隆佑带领动力无损的高速关船队，根本不理会落后船只的死活。
“屋代军船撞过来了！”村上水军头领们纷纷惊呼。
“慌什么？”村上武吉大骂。
面对强大的屋代水军，村上水军的头领们有一种既定的恐惧心理。村上水军的军船几乎全是小型的关船，一半以上的船只与毛利小早船船型相仿。要与作为大内水军主体的屋代水军正面作战，显得力有未逮。
“不用勉强抵挡，让他们通过好了。”村上武吉悠然下达命令。因为自己的船上，并没有焙烙这样可怕的武器。“虽然让他们通过，但别忘了从两边放箭。啊，还有，别用火箭。”
不用火箭，是考虑到获胜后缴获的屋代军船完好无损，可以大赚一笔。这会儿村上武吉，已经开始打这样的算盘了。
村上水军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水路，屋代水军的船只并不迟疑，锋芒一般地突刺进了包围圈中。那情形，就象猛兽自动跳进陷阱。村上武吉十分满意地，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突进过去的屋代军船，在两边村上水军以密集的箭雨迎接之，两方水兵的落水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更后面，还有落后关船上发出的焙烙爆炸声。
有点可惜呀，村上武吉摇摇头。那些大关船是自己极想得到的宝物，却被焙烙这种无情的武器摧毁了许多。所幸，今日之战屋代与毛利两军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今后整片大海上的霸者，只剩下村上水军了。
村上武吉得意非凡地大笑起来。
桑原隆佑很快登上了陶晴贤的旗舰。他的船第一个冲进敌阵，其后跟上的还有一百余艘大关船。屋代军船损失过半，在突入重围时人员损失还在扩大。此外，许多船只被焙烙炸中失去动力，无助而孤单地飘在海上。不过对于这种情景，桑原隆佑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将旗舰围起来，全力保护旗舰！”
屋代军船顺利到达陶晴贤旗舰的周围，从四面严密地将它护卫起来。然而此时，陶晴贤的旗舰已成一片火海。
陶晴贤坐在甲板的一角，对周围的火势仿佛视若无睹。
“主公，隆佑救驾来迟……”
“你这个，藐视军令的混蛋！”
陶晴贤脸上青筋暴露，脸色吓人极了。他对着桑原隆佑低埋下去的头顶，用力一脚踢去。
桑原隆佑的身体在地上滚了几圈，跌入大火之中。铠甲外面穿的阵羽织顿时着火烧了起来。陶晴贤身后的柳生宗严一言不发，走过去将他从火里提出，把那件阵羽织撕成两半。
桑原隆佑连滚带爬的又跪在陶晴贤脚下。
“主公，隆佑罪该万死！让您蒙上败战的耻辱，隆佑已有觉悟，要战死在这濑户海上。可是，主公您绝不是明智光秀那种人的贱命所能抵得的！严岛上有我陆军三万，宗像、秋月、千手等水军的增援也即将来到。只要您突出重围，上得岸去，明智光秀的人头随时都可以回来取得呀！”
“在海上，我和您的卫士都没有用武之地。”一直不说话的柳生宗严，也在旁边提醒一句。
“主公，杀一个明智光秀，后面还有毛利元就。您不能用尊贵的生命，去和那种人进行交换呀！”伊香贺隆正和山崎隆方也跪了下来。
事已至此，一切都晚了。陶晴贤仰天长叹。
毛利元就的人头，根本不是他的目标。
下午一时二十分，陶晴贤离开自己乘坐的旗舰，登上屋代军船。桑原隆佑立即下令击鼓，发出全军前进的信号。
“突出去！要让主公离开这里，给我全力突破重围！向西面，目标是大元浦的方向！”桑原隆佑开始了突围。
“拦住它们！把船横过来，给我组成一道道壁垒！”村上武吉也在自己的指挥船上疯狂叫嚷。
村上水军的军船横了过来，排成无数道阻止屋代水军突围的壁垒。而屋代水军则用最大型的关船开道，无数舰船于一瞬间撞在一起，如同巨人在角斗般发出‘砰碰’巨响。
借着向西顺流的势头，村上武吉布置的严密防线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
“就是现在！让开水路，让主船过去！”
一艘小关船离弦之箭似的冲出重围。村上武吉没有想到，这一次陶晴贤竟会换乘一艘小船。被撕开的防线尽力合拢，也已经晚了。
桑原隆佑满意地望着脱围而出，向大元浦急驰而去的小船。
“还没有结束。诸位头领，接下去遵照主公的命令，我们再回去取明智光秀的人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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