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决战严岛~前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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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决战严岛~前篇(三)
“纵使相隔九天,月儿总还原。”
这是在府内城茶会上,陶晴贤的咏歌。似乎是怀念昔友的句子,后人大多认为他此时所怀念的人,是天人永别的相合元纲。
大友宗麟琢磨着句中意义,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不吉。
陶晴贤并未如他所猜想,在茶会后立即赶回周防国。相反的,如安芸国的战争与自己完全无关似的,他悠闲地住进了府内城中的行馆。
大友宗麟的居城府内城,是日本国内数一数二的以规模宏大而著称的城堡。在西国地区,连尼子家坚固的月山富田城也无法与之媲美。从这里,从陶晴贤的行馆望出去,就见到连绵的城亘壁垒,其间是蛛网似的土堀和曲轮工事。到了晚上,四处点上灯笼时,陶晴贤觉得整个城堡如一座监狱,或者说阴森得宛如鬼蜮之地一般。
“世上如府内城这般的城堡,是为何目的而存在的?”
“因为对自己的力量不够自信,所以才会存在的吧。”
“自己的力量……”
陶晴贤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答他话的人,柳生家的首领宗严。确实如此,对敌人的害怕和对自己力量的不信任,才会造就府内城这样宏伟的大城堡。相比之下,陶晴贤自己的居城富田若山,至今仍是西国地区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城堡。
世人都认为,这代表陶晴贤本人非常信赖自己的家臣团。世间任何强大的敌人都不可能攻至富田若山城下,陶晴贤似乎坚信这一点。
但,家臣团的问题,其实同样困扰着陶晴贤……
柳生宗严的话,让陶晴贤陷入了沉思。过得片刻,他拍拍手,两位侍卫从外面走了进来。
“宗严,把东西交给伊香贺隆正和山崎隆方吧。”陶晴贤背对着门口,他说话时谁也看不到他的脸色。
“这,是什么?”他听到背后伊香贺隆正的问声。伊香贺隆正和山崎隆方,都是他最信任的亲信卫士。陶晴贤多次想过要让他们成为引军出战的将领,只因不能找到代替他们的近卫人选,只好作罢。
两人中,伊香贺隆正的性格较为急躁,也喜欢大惊小怪。
“是我族最珍贵的秘药。”柳生宗严的答声。
“秘……药?”伊香贺隆正轻呼,但尾音似乎被身边的山崎隆方给扯掉了。
“是能让家臣团更加团结的秘药。”陶晴贤亲自补充道。
他看不到身后,但可以想像两人的惊讶表情。
所谓秘药,其实就是毒药。伊香贺隆正和山崎隆方两个人,他们的脸一定被吓得白了。
“反正不是给你们吃的。”陶晴贤最后添加一句。
这一年的三月份开始,陶晴贤在府内城中住了下来,一步也没有出城。人们猜想他正在进行某种战争的准备工作,但是什么样的工作?这一点恐怕没有人搞得清楚。悠闲地住在遥远的九州地方、每日出游和吟诗作乐,中国地方的战争仿佛从未落入他关心的眼帘。
与之相反的情况,是毛利家吉田郡山城中紧张至极的空气。
“我军与西安芸的诸豪族军队,于昨日起在银山城外展开了激战。”
当这样的战报由快马送至吉田郡山城中时,家眷们因为惊恐而坐立难安。战争的胜负难以预料,毛利军获胜,后面尚有无数的硬仗要打。而西安芸的豪族军队若获胜,恐怕毛利家又要危矣。妇女们纷纷奔向二之丸的宫殿,期待第一时间听到前线的下一份战报。这一天,城中没有前往二之丸的女士,大概只有阿国一人。
阿国正在西之丸的偏殿里,接待她的下一位客人。
“是这样。看来,我来晚了一步。”
这一位客人是来自京都的曲直濑道三,光秀的医学老师。
“从年底开始,光秀就希望曲直濑先生能够来一趟,可是您来得太晚了。”阿国努力以最动人的微笑,来欢迎曲直濑道三的到访。
光秀最初邀请曲直濑道三来吉田郡山,是在吉田郡山之战结束后的十二月份。然而,当阿国问及行程拖延的事情,曲直濑道三却陷入了沉默。
这个原因,也许还是不要向女士提及的好。
曲直濑道三在十二月份,收到光秀的邀请后便从京都启程了。从山**向西去的曲直濑道三,正遇上十月份总崩溃的,在凌厉的寒风中踏上归途的尼子大军。要知道,战国时代职业军人很少,大多数被征召的士兵都是在本国有土地、有家人的普通农民。这些人绝不可能被敌人收编,他们即使想尽办法,也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因此,尼子大军的崩溃,可以说是当年最悲惨的一件事情。尼子军的粮草早已被敌人夺去,匆忙逃回国去的将领们也忘记了曾为他们拼死拼活的士兵步卒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是一次无组织、无纪律、无军资、无医药的大溃退。秋季过去,严冬来临的时节,数千名伤兵或者因为缺医少药、或者因为饥寒交迫而死于归途。从安芸到石见、从石见到出云国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尸骨。随即飘落的大雪,在路边筑成一座座冰冷的棺木。大道小路上连绵延长的冰棺,无声地控诉着战争挑起者的恶行。其悲惨的人间景象,绝非常人所能想像。
一路上为伤兵施药治疗,曲直濑道三无法加速他的行程。但运气更不好的是……
“世道险恶,路途艰难,这些事情不提也罢。在入城前,老朽还借道拜祭了尼子下野守的供养塔……啊,老朽带来了妻木家熙子小姐的书信,她问光秀何时能够回去美浓。原以为毛利军刚刚结束石见国的战事,不可能这么快又出征呢。”
吉田郡山之战结束以后,光秀在吉田为尼子久幸建了一座供养塔。这种为战败者立碑述功的作法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曲直濑道三出于好奇之心前往参拜,结果错过了与光秀会面的最后机会。

本以为陶家与毛利的战争不会开始得如此仓促,可是他错了。
“那么现在,曲直濑先生准备怎么办呢?”阿国问道,“把熙子小姐的书信留下,让阿国来转交好吗?”
“不。老朽打算追上去,再劝一次光秀,离开西国而和我一起回去妻木城。”
阿国渐渐明白曲直濑道三的来意了。
妻木城,光秀经常提到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叫熙子的女孩。对于光秀来说,那也许代表的是一块永无战争的桃源之地。
阿国轻蹙柳眉,转头望向内庭中开放的樱花。在上一个樱花开放的季节,她才刚刚认识光秀。是的,虽然之前还有两年的相处,阿国仿佛觉得她和光秀和命运在那一时点,才正式交汇似的。
那么自己代表什么?熙子如果代表熄灭战争的女神,自己又算什么呢?
“不,阿国想劝曲直濑先生不要去。”阿国委婉地,却又语气坚定地劝说道,“光秀在出征中,如果现在跟您回去,就是临阵脱逃。以后,他一生都会被世人所不齿。此外……”
“此外,阿国小姐还担心光秀随老夫回去以后,心会被熙子小姐夺去而忘记阿国小姐是吗?”
“当然不是。”没想到曲直濑道三会说出这么老不正经的话来,阿国脸上微微泛红。然而她的语气,依然是严肃无比。“又到了樱花开放的季节,可是樱花为何受到世人的欣赏,曲直濑先生知道其原因吗?”
“什么?”曲直濑道三没有听懂。
“在风暴袭击大地的时候,看似柔弱的樱花便会飞舞起来,形成一道阻挡风暴侵袭的难以形容的美丽风景。难道曲直濑先生不认为樱花之美不是在树上,而是在暴风骤雨中飞舞的时候吗?”
曲直濑道三无比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位美貌绝伦的少女。确实,古人有如此赞美樱花的诗句:“风暴与花竞为敌”。
这似乎是充满了悲哀的诗句。并且,曲直濑道三完全无法理解,那种风暴中恐怖的美景。
至此,曲直濑道三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阿国小姐,她与温室小花般玲珑娇丽的熙子确属于两种类型。在她的心底,也许藏有一座并不经常喷发的火山。刚强、好胜的性情,以及热烈、执拗的个性,一切都似乎压在火山底下,等待着喷发的时机。
“我原以为,阿国小姐也不想希望光秀涉足危险……”
“不,我不认为他会遭遇到极大的危险。”阿国用力摇头道,“倒是对光秀来说,明智城堡中碌碌无为、消磨时光的生活更让他感到烦恼。路过尸横片野的石见、山阴平原,曲直濑先生也许会这样想,挑起这战争、帮助进行这战争的人是造孽。可是您用尽草药、耽搁时日,沿路救活了多少人?不能遍治天下伤者,是因为您的医术不行吗?阿国认为不是。真正的原因,是您的仁慈本身并不足以拯救世人。在去年,在小女子和光秀一起从明智城出发前往出云大社的路上,也曾见过许多穷困潦倒的人。光秀想阻止他们的命运,可是在他散尽金钱以后,才突然领悟到一些更重要的事情。那时候他就说道,‘原来在这个东方的岛国,金钱并非万能。我将斋藤道三的宝刀送给他们,他们想到用处只是将其奉献给自己的领主,以讨来下一顿米饭。早知如此,不如把宝刀留在自己身边,用锋利的刀刃开辟出一片净土来的好。’”
“光秀需要的,是迎接战争的勇气。”曲直濑道三压抑住心中的震惊,“阿国小姐,你想让光秀用自己的力量开辟出什么净土来?”
阿国抿着嘴笑笑,摇了摇头。
“您误会了,曲直濑先生。阿国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不象光秀那么喜欢幻想。所谓的桃源、净土,怎么可能真正存在于世上呢?阿国只希望光秀能够在追求梦想的途中成熟起来,找到他将来应走的路。”
对于阿国的话,曲直濑道三无法完全理解。他是一介医师,而不是一个武士。既不明白世间复杂的道理,也不会责备任何人。曲直濑道三背着手,在房中踱着步,徘徊和思考了半天。此时此刻的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应胤所说过的话。
“明智光秀这个人,可能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史上最邪恶的魔鬼。”
诚如应胤所说,曲直濑道三感到越来越无法理解,包括正在引领光秀走上恶魔之路的出云阿国。
他应该怎么办?不知不觉中,天色变得好昏暗。曲直濑道三感到刚才还近在眼前的庭院,正与庭院外面的城堡曲轮一起,被吸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曲直濑先生,您还是把熙子小姐的信留下吧。”阿国再劝道。
“不,绝不。”
曲直濑道三也有着执拗的性格,这让阿国有些意外。绝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弟子深陷泥潭,曲直濑道三只感到一种无力的悲哀。他到底如何是好?怎样才能够阻止光秀陷入那恐怖的命运沼泽?左思右想,他还是放弃了去追光秀的想法。这一天的晚上,曲直濑道三离开了吉田郡山城。我们知道,直到十年之后毛利元就病危,曲直濑道三才再次前往吉田郡山城。
现在的时点,曲直濑道三大概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来毛利家的城堡了。
天文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离开吉田郡山城向西前进,与东去的曲直濑道三正好背道而驰的光秀,在安芸地方的银山城下挑起了当年的第一场战事。
这时候,一场不论是死亡人数还是悲壮程度都将远远超过去年吉田郡山之战,甚至将超过日本国至今为此任何战事记录的毛利、陶家间的战争,已无人能够阻止它前进的车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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