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稻生原之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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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稻生原之战(六)
那古野城下。
织田信长离开圣德寺的消息,迅速传到了他弟弟织田信行的本阵之中。此时,信行的部队已经到达那古野城外,将这座孤零零的城堡团团包围。其他重臣也陆续参阵,这一天的黄昏时分,进入信行本阵的家臣有:
柴田权六郎胜家;
林佐渡守秀贞、林美作守通具;
(作者:‘佐渡守’是官名,惯例放在姓与名的中间。)
佐久间大学允盛重;
荒木城主前田利昌的次子利玄;等等。
天色已暗,信行本阵中却是灯火通明。被超过四千敌军包围的那古野城,城头只有零星的光把闪闪,显得如何微不足道。
信行端坐在本阵中,一张长方形议事桌的主位上。他的脸上多了几分武家子弟的刚毅之气,然而他的身后却少了一位土田夫人。
军中无妇孺,土田夫人被留在末森城是当然的事情。此外信行也觉得,该是他独立判断、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那么少殿下,您到底如何决断呢?”林美作守通具,他暴躁的声音在喧嚣军营之中,亦是显得非常响亮。
“少殿下,请当机立断。”柴田胜家亦在催促,“是攻城还是迎敌,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信行觉醒似的,猛的抬起头来。他并非在犹豫,只是担心自己的决定,不一定能让众家臣们满意。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没办法再沉默了。
织田信长和斋藤道三的翁婿会面如此短暂而平淡,这谁也没料到。斋藤道三没有加害信长,那么他打的什么算盘?这谁也猜不到。反正目前摆在信行军面前的形势,是要么掉头迎敌,要么攻下城堡以逸待劳,两者必选其一。如果一动不动,在敌人的城堡外面静待信长回来,势必腹背受敌。形如同背水布阵,乃兵家大忌。
“放心吧,已经有决定了。请诸位大人服从我的命令,我军必然能够全胜。”
“少殿下这么说,我等家臣甚感宽慰,一定誓死效忠。”林秀贞道。
信行慎重颚首。
“柴田胜家、林秀贞、林通具三位大人。”
林秀贞跳了起来。其他两个人,早已经是站姿了。
“我想麻烦你们领兵前往稻生原,取来信长的人头。那古野城的攻略,由我亲自主持。”信行毅然决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柴田胜家和林通具各站一边,两个人对视吹须。
“少殿下,信长的脑袋,我们林家兄弟一定能为您取得。”林通具抢先道。
“胡说。林家的小子,你是想争功吧。”柴田胜家的声音低沉,他不满地瞪着年轻狂妄的林通具。“赌上柴田家的名誉,信长的人头将落在我权六郎的手上。”
“两位大人不用争执,请鼎力合作。柴田和林家的合力一击,势必可以轻松取胜。”信行慌忙以劝架姿态站在两人中间。对于每次出征必会有的争功行为,他显然还未习惯,更不要说圆滑处理了。
“这个当然没问题。”小心翼翼的林秀贞,此时也插上了嘴。“我们两家的兵力总和超过信长军一倍以上,如果战败颜面何存。只不过,斋藤家的动向令人担心。如果战局发生变化,还请少殿下尽快攻下那古野城,方是上策。”
林秀贞的话说得八面玲珑。一方面把‘战局发生变化’的原因归结到斋藤方的头上,另一方面又点出战争胜负的关键,仍然握在攻打那古野城的信行之手。
信行何尝不知道。信长的卑鄙,已然超越了他的想像。此时不敢表露在脸上,惟恐家臣们有所察觉的,是他那感到无力抗争而生出的悲望心情。
信行其实一路下令急行军,到达那古野城下便打算发起进攻。将归蝶救出,再与信长进行决战,这是他的本来目标。
然而信长的诡计,却让他突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就在信行军旗出现在那古野城下之时,归蝶那娇小玲珑的身躯也出现在了城头之上。
信行被引到阵前。他没有想到和归蝶的重逢场面,会是如此的仓促而悲凉。站在城头上的归蝶,仿如触手可及。可是他伸不出手去,因为在她雪白粉嫩的玉颈上,架着一把寒气直透心底的利刃。
“主上下令,如果信行大人攻进城堡,就立即处死浓姬!”归蝶身后,持刀武士不时对城下放声叫嚷。

信行催动战马驶近城墙,几乎要进入弓箭射程才勒马停下。他再次抬头,确认城上的确是浓姬,没有看差。那个从美浓国嫁过来的小公主,尾张人亲切地称她为‘浓姬’。
信长这个疯子,竟然命令手下杀害自己的妻子。信行痛苦地想到,如果不能将归蝶安全救出来,那么这场战争对他来说,就完全失败了。
归蝶嫁进织田家,是四年前的事情。信行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归蝶才十一岁。
信行自己十四岁。
他忘不了归蝶和信长的那场婚礼。不对,与其说是和信长,不如说是和自己的婚礼。
是二月的第一天。那年特别寒冷,一月底到二月初不时的零星下雪。就在婚礼当天,小雪依然不停。
信长本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婚礼现场。一点不奇怪,比他大二岁的哥哥,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糟蹋良家妇女、在家臣女眷处过夜,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为掩饰其行径,母亲土田夫人不断为其圆谎,只说‘到城外玩耍去了’。于是这位整天在‘城外玩耍’的大哥,就这么成了尾张第一的大呆子。婚礼那天,他当然也照例到‘城外玩耍去了’。只是这一‘玩耍’,却急得辅佐役平手政秀不知如何是好。这一门婚事,是平手政秀亲自跑到美浓,磨尽嘴皮才促成的。如果新郎缺席,斋藤家的婚使会以为织田家缺乏诚意,一怒之下取消婚约也不是没有可能。东面受到了今川强大压力的织田家,是绝对需要斋藤氏这个盟友的。
想起来,战国就是这样的时代。人欺骗人,人捉弄人。信行记得很清楚,平手政秀那天满头大汗跑来找他,求他暂时冒充信长,把斋藤家的婚使互弄过去。至于归蝶,那个才十一岁的小女孩料想也不懂婚礼的真正含义。
于是他出席了。不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在信长的座席上。缺席婚礼的人自然也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弟弟,而不是信长本人。他和归蝶的初次会面,是这么富有戏剧性的。归蝶从外面走进来,白色婚礼服裹住她娇小的身子。她脸上的神情,就象现在站在城头上一样,带着几分惊惧,还有对未来的茫然。虽然努力保持镇定,她的身子依然随风摇摆,象一棵初露春芽又弱不经风的小树。那时候的她多么纯真、可爱。然而对于自己即将跳进某个污秽染缸的事实,她又是了解得多么清楚。
婚礼以后,他和归蝶亦经常见面。信长很少在家,即使回来也会带着别的女人。武士的正妻是城堡中美丽而无用的花瓶,这个传统由来以久,看来还会延续下去。年幼的归蝶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谁是她真正的丈夫。不过她适应得很快,信行时常觉得,她的变化令他吃惊,甚至有点难以接受。不过,他还是经常去看她,把她当成亲近的玩伴。他教她中国诗歌,她也学得很快。可以说,不论什么她都学得太快了。
不知不觉,四年就这么过去了。信行再望向城头时,他渐渐明白过来。他对归蝶的感情,不觉中已由友谊转成了爱怜。自己之所以同意母亲的计划,起兵谋反,难道不是想将归蝶夺回来,难道这不是隐藏心底的真正理由吗?
归蝶是他的!从婚礼到现在的四年间,她一直都是他的!
也同样因为这个理由,信行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攻城的命令。虽然他很清楚,那个卑鄙的大哥早已料准了他的心思,才如此放心地将所有兵力抽走。那古野城堡,是根本不用驻兵死守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信行还痴痴地站在城下。
归蝶也还在城上。夜色虽然降临,两个人依然可以在火光之下,乱军之中,准确地认出对方。距离不甚遥远,距离又太过遥远。
“乱世有情樱花姿,
风暴与花竞为敌……”
这首歌是北条幕府征讨楠木正成时,因攻不克千早城,为提振士气请连歌师写作的。后来北条幕府灭亡,有人就评述说把敌人比作风暴,这是不祥的预兆。此时信行面向城头,放声高歌,心中同时涌起了千般情绪。可是最主要的,一种悲愤交加的绝望感受,已然完全将他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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