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斥鴳之志(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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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斥鴳之志(终)
春天的空气很好,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好。
斋藤道三坐在内庭的廊下,一脸春风得意的表情,仿佛年轻了十岁。
“光秀殿下,你确定要成交这笔生意吗?”
‘生意?’坐在斋藤道三旁边的光秀微为抬头。对于他和明智家族来说,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然而在商人出身的道三看来,人命和荣辱都只是非赚既赔的生意罢了。
也没什么改变吧,他已经决定了。光秀把手放在膝盖两边,将头埋下。
“是的。明智家的一切,就请您多多照顾了。”
“我应该相信你的诚意吗?或者,你是个连我也无法看透的奸恶之徒,明智家的羽翼丰满以后,会成为斋藤家的另一威胁吗?”
“这种事情,绝无可能发生。”光秀再把头抬起来。那个不太习惯的低头动作,让他脖子很酸。“您可以当我是一只小小的斥鴳。纵然有些回旋于蓬蒿之间的本事,却与道三大人的宏图大志,有着大小的分辩。”
“原来如此,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哈哈……”斋藤道三放声大笑。
光秀退下去的时候,正好撞上走进来的斋藤利三。后者一脸惊诧的表情,因为斋藤道三的笑声依然在里面回荡。
“主上今天的心情好象特别的好,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利三待光秀走后,才恭敬地问道。
“的确,今天发生了一些好事。”斋藤道三手扶着栏杆,慢慢止住了笑。“利三,你有染指天下的野心吗?”
“利三没有非份之想。”搞不清楚主上的用意,利三谨慎地答道。
“如果那样,在我死以后去侍奉明智光秀那小子吧。”斋藤道三的眼睛里放出雄鹰般锐利的光芒。
仅仅是被动地,利三点了点头。
这一天,在小见姬那一向宁静的居馆中,来了三位奇怪的访客。不是他们某一位有什么古怪,而是他们三位走在一起……
武士之风的商人、宛如公主的舞娘,还有一个表情如前世欠债未还似的剑客。比较起来,后者似乎还正常一点。因为人家说,剑客都是欠钱不还的(疋田咆哮道:哪个说的?)……
可是这位‘正常’的剑客,进来后却一声不吭,选了个廊下舒适的所在,边晒太阳边打起磕睡来了。结果小见姬捧出来的点心水果,全都填进了商人又五郎的肚子。
小见姬笑容可掬,仿佛打算把十年来积攒的笑意一遍全部用光似的。她的眼波,不断在阿国身上打转。
“你就是光秀向我提过的阿国小姐吧。”
阿国依然是一身舞娘的打扮,衣服下摆没有拖到地上。她的全身上下没有昂贵的物饰,不过和服显得很合身,她打扮得落落大方。
“你就是光秀向我提过的小见阿姨吧。”阿国不答反问。
国友又五郎惊奇地眨眨眼睛,他突然想起光秀所说,她们两个极为相似的话。
小见姬与阿国对视娇笑,连春风也妒嫉她们美丽至极的笑容。
“奇怪了,今天光秀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小见姬特别强调‘一起’两个字。
“不奇怪呀,”阿国的脸蛋向左右微微摇摆,因略带薄红而显得更加娇艳。“他找道三大人去了,叫我们先来,说是一会有好事要宣布。”
“好事吗?”小见姬轻声重复了一句。对于她来说,跳不出这牢笼般的生活,又能有什么事情算是‘好’?
“呀,我们先不要聊光秀的事。反正,他说要给你惊喜。”阿国敏感地察觉到小见姬脸上的灰暗,迅速转换话题,“乘这个时间,我们还是聊点女人想知道的事吧。”
坐在旁边的国友又五郎,此时无限羡慕地看了疋田丰五郎一眼。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疋田会美食在前,也要放弃享受了。
这种时候,自己也装睡着吧!
这一天整个上午,小见姬的居馆中都不时有女子的笑声传出。当然,其间还夹杂微弱的一二声男人的叹息。
快到中午,光秀穿过小湖,进入小见姬居馆的时候,正好听到里面传出歌声:
“禾穗秋上,朝霞春胧;
此情此恋,如何消之……”
歌声出自阿国之口,如春莺啼。虽未见她翩翩起舞,光秀已是听得如醉如痴。阿国见得光秀近来,轻抿小嘴止住了歌声。
“真可惜,我应该听完一曲再进来的。”光秀直叹自己进得急了,他坐到阿国身边。“这是什么歌?”
“你已经听完了,”阿国浅笑盈盈,眉中自有几分妩媚味道。“只是磐姬皇后的词,即兴乱作的曲,什么歌也不是。”
“磐姬皇后是谁?”光秀不太相信地挠头问道,“今年多大了?”
他的意思是说,这位什么什么皇后到底是阿国还是小见姬那一辈的人?可是迎头就问女人的年龄,确实太失礼了。阿国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和小见姬一起笑得一塌糊涂。
“能问兰学事,不知古人愁。那位皇后,今年大概一千二百多岁了呢。”
“一千多岁?哇,比我还厉害……”

“梆……”在场之人尽皆晕倒。
“笨蛋!”
真是的,开这种玩笑。他既不懂兰学,更不识古人。光秀略有些恼,阿国见状逃得远远的,娇笑着推开话题。
“你不是说要带来惊喜吗?是什么惊喜?”
有一丝意外,阿国也有极活泼的一面。光秀不禁又想起了梦中的早川雪野,他自责地甩了甩头。
别想那个梦了。
“这个呀,惊喜就在这里。”
“啪,啪,”光秀双掌合击两下。附和掌声,远处的树后面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踌躇着走出来,一直似笑非笑望着光秀与阿国两人的小见姬,立刻象被针扎到似的跳了起来。
“光安?”
从树后走出来的中年人,正是明智光安。小见姬身边的国友又五郎也惊讶地站起来,表情十分意外。
阿国却娇笑着唱了一句:
“莫待大限悲长别,残灯将近叹个穷。”
这两句光秀听懂了。可是对面的明智光安却摇着头,嘀嘀咕咕的骂道:
“乱改古诗,真是胡闹。”
这么一说,小见姬和国友又五郎都笑了。光秀虽然不太明白,不过也跟着笑。原来,阿国改的是《源氏物语》里的诗,原句是‘大限来时悲长别……’。被阿国这么一改,反而成了莫等白头空余愁的意思。
明智光安脸上却没有笑意。他的眼睛从始致终,就没离开过小见姬的脸庞。
“光纲对我说,明智家最美丽的公主,我们不能让她娶给斋藤家的老头……”
“喂,别说陈年旧事了。”光秀传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难怪明智光安这么多年都不来看小见姬,原来一见到她,就会想起那场悲惨的败战。
可是明智光安不理他。
“我们决定打一场必输的仗。如平家应灭,命运之尽,人命在天。”
光秀的头好疼。自己的文学功底并不浅,可是对日本古代平家呀源氏什么的故事却几乎茫然。
“社会在前进嘛,古代的事就别提了,罗马人造好道路都改造火车了……”唉呀呀,都没人理他,没面子……
小见姬痴痴的看着明智光安,而光安自己则似乎迷失在回忆的旋涡中了。
“那天,明智将士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我们只剩下了数十人。斋藤军将我们包围起来,怕我们困兽犹斗,不进攻只是乱箭一阵阵射来。光纲、我,还有赖隆都身中数箭。我因为第一次上得战场,伤口疼得差点流出泪来。可是赖隆却大笑,只叫一声‘大浪底下寻皇都’。这一笑,把我也震住了,仿若自己变成了古代平家的勇士,身处于坛浦的海面之上……”
赖隆就是国友又五郎。光秀才知道,国友又五郎曾经在明智家当过武士。光安口中所说的‘坛浦之海’,是古代名门平家战败灭族的地方。据《平家物语》记载,在坛浦海战中,平氏男子全部战亡,女眷相继投海自尽。可叹一阵无常春风,似锦繁花纷纷飞落。小见姬听到此处,悲从中来,玉容已是泪光莹莹。阿国也是痴了,再唱不出什么打趣的歌来。
“后来,斋藤阵中传出叫嚷声,让我们投降。”明智光安继续说道,“光纲本不打算理睬,却听到对方说小见已进了斋藤军的本阵,以成为道三妻子为条件,达成了和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我们全呆了。待明白过来,又有人大叫宁死不降。要牺牲小见才能得到苟存,我也觉得耻辱透了。这时候,我看到赖隆站起来,他怀中抱着义久。我可怜的弟弟义久,此时已经挨不住重伤的疼痛,先就去了……我和光纲这才醒悟。既使我们全死在这儿,斋藤道三也会把小见抢去。如果这样,那谁来将小见再从稻叶山城里救出来呢?”
正如明智光安所述,那是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绝对没有胜机的战争。眼见着哥哥们一个个开赴战场,明智城中的小见姬早就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来结束这场无益的战争。战争如她所期望的那么结束了。可是小见姬最亲近的兄长光久已经战死,她的情人赖隆则在战后离开明智家,到近江的国友村住下。此后以地名为姓,自称国友又五郎。
小见姬倚着阿国的肩膀,泣不成声。光秀半懂不懂地望着小见姬,心想她曾经那么年轻,那么勇敢。可是她的所做所为,却让所有爱她的人都受了伤。那些伤不在**,而是深深**了武士情结的心脏深处。这些人,心思纤细、行为古怪的东方人,他越来越无法理解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可怜光纲病亡得太早,没能够亲自把你迎回明智城。”明智光安走上前去,对小见姬柔声说道。
国友又五郎吃惊地瞪着明智光安,然后又转过头去看光秀。
“是真的,”光秀明白他想问什么,也不多作解释。“明天我们就一起回明智城去。十年前的战事结束了,可是新的战争又要开始。”
这一回不仅是国友又五郎,连阿国也讶然望来。
又有战争?难道还要和斋藤家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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