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桶狭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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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桶狭间(一)
四年以后。
日本最大的港口,堺港。
帆船如林。远去的帆影成为点缀风景的小草,驶近的帆影成为草尖滴落的甘露,升起的帆桅成为枯木逢春的嫩芽……
“这么说来,阿容把港口比作森林啰?”
港湾的一侧,一男二女坐在柔和的夕阳之下。虽然穿着朴素,可是却无法掩住麒麟般的特殊气质。经过的路人,时不时会驻足朝他们观望。
这三个人,附近的百姓都认识他们一位是天下第一的舞娘阿国,一位是天下第一的懒汉光秀,还有位小花般可爱动人的小女孩名叫熙子,身份暂时不明。
熙子此时掬起她招牌的可爱微笑。
“是呀,我觉得就象森林。和风微立,喧哗中又不失几分安宁,犹如是林叶在吸收各种杂音。”
“幼稚了点,不过还不错,挺有诗情画意。这几年的学习,没有白费。”
熙子学习诗歌文学的契机,其实是因为织田府上的阿市小姐。光秀对那位小姐的才能赞不绝口,熙子便也缠着光秀要学诗。如今,象模象样的诗虽然写不出来,文学的功底已经不浅了。
“那么阿国呢,你来形容一下。”
“依我说嘛……象张大床!”
“大床!”熙子娇呼,“阿国姐姐,这算什么形容嘛。”
“一张天下第一懒汉用的大床。”阿国似笑非笑地看着光秀,“我说得对吗?”
战国乱世,兵祸连绵。可是却有这么一个人不谋正业,一年到头挂着游历天下之名,行偷懒逃避之实。四年之中,不知有多少大名发来邀请,想让光秀前去仕官。小见姬也经常从美浓送信过来,让光秀不要忘记光复明智姓氏。可是这许多声音,却只被光秀一句话给弹了回去。
“我宁愿做天下第一懒汉,大家请饶了我吧!”
从此以后,‘天下第一懒汉’便成了光秀的别称。
“话说回来,昨天松永久秀又派人来请你去仕官,俸禄还提高了一千石。你怎么答复?”
俸禄,就是一个人在乱世中的卖身价。各地大名开出的价码,最高的三位分别是九州的大友宗麟,五千石;尾张的织田信长,六千石;大和的松永久秀,七千石。昨天再加一千石?那么冠军为松永久秀大人摘得……
可惜这个冠军没有奖杯。“如果你敢到松永家做官,就洗洗脖子等我宰好了。”多可怕!此语出自《**语录》……对不起拿错了……嗯嗯,是出自《百地梢语录》。看来松永久秀和阿梢的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坏。
“松永久秀是个聪明的商人,我看他的底价应该超过一万石。”身后出现了千早小商人的声音。光秀扭过头去,对了,过了四年,应该称千早为‘大商人’了。
“啊,千早几年不见,长得越来越水灵了……”明显是企图蒙混过关。
“别想转移话题。今天早上我们才见过,吃白食的光秀先生。”
“哦……”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国友府上吃白食的身份。没办法,谁叫他染上了这个国家贵族的坏习惯,丧失了自我谋生的能力呢?
“是呀,你们都别转换话题,”熙子焦急地跳起来,“轮到光秀了,你怎么形容港口的风景嘛?让我们听听,你这个著名诗人想出来的形容词。”
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千早赶忙捂住嘴巴,不再出声。
“那我说了。这港口嘛……”
“港口怎样?”光秀的形容有多绝妙呢?三个女人屏住呼吸。
“港口嘛……”停顿一分钟……
“快说!”
“象一支螃蟹。”
“趴拉拉……”三个女人四脚朝天,象螃蟹翻了白肚皮。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是个恶心的比喻!”
“别急嘛,你们看这弯弯的形状,不正象横爬的螃蟹向两边伸出钳子吗?”
确实很象,不过这比喻也太……俚!
“远去的船,犹如无尽伸展的蟹爪,划向未知的、令人向往的海的彼岸。”
三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了。
坐上远洋的大船,前往远离乱世的大海的另一头,这是光秀一直的向往。然而,阿国却讨厌光秀有这种逃避的念头。
“海上的旅行恐怖又容易丧命。每年不知有多少去中国参佛的有道高僧、去西洋学习的智者学士一去不返。如果你敢上海船,那就永远别回来找我!”阿国的话犹如一道严令,把他牢牢锁在了这个小岛上。
“可怜的光秀……”熙子和千早深表同情。光秀这样坐在海边,望着无数来去船只如蟹爪般自由伸展,却没胆量登上任意一艘。这种情形下,如何还能期待他诗兴大发呢?
“对了,千早,你跑来找我们,难道国友府上出了什么事吗?”光秀回过头来。
“不是国友府,是织田府。出了大事啦!”

“如果是那一家人的事情,就别告诉我了。”光秀闭上眼睛。
光秀大约有二年多没去尾张了。他对那片土地感冒,主要原因有两个。
第一是因为熙子。四年前,他这样催促熙子去尾张。
“才半年不到,就把不惜私奔也要守护的爱人忘记了。这,是我认识的阿容吗?去年那个跟着我到处拼命寻找‘日吉大哥’的阿容,她到哪儿去了?”
“光秀大哥叫我什么?”
“阿容……怎么了?”
“那么好,你去找日吉。如果他认得你口中的阿容是谁,我就跟他走。”
“……”
‘阿容’是他的专用称呼,别人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光秀仍不明白,不过也开始怀疑熙子和日吉之间事有蹊跷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如果合情合理,我就不再逼你。”
熙子于是老老实实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光秀只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根本不‘合情合理’!
“熙子害怕……那个日吉是坏人,他会妖术。如果再见到他,说不定又要被他迷惑。”
在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前,光秀决定先不让熙子去尾张。
可是过了一年,光秀还没弄清楚日吉的事情,他自己也开始厌恶去尾张了。
这是在弘治三年的十一月份发生的事情。尾张国的织田信长下了决心,将自己的弟弟织田信行诱至清洲城残忍杀害。对那个青年,光秀的印象很深。想必因为同样的理由,织田信长也一直视其为眼中钉。这一件事情,让光秀对这个浊乱的国家更加厌恶了。
乱世中的人们,为实现自己的野心连至亲的女人也拿去用作政治联姻的道具、连兄弟手足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害。年轻的织田信长,就是这样运用政治阴谋的顶尖人物。不过几年时间,他连续谋害了织田信秀、织田信友、织田信孝、织田信光、织田信安等等同族的长辈、兄弟。他的尾张国主宝座,几乎可以说是建在同族人骷髅之上的。此后虽然受到过光秀的警告,可是他仍然没有放过自己‘前途有望’的弟弟信行。
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归蝶的丈夫?市姬的哥哥?
光秀没有忘记归蝶。自从稻生原之战的第一次相见,他们之间就保持着书信往来。这可能是归蝶真的关心自己,也可能是出于丈夫织田信长的授意,光秀并不关心理由。总之归蝶的来信,内容大多是对城堡中无聊生活的抱怨,有时候附上几句哀怨的诗词。然而,光秀劝她离开城堡,和千早一样度过快乐的人生,归蝶却也听不进去。
“这是武家女子的宿命。不过,至少在这里衣食无忧,不用向任何人低头。虽然您觉得虚伪,世上却有多少女子向往而无法得到这样的生活。信长身边女人多多,正好还我清静……”
人各有志。归蝶在城堡里写诗,她的诗词越发幽怨戚美。光秀在城堡外面写诗,他的诗越发通俗近俚。因为光秀的诗歌,一场近代诗的革命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后人将新兴的诗歌称为‘俳句连歌’。通俗的解释一下,光秀所写的这种连歌由两句词构成,其中一句俚语,一句雅语。将两种不答边的语言绝妙地连接起来,就成了平常百姓和宫廷贵族都喜欢吟唱的朗朗上口的歌词。比如说,以下这首:
“猴子**红似火,可知今冬悲凄寒。”这是控诉战争如火,人民被夺走粮食而无法度过冬天的诗句。
又有:
“静寂倾听夏蝉声,乞丐碗中蝇作揖。”
这样的诗词,不管是否洞悉内中含义,起码让人觉得亲切上口。从武士贵人到普通百姓,俳句因此在各个阶层中间流传开来。
然而,同样的四年时间,日本政坛的动荡也在加剧。西面,毛利与尼子依旧战火连天,毛利元就仍未统一西国;东面,上杉与武田进行了第三次川中岛会战,胜负依然无法分出;中部,织田信长连连惨败在斋藤义龙手上,尾张国情势岌岌可危,斋藤义龙却在这时候突然病故。四年中,不知有多少家族兴旺、许多家族灭亡、还有许多家族在风雨中苦苦支撑,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下午,堺港下了一场豪雨。海港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光秀一伙人狼狈地向国友府逃窜。
就在府门口,一串娇笑声连珠子似的传来。
“静寂倾听夏蝉声的光秀,狼狈犹如乞丐碗中蝇作揖呀!”
这解的是什么诗呀!
光秀怔怔地抬头望去。
是归蝶。
优雅的贵妇人形象,仿佛给国友府的廊下增抹了一道耀眼的金漆。然而,那个女人从来不离开城堡。
从不离开城堡的女人会大驾光临,难道尾张国的织田家,这次真的面临大灾难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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