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血佛
弘中父子战死后，毛利元就开始相信陶晴贤是真的死了。不然象弘中隆兼这样的重臣，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殉死。十月五日，严岛之上的毛利军又忙碌起来。士兵们忙于拔营起寨、将领们忙于猜测战功和封赏。据说晚上要在对岸的草津城举行庆功宴，吉川元春在吵嚷的诸将中穿来行去，他找不到这场战争中战功第一的人物，光秀。
光秀在山林里面。
战争给严岛留下的只有**的臭味和满地的尸体。
“从这样的结果里面，难道没有得到什么感悟吗？”龙姬那徐缓无力的声音，怎么听着都十分刺耳。
“好象有吧。”
光秀所站的地方，就是先前处决降兵的隐秘场所。附近的村民惊讶地发现，从这里流淌而下的鲜血把周围数条小溪都染成了艳红色，而且这样的血水几天几夜也未流尽，好象死者不打算停止无穷无尽的怨怼一样。
于是当地人就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字，叫做‘血佛’。
“当熙子用那样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当知道她呼唤的日吉大哥再也不会是我的时候，说实话，心里有股逆潮在翻腾，有股想要发泄的情绪。”
“这下发泄够了？”
“够了，够到后悔的程度。”
一天之内两万多具尸体，这就是他发泄的成果。在这个岛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人用这么畅快淋漓的方式发泄。
“你知道吗？人类会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吸取经验，这种本能就好象从母亲那里吸取乳汁。人类吸取的经验不仅对此生有用，也可以使来生不再犯同样错误。所以，人类才用转世重生这种方法，在不断洗刷自己污垢的同时，又在不断进化自己。”
光秀抬起头来。飘浮在空中的龙姬，她的衣裳好象一直都是洁白无尘、不沾人间污垢。她的眼中从来都有一片神圣的光辉，能够容易地透射入自己的心灵深处。
“如果如你所说，灵魂和转世是真实存在的话，我想在这里立一块慰灵碑。”
“慰灵？”龙姬觉得好笑而挑起如画般美好的细眉，“一个出自人类逻辑的有趣想法。人们祭奠死去的人，他们想安慰的其实只是自己的灵魂。说到这里，我想让你去看一场好戏。”
“好戏？”
“是的。战争的谢幕戏，对我们来说，是一段精彩而有趣的好戏……”
大约过了一小时之后，一阵怪风在清盛神社外面肆虐。在外面戒备的毛利士兵，在怪风中暂闭了几秒钟眼睛。这时候，谁也没看到一个灰影一隐而入。
清盛神社的祭神是古代平氏的名主平清盛。此时，刚刚到达严岛的毛利隆元陪毛利元就一起在社中祭拜。
“隆元，你知道平清盛的事迹吗？”毛利元就的声音从祭殿中传出来，不甚响。
毛利隆元早上刚刚到达严岛。他不太明白的是，战火已经熄灭，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在这时候赶来严岛？
“孩儿当然知道。平清盛从控制濑户内海起家，平治之乱中讨灭源氏、幽闭当时的天皇，后白河法皇。从一介武士到相国之位，是只手创造出平氏全盛期的人物。您是不是想说，今日控制了濑户内海的毛利家，总有一天也会有平氏般的成就？”
“有这个意思。不过，我还想提醒你，平氏兴于平清盛，也败于平清盛。”
“这是什么意思？”毛利隆元不解地瞪大眼睛。平氏的衰败，应该从平清盛死后开始。“难道您的意思是，平清盛的暴政种下了灭门之因？”
“错了！天下贱民的生死何足挂齿？自古以来能够平定天下的人物，哪一个人不是表面仁义、骨子里面却残暴无比？平氏并非亡于暴政，反而是灭在平清盛的心慈手软上面。你想想，如果不是他怜惜源义经的才能，不忍将其杀害，又怎会有后来的灭门之灾？”
说到这位源义经，他是被平清盛杀害的源义朝的第九个儿子。平清盛向家臣保证，会在源义经十六岁之前将其杀死。然而在平清盛身边长大、从小聪明过人的源义经，未到十六岁就成为了剑术、文学、军法三方面的达人。纵是平清盛，也不舍得杀害这样瑰丽的稀世珍宝。于是在源义经十六岁时，放任他出逃去了奥州。平清盛死后，年轻的源义经加入了讨伐平家的义军，开始了其连胜不败的神话。
不过几年时间，统治整个日本的平家就灭于源义经之手。
毛利隆元皱着眉头，品味着父亲的话。父亲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这个源义经指谁？以前他知道父亲忌讳叔父元纲，因为元纲有个异名叫‘今义经’。然而现在叔父已死，父亲还有别的忌讳人物？
“蠢材！还听不懂吗？我说的是明智光秀那个小子。”毛利元就有些动怒了。
人家说毛利三子，隆元如樱、元春如梅、隆景如柳。樱花般的隆元宅心仁厚，但是太过心慈手软了。如何期待这样的人，来接手毛利家刚刚开始的霸业呢？
毛利隆元这才恍然大悟。光秀这个人，确实在近几年中成了西国的话题人物。人们说严岛之战是百年以来未有过的惨烈悲壮的战事，能与之类比的，只有源义经二百余骑逆袭四国岛的屋岛之战、一日内平氏灭亡的坛浦之战两场战争之合。如此赞誉之声，以及将光秀和古代源义经作比较的说法，是父亲所断然不能忍受的。
“难道您想收回赐予光秀周防一国的承诺吗？这个，好象不妥吧。”
“蠢货，你懂什么？这都是为了毛利一族的未来。我请教过很多高僧，都说光秀这个人有反骨。把一国之地交给这样的人，说不定西国会出现第二个陶晴贤。中国古代有一句名言，叫做养虎为患。又有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吉田郡山之战以前，我从柳生剑豪手上得到了一种奇异的毒药。光秀在今晚的庆功宴上恶疾发作而亡，我们毛利家并没有违背承诺。”
好可怕的阴谋！毛利隆元感到背脊一阵疼痛。看来父亲在吉田郡山之战结束以后，便想过要除掉光秀。当时没有实行，反而是陶晴贤救了光秀的性命。
“父亲今天将孩儿召唤前来严岛，就是为了此事吗？”
“不完全是。陶家灭亡，尼子家亦形同灭亡。按照这速度，想必毛利不出一年便能统一西国。为了将来考虑，不能让世人知道严岛之战中，毛利家未来的主人竟寸功未立。今天你要与我一起凯旋离开严岛，亦要散布消息，我们从头到尾都在指挥作战，严岛之战最大的功劳者是你我二人。”
“可是，孩儿身不在严岛，这件事情恐怕人们都知道呀。”毛利隆元是个转不过弯来的直性人。
“到现在，还是不开窍吗？历史由胜者来书写。一年后，我们便能统一西国。也许再过几年，还能统一整个日本。所以毛利一族的领导者，必须是如平清盛般伟大的人物。”
要在历史上留下平清盛般伟大的业绩。毛利隆元终于明白了，父亲带自己来这座神社拜祭的真正目的。
据说毛利元幼年就来参拜过这座清盛神社，还指着平清盛的神像，对随从说出要成为“日本的主人”这样的话。可惜毛利元就只是家中次男，连成为家主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是日本的主人了。后来，为成为家主毛利元就不断催动阴谋，害死了年仅二十四岁的兄长兴元。为提防自己的弟弟元纲看样学样，他又动足了脑筋，害死了自己的弟弟。可以说，毛利元就的今日成就，全是建筑在阴谋诡计的基础之上。
然而，作为嫡子继承了家督之位的毛利隆元，却没有父亲那样的抱负。毛利元就这番豪言壮语，只让他想到了一件事情。
‘一年之内统一西国’，是指连大内家也要消灭吗？以讨伐逆贼的名义挑起战争，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大内家的再兴，而是要做比逆贼更加过分的事情吗？这，会不会过于荒唐可笑了呢？
（作者注：陶晴贤并没有灭掉大内家，此时他仍然以大内家臣自居，奉大内义隆之子大内晴英为主。所以，陶晴贤也称攻击自己的毛利氏为‘逆贼’。在这世上，谁是真正的逆贼？也许谁胜，谁说了就算吧！）
毛利隆元的妻子是大内义隆的女儿，他本人是坚决反对消灭大内家的。后世的史学家指出，两年后毛利元就杀害大内晴英时，毛利隆元因此与父亲再次发生争执，父子间的意见分歧越来越大，渐渐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由于害怕毛利隆元弑父谋反，到了永禄六年（一五六三年）八月四日，毛利元就在备后国毒死了自己的嫡子。不久，又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和智诚春、新三郎、汤谷又八郎、又左卫门、赤川元保等毛利隆元的亲信全部处死。
而后才知道，一生克尽孝道的毛利隆元，压根没有谋反的打算。后悔已是莫及，回念被自己害死的无数亲人，毛利元就在隆元死后数日便因郁成疾，一病不起。虽然光秀派遣天下名医曲直濑道三前往诊疗，然而心病难愈，这位企图以阴谋夺取天下的老人终于与世长辞。
这，是我们这篇西国故事的小小后篇。
但是光秀的故事，其正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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