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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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的时候,触目的宫帷上,皆是金丝银绣的云龙戏凤。一侧身便望见玉珠金石镶嵌的榻沿,摇曳烛光正从透雕卷云纹的灯罩里晕出,身上又覆着黄色绸缎被褥。这一片片的黄色教我蓦地醒悟,此刻正躺了龙榻上,原该慌得立刻起身,只是心思攸得冷淡了,什么规矩什么礼制,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昨日的一场发泄,倒教我稍稍平静了下来,望着那从宫纱里透出的烛火,摇曳绰约,每一次都离了那宫纱不过秋毫,仿佛随时要冲破这层薄薄的束缚,就像自己这每日重复的梦,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如海市蜃楼,终是一指之差,终不见云开雾散,不觉又闭了眼睛。
“醒了吗?”蓦地传来的声音,我不禁睁开眼,却是空无一人。
“回皇上的话,姑娘还没醒!”却是帷外传来的回答,我不觉舒了口气,又凝神倾听,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只是一道身影落了宫帷上,仿佛正要伸手掀开,却是一声嘶哑的传报声先落了下来。
“太后驾到———”
帷外的人止了手,仿佛是耽搁了一会,才返身离开,想必太后已经入了殿,皇上的声音已传入耳中。
“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依旧是清冷的声音,这宫里的人,最擅长得便是以轻言浅笑去掩饰内心。
随后是一阵轻微的淅簌声,许是太后入了座,又是一丝瓷盏轻置了案上微磕声,然后便是长长的寂静,这母子二人竟然可以相视无话,静默了半柱香的时间。
“听说这几日广西云南奏报不断,所为何事?”终于太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过是陈年旧事!”皇上的声音却是不紧不慢,倒像是说起寻常闲话一般,”还是那些安南逆党在边境生事!”
“那皇上有什么打算?”
“也是时候一举剿灭了!”皇上依旧淡淡地说道。
“听说皇上有意命四王爷率军讨伐,可有此事?”
是奕肃!我听得一愣,这朝中难道没有了将帅,非要一个王爷遣兵亲征吗?
“朕确有此意!”
“为什么?”
这也是我心中所不解,不觉更是凝神侧耳,而他却是沉默了一会,才正色说道:
“镇压安南,始从皇祖父在世之时,至如今朕继承大统已四,从未停止。安南与我国西南毗邻,常年在边境滋事扰民,虽屡次派兵交阯,却不得善终,连年战事,边境百姓也是民不聊生,如今该是一举歼灭的时机。”
“朝中虽不乏将帅,但与皇祖父同时驰骋沙场,堪担亲征重任的强将已是不多,何况当年安南俯首称臣近十年,也是四皇叔一战平定的结果,此次再由他去,轻车熟路,就算不能故伎重施,也是知己知比,胜算更是多一份!”
忽然想到奕肃曾提起过,率兵平定安南,也是在那一仗,身受箭伤,才落下那样一道疤痕!
“原来如此!”太后的声音倒像是一丝释怀。
“怎么?母后以为?”
“本宫以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您,知道敦重敦轻!”
我仿佛看到皇上却是扬唇轻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秘瓷的缠枝茶盏,一面缓缓说道:“母后多虑了!朕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一丝略略扬声的反问,却掺了一丝担忧(纤指朝着四角宫帷笼罩的龙榻处一指)“这种分寸,本宫倒不得不虑了?”
我听得心里一惊,莫名觉得不安。又思忖着,不知躲了此处多久,是否已教太后悉晓了。这念头一袭上心里,不禁要自朝一番,虽是呆了这后宫不过几日,也早知道这里殿门宫墙处处,却没有一丝严实的屏障,墙角一溜风声,倾刻传遍三宫六院。
自己这暗忖的一刻时间,皇上却也缄默不语。
“有些话,本宫不想说破。皇上心里应该明白,如今彼此的身份,一切都不可能回头!”她的语气失了原先的淡定,却也多了份中肯,只是话调陡然一转,虽依旧温和轻慢的调子,却已是不容置喙:“即便是可以,本宫也是绝不允许!”
话落了地,皇上的脸色不觉一厉,她亦觉察言辞过决绝,又缓了缓语气说道:“打从本宫还是太子妃,替皇上选妃之时,早就心知肚明。当年讨伐汉王和那皇室逆贼,于公于私的心思究竟各占几份?皇上是本宫的亲生骨肉,知子莫若母!这两年来,皇上书阁里的那些画,每日傍晚立了景山上西望,本宫何尝不知道,只是皇上没有愧对自己的身份,眼瞧着天下大治,四海升平,本宫也不多过问。只是如今,本宫又要劝戒皇上!”她却是停了话,轻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
这后宫里的女人,或是这整个天下的女人,皇上可以宠可以疼,就是不能爱,爱得深了痴了,连自己都忘了,更不用提自己的身份!所谓爱,于皇上而言,是禁忌!“
这一席话,落了耳中,却是碎石抛进湖面,激起千层涟猗,水碧横波缓缓漾开,又想起那夜在街上偶遇,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即便在人群之中也觉孤寂,不觉心下一丝疼惜,终是个可怜的人,又思及自己,终还有一人陪在身边,倒底要幸运些,想到奕肃,不觉心里有些烦闷,他真要出征了么?
皇上没有答话,太后一气呵成,不觉有些缓不过气,端起茶盖,轻轻吹拂,喝了一小口,细细的抿罢。
“既然皇上主意已定,等她身子好些,便准了出宫回府吧,过了几日四王爷出征,又要分隔数月,让这两人好好聚几日!”
我听得暗暗舒了口气,只是闭了眼,继续侧耳倾听。
幸而过了一刻,皇上才开口应了:“儿臣明白了!”只是这一声应话,却也听不出喜怒,淡薄得如同眼前的帷纱。
又过了半晌,这才听到起身的声音,太后正站了起来,罩纱衣摆掠过地面的淅籁声,伴随着她已越发温软的话音:“皇上刚下了朝,一定也累了,本宫就不打搅皇上歇息!”
“母后!”那淅簌声越发地远去,又像是绣足触了殿槛的轻磕声响起,正和了皇上的一句轻唤。
“皇上还有事?”
“四皇叔赐婚的事,暂且搁下吧!”
“哦?为何?”
“母后何必明知故问?”这一声已有些冷淡了。
太后像是静了一会,却是笑了笑说道:“本宫素来疼惜夜澜,自然不愿委屈了她,此事自会深思熟虑,皇上朝事操劳,就不用挂在心上了!”
皇上仿佛点了点头,又朝太后微微曲了身:“儿臣恭送母后!”
估量太后已离开,才舒了口气,心下还是莫名复杂,一面又犹豫着是否该即刻起榻,离了这是非之地。
他却已经踱到了榻旁,宫帷被掀开的那一刹那,我恰巧睁开了眼睛。
“醒了?”许是未料到我已醒来,目光对上的一刻,他像是有些措防不及,脸上一丝黯然还未褪下,不过是一瞬间,已回复了清冷的神色。
太后的一席话,还未从脑海中抹去,此番又窥见他伤神,脸上不觉露了丝怜惜的表情,一面点了点头。
他像是不经意地一敛眉,却是雍容高华,一面反问道:“早就醒了?”
我原要摇头否饰,只是迎上他清透的眸子,又不禁点头承认,一面心存忐忑,眼前的人心思莫测,不若初遇时虽素不相识,却还能浅交深言,此时望了他,只觉有种慑人的气势压迫得自己有些窒息,所谓帝王之气,揉进骨子里的尊贵大概是如此吧。
一面呆愣地想着,忽然见他的手向自己伸来,不觉要侧首避开,却是迟了一步,有些冷意的手指却是覆了我的眼睛,严严实实,黑暗倾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正惊诧地不知所措,却听到他的声音落了下来。
“不要看着朕,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朕!”
我听得一愣,不觉眨了眨眼睛,还有一丝香气,像是从他的手上传来,沉郁得魄人心魂,缱绻流连于自己的鼻尖处,这香味,好生熟悉!
不待自己说些什么,他却松了手,先是几缕光从指缝间滤进眼中,慢慢径直将手放了下来,再迎上他的目光,又清冷了许多。
“皇上!”原就是个高深莫测的人,一言一行教我琢磨不透,犹豫了半晌,才有些怯怯地开口唤了他一声。
他竟然无事一般,却是笑了笑,一面坐了榻沿处,只是又定定地盯了我:“你和四皇叔的感情倒是很好!”
“应该是很好的!”我一面点头答道,侧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呢喃:“这两年来,几乎是朝夕相处!”
“朝夕相处?”他却是重复着此话,依旧淡薄的语气。
“嗯!”不觉想起了在长安的事情,点点滴滴,平淡若水,却也百转千回地流淌着。
“御医已替你把过脉,受了些风寒,休息两日应无大碍!”他却转了旁话,语气蓦地有些兀躁。
我忙要起身谢恩,却教他拦了下来,只是顿了一刻,又接着说道:“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四皇叔不久便要出征,在宫里调养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府上吧!”

自从得了话,心思也稍稍轻了。回慈宁宫的偏殿已有两日,不过是躺了榻上休息,还是云珠前后服侍照应着,确如那日皇上所言,只是一点风寒,躺了两日,服了两贴药,病自痊愈。
今日一早,云珠替我更衣之时,便絮絮地传了话,说是今日奕肃要接我出宫,不觉兴致渐好,由着云珠替我描眉点唇地略略妆饰,映了铜镜里,脸色竟苍白得几近透明,衬得眼颊下的几丝黑韵越发地深,这些时日睡得沉实,脸色却这般不妙,一面想着,不觉以手拂脸。云珠瞧出了我的心思,却是执了香盒笑了说道;“怕是风寒刚愈,脸色真有些憔悴!“一面说着,一面已替我浅敷粉脂,只是淡淡一层,倒也将脸色匀得如浅玉一般。
用过早膳,便坐了亭廊处,这是从前殿至慈宁宫的必经之处。
躺了榻上的两日,雪早已停消,冬日明媚,暖暖轻融,只是未得褪尽,缱绻于檐角御道。亭廊扶拦上也是几处深浅不一的晶莹透亮,那覆了枯草沉泥上的雪被也开始斑驳一片。参差错落,层层叠立的檐角起翘,金色瓦顶,红色琉璃,在洁白雪色中若隐若现。
这两夜已不再做梦,但是睁开眼睛,心里还是一片空落失措,轻浅却幽韵的感伤却此起彼伏,不觉以指在栏岩处轻轻划过,将原先平滑整齐的薄雪划得残迤消融,原先是想要写字,却终是一片模糊,瞧不出个形迹。
云珠见我不停地划着那片残雪,只是定定地瞧着,忽然开口道:“姑娘不用急,王爷应该已经进了宫里,此刻怕是先去见了皇上!”
我手上仍然胡乱划着,并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又朝她笑了笑:“我并不急!”
等候虽然有些落寞和凄凉,总比无望地追逐要幸运一些,不知为何,脑海中蓦地生起这丝念头。
又过了半晌,云珠见我越发地静默,却是寻了旁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搭着。话不过三句,便又止了下来,不觉抬了头望向走廊深处,却见一浅色身影正徐徐而来,只是远远一望,便知道那是奕肃,于是站了起来,却是伫了原处等着他走近。
不消一会,他已走到眼前,依旧云淡风清的神色,日光恍惚落了他的眼中,却是润色翦翦。见了我只是微微笑了笑:“等久了?”
我摇了摇头,也笑了说道:“恰好闲坐了会!”
又看向那前方的殿阶,一面说道;“要去向太后辞行?”
“不用了!”他只是略扫了一眼,又看向我:“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我听得却是舒了口气,一面点了点头,一面转身朝云珠辞谢道:“这几日多得姑姑照料,寺玉在此谢过了!”
她忙摇了摇头,一面笑了笑,只是这笑里掺了几丝无奈,一面又说道;“奴婢也要回乾清宫了,王爷和夫人请行吧!”
我轻轻阖首,一面与他转身离开。
穿梭在这长长的走廊,他沉默不语,我直觉他心底藏了心事,眉心早已暗暗攒拢起来,我只作是因为出征一事,也早捺不住性子,走了几步便开口问道:“你真要亲征安南?”
他却是愣了一下,怕是未料到我已知晓,只是很快地点了点头:“五日后便要出发!”
“这么快?”情不自禁地反问道,声音略略扬起,他却不动声色,依旧淡淡地说道:“从京城出发,至西南边境行程少说也一月,多挨一日,境处百姓便是多遭一时罪!”
“哦?”我有些木讷地点了头,这两日在榻上百转千回的心事袭了上来,此时都聚了心头,倒教我有些闷闷地不适,不禁放慢了脚步,越来越慢,快要走出这回廊之时,不觉已停了脚步。
“怎么了?”他一直和了我的步伐,此刻也停了下来,却是侧首不解地望向我。
我却是抬了头看向旁处,目光不觉落了檐角处的菱花琉璃,鎏金铜叶,一面缓缓地开口说道:“这两日我想了许久,我是个感情迟钝的人,后知后觉,也挺没心没肺的!”说到此处,我不禁挑嘴笑了笑,又继续说道:“而最让我耿耿于怀的,是那段大片大片的空白,没有记忆和过去教我心慌,心慌到无暇去顾及身旁的一切。”
太过习以为常,反而见不着它的好!”我已将目光落回了他的身上:“在宫里的几日,我很想你,也很怀念我们在长安的日子----!”
话未说完,他忽然伸了食指,却是轻触了我的唇处,以目光示意我噤声,我虽是一怔,却依了他的话闭了嘴。这才听到转角处传来的脚步声,蓦地又停了下来,然后絮絮的女子声音传入耳中。
“本宫早就有所察觉!”这莺莺软语,便是那在慈宁宫里见过的孙妃娘娘,只是此时的语气有几份不善。
“那日在慈宁宫里,就伫了我的身旁,身上的香气阵阵袭来,确是皇上寝宫的龙涎!”
“娘娘不会弄错吗?”这声音越发地温婉,询问也是轻言细语,自是那位夜澜姑娘。
“当然不会,本宫侍寝的时日,这整个后宫里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怎么会不识皇上寝宫里独有的龙涎香味!”
“那,娘娘的意思是,皇上和她?”
“一定是,听说前几日还在乾清宫里住了一日一夜!”孙妃的声音越发地切切,又杂了几份忌恨,“乾清宫里从来没有妃嫔留宿!一日一夜没有踏出一步,只怕是没有下过龙榻一步才是!”
“可她是四王爷的王妃-----”夜澜的语气却是犹疑不信。
不知道那孙妃娘娘又是如何作答,因为奕肃已拉了我,却是拐下了走廊,寻了旁道而行。我只由着他引着往前走,心思却早已杂乱不堪,那一番话,直听得我心惊胆战,更是莫名委屈,一面却是反手拽了他,一面停了脚步。
他转了头望向我,刚才在那转角处,脸色早已微微一变,只是这会又回复了常色,却还淡淡地反问道:“怎么了?”
我瞧着不觉有些气恼,只是也先摁了下来,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只觉他的眼睛陡然蒙上一层雾气,从来都清透的眼眸此刻却是轻雾迷漫。心里那一丝不快忽然就烟消云散,更是挑了挑唇角,朝他展颜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龙涎,不过前几夜在慈宁宫里就寝时,倒像是有什么烟熏香料,我以为只是宫里普通的琉璃熏炉,所以没有在意!”
他不语,依旧只是看着我,倒像一副与己无关的淡漠,我不觉有些烦躁,却是叹了口气,一面越过他朝前走去,一面撂了话:“算了,走吧!”
不料只走了几步,垂在侧处的手却被握起,温热的掌心,却是凝脂般柔软,不禁也曲指越发地蜷进他的手掌中,想起被打断的话,不禁又笑了说道:“我还未将话说完呢!”
“什么?”他只是轻声回了一句。
“我说我很想念你,很想念长安的日子,其实我并非没有记忆,这两年里的一点一滴,如今都算是我的过往和回忆了!”
他回望我的目光却不是预料中的喜色,倒如水碧横波一般似水雾一般拂向自己,层层水波笼罩而来,除了莫名还是莫名的感觉,凝视了我半晌才开口:“寺玉!”
这二字落了地,倒像是落入了深渊一般,没有半点回响,也没有了下文。
这有些意料之外的反应,有些莫测的目光,教我蓦地不安起来,不觉已咬了下唇,也定定望着他。
他终于撇过了头,却是勉强笑了笑:“好了,天色真的晚了,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穿过内廷三殿,刚至了正南门处,正欲从窄阙中出去,不料迎面却是撞上一人,许是来势太过匆忙,重重地撞了上来,教我几乎一个踉跄,便要摔了地上,幸而被奕肃扶住,方站得稳了,抬头再要看那始作俑者。
那人也抬了头,却教我愣住了,竟是杨大人府上的彩烟姑娘。
她也见了我,只是一瞬间,那双竟像藏了心事的眼睛已是蒙了一层湿气,和了一声有些嘶哑的唤声落了下来:“姑娘,你终于出来了!”
我听得诧异,又见她神色戚然,惊慌失措,不禁连连点了头,一面上前说道:“我正要出宫,彩烟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忙不迟迭地点头,一面反拽了我的手,又像要克制了心里的痛意,却稍稍平静下来说道:“我知道,我正是来找姑娘的,只是久不见姑娘出来,这才进宫里来寻!”
“进宫?你如何能进宫?”却是奕肃忽然开口问道。
她听了这问话,却是惨淡一笑,一面缓缓伸了手,摊开手掌时,却是一块已有些陈旧的木牍,刻着宫里内务监牌的字样,却是朝了我缓缓说道:“姑娘记得这个么?姑娘早些年要出宫见公子,也是凭了它进出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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