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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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中有难以分辨的声响。像是风吹过麦田,又想是蟋蟀跳过高梁叶,又好像不知名的小虫在土壤间悉悉挲挲爬过,这种声音有莫名的亲切感,好像幼时母亲温暖的手掌抚过脖颈。
月色如水,夜凉如钩,青衫的影子拖长了,依依不舍地牵绊在丛生的青草之上。
这样的夜,若不是心头盘踞着被她逐出的郁闷,独行孑然,倒也是不坏的选择,起码醒酒很快。
老马轻快的走着,渐渐没入一片阴暗的丛林。
冯恒强撑醉眼打量周围的环境,真是怪,明明应当是白天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地方,夜里走来,依然充满了陌生感。此处柏树成群,夹杂几棵细细的青松,地上纠结着迎春散乱的枝蔓,分明是从未见过的地方。然而算起来,此处位于天官庙之北半个时辰远近,怎么说也应该来过。
老马忽然止步,不安的轮流踏着前腿,努力摆头想要挣脱冯恒紧拽着缰绳的手臂。冯恒被它突如其来的挣扎带的向前一扑,本能的揪紧了,几乎抱住它的脖子,斜挂在马身上。
月色渐渐暗下来,杂乱的柏树枝糟杂的架在半空里,遮挡住仅存的月光。
一阵风经过。寒意自脊梁攀升,迅速汇聚在耳根下,收获一层鸡皮疙瘩。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冷冷瞪视。
心底的恐惧决不是因为冷。此刻的感觉,恍如八岁时失足落水那一刻的惊惶无助,不知道黑暗中有什么,不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
唯有紧紧攥住缰绳,努力用这个活物排解恐惧。老马烦躁的打了个响鼻,憋足劲儿向前一冲,冯恒双手紧紧攥住辔头,身子被带着跑出几步,拖拉的生疼。老马使劲的甩头,紧跟着又冲出去几步,冯恒的身子被带的虚浮起来,一双手攥的青白,仍然挣扎着跟随它的脚步。
柏树林仿佛永无尽头,老马东突西撞,始终没有走到边际。
黑暗中似乎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吁气,令他毛发倒竖。
鬼,这次绝对是鬼!
松柏迎春,无一样不是坟头物,况且柏树枝上有飘摇的纸条,俨然是清明是坟头张挂的招魂,想清楚这一点,冯恒顿时觉得几分胆壮,刚才在天官庙不也遇见鬼了吗,好像没有传说中可怖。
然而老马却不这么想,依旧撒开四蹄,四下乱撞,冯恒两只脚拖在地上,捋出一道长长的印痕,嘴里犹自咒骂着:“没用的畜生,主子还没怕,你怕什么?不就是鬼嘛!”
话音刚落,昏黄的灯光一闪,虚浮的声音飘过来:“冯相公留步。”
老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鼻子里嘘出稀薄的白雾,仿佛是严寒已极的冬日。
冯恒喘息着松开缰绳,随势扑倒在地,扬起头来看时,有面目模糊的女子提着一盏灯,直挺挺的站在面前。
老马开始激烈的打响鼻。
借助昏黄的灯光,依稀看到女子出奇的削瘦僵硬,桃色衣裙的下摆有四指宽的白边,然而颜色污浊杂乱,仿佛被水湮湿褪色的红纸,就连她的脸,也是一团的模糊的、混乱的白,看不出喜怒,只是用刀片般冷静锋利的声音重复着:“冯相公留步。”

冯恒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姓冯?”
“我家夫人是你的亲眷,见冯相公深夜独行,特命奴婢来请相公叙叙家常。”女子冷冷说道。
亲眷?几曾有这样的亲眷?冯恒想遍家中亲戚,三姑六姨没一个在附近居住,真不知哪里来的亲眷。
女子也不看他的神色,依旧用刀锋般的冷硬声音催促:“冯相公快走,莫让夫人久等。”
即便真有这么个亲眷,也没有四更天出门迎客的道理,何况客人事先并未通报。冯恒往老马身前靠了靠,意外蹭到一身水气,原来老马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畜生也知道蹊跷,怕成这个样子?冯恒心中一紧,难道不是鬼,是妖?
女子直挺挺的站着,仿佛静待他的决定。
额头似乎有虫子慢慢爬下,伸手一摸,却是汗水。
不能跟她走,遇到鬼还好说,胡小郎不过是把自己扔出门,如果是妖……
冯恒偷偷看那女子,白白的脸上五官一团模糊,唯有两条眉毛漆黑粗硬,令人不寒而栗。
决不能跟她走。冯恒颤抖着推辞道:“烦请回复贵主人,书生着急回家,就不叨扰了。”
女子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纹丝不动。冯恒正思量怎么逃走,女子忽然一挥手,就像一块磁力强大的磁石,吸住冯恒的身体,将他直直拉起来,借着余势甚至冲出去一大步。
冯恒尖叫一声,下意识要瘫成一团,奇异的力量撑住他的腰,阻挡住瘫软的趋势。
女子僵硬的转身,直直的向前走出一步,强大的吸力拖着冯恒也跟着走了一步。
“妖精,妖精!救命啊!”冯恒仓惶的呼喊。
女子也不回头,只是僵直手臂向后一甩,冯恒顿时憋住,再也发不出一声。
行动间他不曾看见她的双腿有任何弯曲,就那么直挺挺的走过去。月亮慢慢钻出半边脸,长长的影子拖出去,他发现自己也像这个面目模糊的女子一般,直挺挺的、僵硬缓慢的走着,这情形几乎让他晕厥,可恨的是偏偏不晕,只好死死盯着影子,一步一步走过去。
原来冯恒居然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之辈。他在心底充满惧意的想着,明天恐怕是没有胆子再去天官庙了——甚至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
天官庙里的鬼原来是好鬼,不会伤人,现在碰到的,显见是妖精或者恶鬼了,想不到冯恒居然命丧此地!想不到冯恒居然要以秀才之身毙命荒野!
女子忽然止步,冷然道:“到了,冯公子请进。”
眼前蓦然出现一个矮胖敦实的大门,黑色的门扇,黑色的门环,左右各站两个黑衣的仆人,一样僵硬的身形,模糊的面目。
门框低矮,冯恒不得不弓着身子,然而前面引路的女子似乎是一道烟,门框直直的从她头中穿过,如若无物。
厉鬼!妖精!冯恒心中陡然一激,冲开了憋住的气息,高喊一声:“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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