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无法回避的矛盾
苏希实在是无法想象，如果将眼前这位万能女仆朱莉亚带去东京会发生什么事。而且她也不想再招惹上什么麻烦，所以这个几乎快被她遗忘在角落的改造人偶在次日临走时成为了苏希心头的一大麻烦。
苏希不止一次为当时自己的滥好心感到头痛，早知道当初就该干脆点，何必为了一点恻隐之心忽略随后一切事态发展。现在要带它回东京，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可怎么说这烂摊子也是自己堆出来的，把它直接销毁也实在太不人道了——呃，虽然对方只是个机器人，但良心上也过不去。
左思右想，她再一次杀去了那位秋叶博士的研究室，以一份科研资料做交换，硬逼他拿出一份国家承认的合法产品认证书，带着使用说明书把朱莉亚打包成礼物送给了南野志保利——“美其名曰”，她儿子在外地刚好碰上一家高科技公司产品搞促销抽奖，撞大运抽到头彩，拿到了该公司的最高端产品。有说明书，公司地址，联系电话，国家认证……等等一系列齐全的手续，哪怕这个谎言再拙劣，有这些白纸黑字有迹可寻的东西做担保，也能让这个法制社会的人们相信是真的。
把这一切全部做完的苏希此时已经坐上了前往东京的列车，望着车顶大大松了口气，希望秀一回来看到那么大一个人型商品外加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不会产生太多不良反应，毕竟朱莉亚确实是性能很好的高科技产物啊……
咱这是做好事，不会挨骂的，嗯……
如同自我催眠一样，苏希一路上一边不断重复安慰一边又沉浸在回家的兴奋喜悦里，在乌森呆了几个月，又在梦镜中过了半年之久，再回想起家人的脸，心中不由热乎起来。
“妈妈！我回来了！”肩扛着小琼，苏希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按着门铃。很快门就打开了，从昨天就接到女儿电话的母亲一直就在家中等待，自然不会出现无人在家的情况。两人进了屋内，自然是有一番体己话要说。
“真是的，一声不响地就说要去别的学校做交换生，现在又是这么突然地打电话说要回来。你呀，什么时候能让省点心就好了。”进藤和子半是埋怨半是怜爱地看着外出好一阵子的女儿，随即不由皱起眉头，“果然外面不比家里，阿曦你还是瘦了。”
“没事的妈妈，你看我不还是和以前一样有精神嘛。”丢开身上的一切负担，苏希现在只想在母亲怀里好好撒一会儿娇，“要是变胖了那才叫麻烦呐。妈妈，我想你了……”
“真是个傻孩子。”母亲不由微笑，伸手抚了抚自家女儿的长发，“我家阿曦倒是越活年纪越小了，以前不见你这么主动，现在都这么大了反倒是喜欢向我撒娇了。”
“以前那是我不懂事……”有些不满地嘟着嘴，回想起小时候的所作所为苏希觉得自己很混帐，“以后，我会努力补偿的。”
“真是的……”对于女儿的反应，做母亲的只能无奈摇头，“算了，就让你得逞一次，要粘就粘个够吧。”她的话换来了苏希的嘻笑声。
“爸爸应该还是老样子吧，倒是阿光，做了职业棋士也有好几月了，这几期的围棋周刊上看他的成绩倒是势头很足啊，也不知在那个圈子过得如何。”想起光仔考上职业棋士的时候，自己早就在另外一个城市了，也亏得她早有准备，电话打来报喜的第一时间，就把一直抽空在手里做着的一套西装连夜赶了出来快递了回去，当作庆贺的礼品。苏希知道穿惯了休闲服的自家弟弟不喜欢这种硬邦邦的服饰，特意暗中改良了一下，也让他舒服一点。不过下一回再想要她亲自动手做衣服，就是他拿到第一个头衔的时候了。
“你说光仔呀，”进藤和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最近好像很烦躁，问他有什么心事也不肯说。正好，你也回来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你去找他谈谈吧。”
不肯说？他不肯说的事估计也就只能和藤原佐为搭上关系了，联想起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网络棋神“sai”与日本棋坛四冠王塔矢行洋网上对弈的那件事，估计十有**就是这小子搞出来的。之后没过多久就是塔矢名人宣布引退的消息，真是一连串连锁反应哪。
“明白了，他一回来，就找他谈谈吧。”点点头，苏希表示了解。母亲这才释然一笑，显然也为儿子的问题困扰了有一阵子，看得苏希心中又是一叹。
为什么做儿女的，对来自父母的关爱总是如此后知后觉呢？只是因为那太过理所当然，所以习惯之后便视若无睹了么？
“对了，前些天爷爷那里遭了小偷……”
“哎！？那爷爷奶奶他们没事吧？”
“只是偷了走些古玩字画什么的，人都很好。”看女儿担心的样子，母亲笑着摸摸对方的头。
“该死的小偷！”苏希咬牙切齿地骂着，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妈妈，那，那么……爷爷阁楼里的棋盘没事吧？”
“棋盘？”进藤和子有些诧异，做了回忆思索的动作道，“好像光仔特地去看了一遍，回来后也听他念叨过棋盘还在什么的……”
苏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棋盘还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却开始不安宁起来。
※※※※※※
直到当妈的说要出门买菜，苏希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等到阿光回来，失去了羽毛的她也看不到佐为啊。
“怎么办？怎么办？”阿光那个粗心鬼，就是佐为有个什么事也不定看出什么来，问他还不如问当事鬼来得明白。
从厨房觅食归来的小琼就看到它的主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不由发出疑问：“你在干嘛呢？”
“小琼！我没有羽毛了！”一把扑住自家猫咪，某人哀怨道，“看不到佐为该怎么办哪！”
小琼大汗：“看不到就看不到呗，每次瞧你看那只冤魂的眼神都复杂的样子，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你这叫什么话！以前复杂归复杂，但怎么说他也是我朋友，何况现在我都想开了，要是佐为真有个什么事指望阿光那个愣小子是不可能的啦！”抱紧，像是要命一样死死勒住怀中的小猫，“小琼，我知道你办法啦，帮帮忙啊！”
“不要！要是每次你想见他都要找我，我还不烦死！”
“小琼，今晚羊肝宴伺候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帮我这一次。”继续软语相求，“我现在心里面很不安哪，以前每次这样时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总觉得佐为……”
猫咪忽然一抬头，那双金银妖瞳中精芒一闪，直直望向门的方向：“成交，我帮你。”说罢，便挣开某人的怀抱跳上她的肩膀，雪白的猫尾像施法一样扫过苏希的双眼，接着便蹦蹦跳跳跑来了。
猫尾扫到时，苏希只觉得双眼一热，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玄关处的门被人打开了。
“我回来了……”进藤光有气无力的叫声很快传来，“好困哪。”苏希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很快就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弟弟，和……他身边的藤原佐为。
“阿光。”她这一出声让原本还萎靡不振坐在玄关处脱鞋的光仔一个激灵，整个人睡意消失了大半。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做弟弟的很欣喜地窜过来，“我和佐为都很想你呀。”
“我也是比你早到没一个小时。”拍拍自家弟弟的肩，“哟，几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当事人嘿嘿傻笑。
打发完光仔，苏希这才有空看他身后的紫发男子，再见那张绝代的面容时，她不由微微一征。
不对劲，她好像能看到一层微绿的光覆盖在佐为的身上，这是以前的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象。
“阿光，佐为最近……遇到了什么麻烦么？”那样一张忧愁的面容，让苏希都不敢再问他本人什么。
“哈？”打着哈欠的光仔不以然，“没有啦，只是佐为这家伙最近老爱跟我闹别扭发脾气，还说什么自己会消失的话，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嘛！”
不等苏希再次开口，他就拎着背包上楼去：“姐，虽然你回来我很高兴。但是我昨天忙着下指导棋都没时间睡觉，太困了，等我睡饱了再找你下棋。”跟她想的一样，光仔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不妥的样子，看来这也是小琼给她的能力。
“光，阿光……”苏希在身后叫了几次，都没人应她，望着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幽灵背影，苏希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就在这时从光仔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哇啊！吓我一跳！小琼你什么时候躲进我房里了？”
看到猫儿从楼梯处迅速窜下，苏希这才反应过来感情刚才它是去了阿光的房间，小琼慢悠悠地晃至她身边，抬头双眼别有深意地望了苏希一眼，再次走开。看着它离去的背影，苏希总觉得它的步伐似乎有些无力。
但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佐为身上的她也来不及细想这些细节，猫咪没了影子她人在楼下转了几转，最终还是跑着上去敲开弟弟阿光的房门。
“哎？不是说要睡觉么，怎么下起棋来？”看着依旧萎靡不振的光仔和佐为隔着棋盘面对面坐着，苏希不由疑惑。视线停留在佐为的身上，她惊讶地发现这只冤魂身上的绿光已经浅到看不见的地步，难道小琼先前的表现就是为了这个？
“呼啊啊～～我也不想啊……”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弟弟的神情哀怨，指着对面的那位诉苦道，“佐为硬要我跟他下棋啦，我已经很累了，偶尔也关心一下我的身体嘛。”
佐为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端坐着，他的面容平静里带着哀伤，让苏希原本缓下来的心头不由一紧。
“既然这样，就让我替你和佐为下棋吧，阿光你好好休息。”连苏希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这一声换来了三张面孔的同时一愣。
“哎？？”光仔吃惊地大叫出声，一旁毫无反应的佐为也跟着张大了眼睛。
“你……要和我下棋？”青年的语气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激动，竟隐隐有些颤抖。
“我，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不，不方便就算了。”她本人是一开口就有些后悔了，但看到佐为的表情也有些不忍，说话也变得踟躇结巴起来，“我出去了。”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佐为自然不会这么放过她，他知道与小光不同，她应该是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否则不会这么反常地主动提出来，“请和我下棋！”上一次的棋局佐为仍旧记得，再加上这两年来的相处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进藤曦的棋力绝对不止如此。
一旁的光仔一听，不由精神一振，他已经不是最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了，姐姐虽然一直表现得不高不低，但随着自己对围棋的理解渐渐加深，他也开始意识到其中的微妙。对于苏希隐藏实力这件事，这二者的想法倒是一致。
看着对面两人的反应，苏希有些犹豫，挣扎了几番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来，道：“好。”
做弟弟的很识趣地让出位置，坐在了两人中间的那一面，瞪大眼睛盯着纹秤，老实说江户时代棋艺的水准放在现代已经有些落后，回忆起姐姐和佐为的那一局棋，虽然现在想来仍旧很精彩，但已经不适合现在。这次佐为学了两年的现代围棋，姐姐也不再是模仿她的偶像，相信一定也很精彩。
不过光仔很快就失望了，姐姐的套路一直都是他很熟悉的，与他对弈时常常用的那些，一局棋下来根本就是平平淡淡，完全找不出什么出彩点，但要挑毛病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看着十分郁闷和别扭，偏偏这两个还一折腾就折腾了两个小时。失望至极的光仔，很快就自主自发地上床睡觉了，只留下还端坐于棋盘两边的一人一魂。
“终于睡着了。”苏希松了口气似的大叹，“居然硬撑了两个小时，真亏他能这么坚持。”
佐为闻言不由露出心有戚戚的苦笑，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把人骗走呢，很快他的脸色就变得肃穆：“那么这一次，可以让我真正见识一下么？”
少女微微一顿，随即轻轻点头：“好。”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
“我输了。”望着眼前的棋局，佐为在震惊过后便恢复了平静，心悦诚服地道上一句。
“多谢指教。”收敛起冷淡的神色，苏希回完礼后心中有些淡淡的叹息，如果坐在她对面的人去墨华盒中进修上些年月，成就绝不会比她的老师们差。但比起这些惋惜，她更多的是解开心中结的欣慰和欣喜。
这就是进藤曦的棋么，精确、果断、简约，每一步都在预料中，完全算无遗算，将对方会用的手段招术全部先一步想好，没有阴谋、没有陷阱，只是完完全全的阳谋，逼得你明知如此却不得不照她的希望去做，完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
“难道你已经追寻到了神之一手！？”意识到这一点的佐为再也坐不住，吃惊地质问出声。
苏希只是摇头：“我，没有那个天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起初你也许会觉得很厉害，但是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我的棋，是没有灵性的。围棋的出现，早在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人的计算能力，而我所能倚赖的，也一直都是自己的计算力。下棋时候的我其实就像一台超级电脑，利用自己的计算力和通过无数对局所累积出来的如同本能一样的对敌经验，这才成就了现在的自己。要说神之一手这种东西，你或者阿光，才是真正有能力追求的人吧。”因为她不是天才，她所有的资本都是靠时间累积出来雕刻进记忆乃至灵魂里的。
佐为听得目瞪口呆，苏希的话却没有说完。
“知道我为什么在一开始那么讨厌你么？因为我认识本因坊秀策啊，不是通过棋谱，也不是通过传说，是切切实实地认识他。我跟着他学棋，学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漫长到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存在的必要。很惊讶么？难道这世上就许你留恋人世以寄宿棋盘的方式存在了一千年，就不许我带着前生的记忆轮回转生？”看着他惊讶又恍然的表情，苏希这时却是怎么也笑不起来，她的心情有些糟，连词句的组织都开始生涩，“他没有提过你，没有提过藤原佐为这个人，所以当你说，你和生前的他一直在一起时，我一点都不相信。”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苏希有些不敢看佐为的表情，她害怕对方露出受伤的神色，所以她只是垂着头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僵起来，良久之后她才听到对面传来佐为的声音。
“虎次郎，他过得还好吗？”
窗外的鲫鱼旗迎风飘扬，被风吹得是猎猎作响，屋内少年酣眠正浓，唯有那相对而坐的两者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气场。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的苏希不由一征，下意识地点头说：“很好，每天都有人陪他下棋。”这话一出，她不由抬起头，对面的男子正朝她露出微笑。
“那就好。”佐为笑得欣慰，“虎次郎是个很有天份的棋手，一百四十年前，是我拿走了他的一切。下棋的机会也好，留下来的棋谱，甚至是他的人生也……不愿意提起我，也是应该的。如果说，虎次郎的生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话，那么现在的我，就是为了小光而存在。”
佐为的一番理论让苏希为之征住，青年侧过头看着熟睡的少年，面色温柔：“这样的话，小光也是为了某人而存在的吧。”如此说着他的表情像是明悟了一般，回过头他看着她浅笑，仿佛天边最温柔绵软的云彩，“而那个某人也一定是，为了另一个某人而存在。一千年，两千年，如此循环不息……朝着领悟神之一手的遥远路途前进。”
苏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起，心头是一次次震动，棋道，每一个真正的棋手都在追求的东西，但所谓道，便是无穷无尽，这里不是墨华盒，人们没有这么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去追求，所能选择的，只是传承，也只有传承……
连亲眼见到、亲眼听到，一位堪称宗师级的大师的觉悟，感受着世人对道的追求，这份震动足够让人铭刻在心再无法忘记。
“佐为，藤原佐为。”苏希叫着他的名字，心头是豁然开朗的愉悦，“我现在很开心啊，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们第一次下的棋，和现在的这一局完全不一样，秀策的棋不是你这样的，哪怕他也同样学了现代的布局手法，你的棋秀策同样也下不出来。是我太钻牛角尖了，你只是佐为，不是秀策，你们俩真的不一样。”
对面的青年闻言一愣，随即更加灿烂的笑起来。
“可以，再下一局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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