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郢2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韦航要求后宫百僚至东都就食一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韦尚书令极力反对,甚至让人告诉吴先生要求他来劝说我否定此事。
吴先生来和我说的时候,面无表情。
“何故?”这些天我心灰意懒,没理外务,而且韦家人的恩怨,外人不得而知。
“相康并非尚书令势力所在,他担心左仆射借此对付他。”
相康是祥的东都,韦之铭曾经在此任府尹数年,而他在朝中经营甚久,东都留守官员与将领,大多是他的直系属下。
韦明孺和韦航之间互斗,在相康于他没有好处。
这道理我也懂,难怪韦尚书令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但我说了有什么用?
况且看他们斗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我要帮韦明孺。
先生却说,可以帮助韦明孺,还是帮帮他比较好。
我摇头,对这两叔侄不感兴趣,谁死谁活,与我无关,谁占上风,我也不能改善我的处境。
我为何要帮韦明孺!
先生不断劝说,我只当自己没听到。
朝中对于此事也并非风平浪静,也有反对之声,但是韦航决定了便决定了,那些反对的抗议的人,都被他压了下去。
据说几个大臣被摘了乌纱帽,此事便很少人有异议了。
先生说此事无关大局,况且对朝政并非没有好处,不会有很多人反对,而反对的人可以让韦航看出哪些人是反对他的。
这事在纷纷扰扰里便定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
惠文皇太后和阿姊乘坐一辆安车,皇后独自乘坐一辆。
韦航作此安排,阿姊异常欢喜,自她出降以后,回宫机会便少了。
韦航送阿姊来见太后,来时他携她一路有说有笑,并马前行,纱帽下阿姊笑语如银铃。
薄纱下若隐若现的美丽容颜,眼波盈盈,从她的神态里我看到阿娘年轻时候的神情。
那是幸福的神情,阿爹不算有担当的男人,但他对我们却是极好。
娘亲总说现在的父亲已经很好,她不需要她的丈夫有多出色。
年轻的时候身为夏王和夏王妃的那对夫妻,是那样的幸福,而现在他们的幸福只能在阴间继续。
而他们的独子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飘留于阳世。
我怔怔地看着那对璧人走到我身边,阿姊掀开纱帽,她的话语如往常一样的亲切。
“陛下。”
阿姊的气色也象以往一样的好,红润欲滴。
“公主你来了。”
也许是太高兴了,阿姊没有在意我话中的冷淡,倒是韦航微微皱眉,他瞄了我一眼,眼底有警告的意味。
没想到我的阿姊,竟让他这样看重。
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我默默侧身临车而立,看着阿姊兴高采烈的迎向她的娘亲。
惠文太后满是惊喜,她看向韦航的目光,不象以往一样冷淡,很是感激。
韦航朝她恭敬的施了一礼,扬声道。
“太后和公主有话不妨上车说,这一路上你们慢慢聊。”
和太后母女俩的兴奋不同,韦茂贞抱着她的猫,慢慢的走向自己的安车,没有和韦航打招呼。
韦航注视其妹的身影半晌,没有说话,我听到微微的一声叹息。
而后韦航交代了一个人保护皇后。
那个人是杨崇武,新近提拔的将领。
帝驾启程时,我的安车里挤进了一个人,出乎我的意料,竟是韦航。
“你来做什么?”没好气,我懒洋洋的看着他。
“一路上无人说话,也觉得无聊。”他同样以懒洋洋的语气回我,不客气的在我身边坐下,还顶了顶我的腰,示意我给他让点位置。
这个人,我的脾气上来了,坐好挺直背,一点点地方也不让给他。
韦航有些吃惊,看了四周一眼,他拍拍手,让周围的人下去。
安车很大,尤其是皇帝的车,更大。
我的安车足以容纳十数个人,他何必一定得坐我身边。
我就瞪着他,韦航笑眯眯的接近我,而后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不晓得他要做什么,惊惶挣扎也无用。
他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这回没带阿姊温柔的香气,入鼻的满是男人的气息。
这时我有些害怕,我实在是担心我怎么对他,他怎么对我。
此际四下无人,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而我没有能耐救我自己。
“你害怕?”韦航还是极轻松的神情。
心里是这么想,可嘴上怎么能承认,我别过头。“我怎会怕你!”
他又笑了,伸手揉揉我的发。“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话之意,他是君子,我是小人?
我大大不满,火气嗖得窜上来,正想开口,他却放下我,坐在他的腿上。
“你放我下去……”我推他,他不松手,还一把捂上我的嘴。
“嘘!车驾前行,莫失皇家颜面。”我安静了下来,帘幕外面是一重重的人影街影,车已离宫。
“我不叫,你放我下来……”忍气吞声,我慢慢的对他说,尽量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依言放下我,还是抓着我的手,拉我坐近他。
“我。”他迟疑了下。“我有事要说……我们心平气和好好谈谈!”
“嗯?”他要和我谈什么?
“这一路上,也许会碰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尽量呆在我身边,不要离得太远。”
“出了什么事?”我有不祥的预感。
韦航摇摇头。“没事,我只是防患于未然,你还小,不要被人利用了。”
韦航为何要和我说这些,我迷惑了。
可还没等我说话,韦航迟疑了下,又对我说。
“不要对翠翠太冷漠,她没有过错。”
“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我不明白。
“翠翠是好女子,怎么可以让她不幸福!”韦航淡淡的回答,然而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也还是摸不清他对阿姊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是利用,还是有情。
可有一点我知道,至少阿姊于他,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我偷偷的转过头看向我身边的男子,韦航正在沉思,他的侧面表情不象以往的他那样专横跋扈。
甚至带着一点点淡淡的温柔。
似乎是看见我的**,他笑了笑,又揉了揉我的发。
“小孩子,这一路上,你好好玩,不要想太多。”
“我不是孩子。”难得的我没想到与他对抗,只是抗议。
“嗯,就是小孩子,也会有长大的一天。孩子可以是孩子,而大人就必须要想很多东西,要做很多的事,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依然微笑,眼神里我却瞧不出他的情绪。
“不愿意做的事情,可以不做……”象他这样的人,也有不愿意做还得做的事情吗?这对我来说很是诧异。
韦航伸出手指算了算,而后苦笑。“很多不愿意做的事,到底还是做了。有些事,半点由不得人。”
他说着,眼神瞧向车队后方。
我不知道他在瞧什么,当天晚上才晓得,原来那两车里坐着韦家的人,有韦之铭的正妻,也有他的妾。
听说有两个女人是疯子,窃窃私语的宫人内侍们这么说。
阿姊服侍那两位女子十分尽心。
我问她她们的身份,才明了一位是我的姑姑衡安大长公主,而另一位是韦之铭生前的宠姬韩氏。
这两名女子神智都不清醒,而她们之间却象是彼此厌恶,不愿意有丝毫的接近。
“传说中,那女子是左仆射生母。”吴先生告诉我说。
那女子,姓韩名昙,字沁,曾经是一个传说。
传说中的沁大家是才貌称颂一时的女子,她的爱人是姑姑衡安大长公主的驸马,因为姑姑的妒忌,沁姬曾被幽禁数载,而驸马韦之铭其志不改。因为叔父庄帝的缘故,沁姬得以与韦之铭再续前缘。
这个女人,生了韦航。
她现在却疯了,安静地坐于树下,微笑隔绝了众人探测的目光,琉璃一样的神情,却是除了喜悦,再看不出半点情绪来。
韦航与阿姊皆侍奉于沁姬身边,传说也许不是传说,流言也并非都是虚假。
我的姑姑孤寂的坐于一旁,傻傻的望着天宇。
她成了哑子,而她为什么成了这样,却没有人知道。
曾经备受祖父宠爱的膝下幼女,晚景这样凄凉。
娘亲说,当年祖父为姑姑选驸马,姑姑死心塌地出降韦之铭,全然不顾祖父的反对,也不管这年轻的右拾遗家世卑微,已有元配,甚至他还有倾心所爱的人。
当年的姑姑,也许就象现在的阿姊,那样执著,那样全心全意,可今天姑姑的结局会是阿姊的明天吗?
那对相对的微笑的夫妻,并不能告诉我答案。
可有时候也想,也许姑姑此时是幸福的。
疯了的人,不晓世事。
这俗世的一切,已与她毫无关系,她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世界里,喜怒哀乐由她。
而常人如我却不能如此,也许韦航也是这样。
视线穿过重重人群,我看他,微微一举杯。
白天我瞧见一个不一样的韦航。
许是巧合,这时他恰巧举头四顾,那眼光瞄来,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他朝我微微笑笑。
阿姊瞧在眼里,也不禁笑弯了眉眼。
这是一对夫妻,感情很好的夫妻。

我忽然有些愧对阿姊,我侵扰了她平静的生活,也许她的小小幸福,会因为我的行为而破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来没有。
一路行来,韦航都与我同车,大多数时间他与官员商议国务,并不避讳我,闲暇时,他通常看书作为消遣。
韦航不多话,我也不理会他。
总觉得这些时日,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我总是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想起那个夜晚,可韦航就象没事发生过一样。
我便不能去看他了,改看窗外,才发现一些事情,以前我从来不曾注意过。
我不知道原来京城地区饥荒情形如此严峻。
到处都是逃京的百姓,颠沛流离携家带口,面黄肌瘦,以草根为食,甚至有卖子筹粮的。
心有不忍,劝说韦航赈灾。
他瞧着我,轻声问。
“你一人之力,可以救一个人,救一百人,若是成千上万人呢?你怎么去救,如何去救?”
我想回答他,却想不出个法子,只有沉默。
“保持政治安定,百姓才有好日子可过。”
他的语气很是平和,韦航总是对我说,为政者首要注意民生疾苦。
为政不可过苛,得民心者得天下。
“百姓苦是真苦,你们见了也会不忍心。”过去不明白他总是这么对大臣们说,可是我眼见百姓流离失所,也觉得哀伤。
那些事情,身在深宫,或者只是为了出来游乐而经过市井的我,看不到。
“这是老百姓真实的生活。”韦航指着帘外,告诉我说。
我便沉默了,知道与真正看到,到底是两回事。
一路上很是平静,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和他也可以这么平和的共处,没有争执。
暂时,我将仇恨抛于脑后。
吴先生对于我的改变很是欣喜,阿泉不说话,我知道他也是高兴的,但是这样的平静,就象镜中花水中月,谁也不知道保留的期限有多久。
平静打破的异样容易,就在几天之后。
路程我们已行大半,因有女眷文官随行,车马行进速度不快,从驻地翼黎抵达相康尚有将近九日的行程。
一大早韦航接到八百里紧急军情奏报。
毅州总管司马益起兵反叛,并且新立一帝,其人为皇叔汉王之子高锐。
汉王已逝多年,然而他与庄帝皆为祖父周皇后所出嫡子,若论帝位渊源,高锐比我关系更近。而司马益亦是国戚,为祖父外甥,一向受重用,经营战略要地毅州。也因为这个缘故,韦家父子一直不敢动司马益。
这些年虽然韦家父子掌政,但对他们的反抗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宗室之死,多与此有关。
以前虽也有叛乱,听说声势不大,不象这次。
从韦航的神色里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韦航默不作声的盯着奏报看了半晌,冷笑了几声。
“父亲不在,还有我。可惜了,虎父无犬子,断无如尔等所愿。”
“情形严重吗?”我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这么平静,我听到高锐为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叛乱檄文里,居然称我为“伪帝”。
“还好……”他轻描淡写。
“怎么你一点都不惊慌?”我最不喜欢的便是韦航这样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
他扬眉,依然微笑从容。
“没什么大不了,这事刚好为我分辨出哪些臣子可为我所用,哪些不可,趁早除之……”
那一瞬间,我以为这事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上午朝会之后,我便知道,我的想法错了。
吴先生说,局势之坏,出乎意料。
然而韦航却还是神色沉稳,只是要人将后宫眷属和一些官员快马加鞭送至相康,随之一同下达的,还有将韦尚书令的软禁的命令。
台面上说是韦尚书令忽发重疾,韦航派人照顾,实际上,韦尚书令并没生病。
那副我所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孔再度出现于面前。
杨崇武,承担了护送的责任。
送别的时候,我发现阿姊不知道内情,她仅仅以为象过去一样,这也只是一次小小的叛乱。
惠文皇太后亦不知情。
而我留在韦航身边。
“你瞒不了她多久的!”目送他们离开,我对韦航说。
他点头称是。“确是隐瞒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又何必瞒?
我一怔,他是托大还是胸有成竹?
“你有把握平叛?朕可不想当伪帝!”我喃喃,声音放得很低,但我知道他听得到。
韦航瞧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话,策马前行。
“很多事,都在预料之外……”
意思是说,他没把握?
“那你为何要软禁尚书令?”我追上他。
“这时候,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添麻烦!”他似笑非笑的看看我,话里有话。
我顿时面红耳赤,赶紧岔开话题。
“为何我不与他们一起走?”
“伪帝当然要与乱臣贼子在一起才象样!”
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扯了谁另一个也跑不了,自然是祸福与共……”韦航谈笑风生,我听得极不顺耳。
可无言以对,我目送他冲我眨眼,然后悠闲自得的找单将军谈话。
此人脸上,半点看不到硝烟将起的迹象。
我不明白这个人,一点都不明白。
忽然我发现,我对韦航这个人,竟然产生了一点了解的兴趣。
这是敌人,这是敌人,不断告诉自己……
然而还是感兴趣!
骗不了自己。
我以为韦航会至相康,但他却带着我在翼黎住了将近半个月。
每日里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
逃难经过的百姓,叛乱所在地回来的探子,前方将领的回报,数不胜数的情报在韦航的书案上堆积成山,他亦手不释卷。
好几次都看他夜半枕着卷轴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消息总是让我看着生气,韦航笑笑不以为意。
司马益此次叛乱打的旗号为匡复皇室,檄文中将韦家父子称为乱臣贼子,我是他们所立,自然也是伪帝。
司马益与其妻弟统辖的十州共同起兵,叶州、团州总管响应,还有几州态度暧昧。
韦航派出了很多心腹走访元老重臣,又封了很多官,平叛方面派出了上柱国左卫将军陈护为行军元帅讨伐司马益,以李侃为相州刺史,以保京畿安全。
陈护为惠文皇太后之兄,世代从军,建功无数,有说当年祖父为太子选妃,便是为了笼络陈氏。
大军已出发了半月有余,但以目前情形看,是叛军占上风。
“情势不妙。”在往相康继续行进的旅程,我对着他常看的沙盘地图嘀咕。
没想到是这么大片的地域。
韦航皱眉。
“司马益将名在外,并不好惹,况且毅州在他手上经略经年,很有实力。”
“你会输吗?”这毕竟也关系到我,我不得不关心自己的命运。
“难说,实力上我比他强,但此次他拿帝统来压我,其余的几大元老重臣是站在我这边还是临阵倒戈我心里没数,说不得到时只好废你另立血缘更近的王子为新帝!”他盯着地图,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轻松出口。“要堵天下之口,不得不为,你见谅。”
话到末了,还带一句抱歉。
语气很是诚恳,眼带笑。
还是不懂,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倒是正在喝水的我被他一句话呛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韦航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我一点也捉摸不透。
进入四月,叛乱规模益发大了起来,响应叛乱的州又多了三个。
韦航常陷入沉思。
待到我们抵达相康的时候,韦航带我下车,他忽然对我说。
“我要去前线看看……”
我盯着他看。
“我呢?”
他愕然,打量了我半晌,很是无奈。
“当然是留在这里……”
我别过头。
“我要跟着去……”
他眼露狐疑,托着下巴想了又想。
“你去能做什么?这可是我的战争!”
我白了他一眼,立时抢白。
“也是我的。”
互相瞪了半晌,我失望之际,他却忽然同意,我正莫名其妙,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这句话,证明你不是逃避责任的人,可以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
我忍耐的看着他。
“这话从垂涎高氏江山的人说出来,实在没什么可高兴的。”
他微微一笑。
“翠翠说得对,你是好孩子,可不管是怎么好的孩子。如果你存在这局势不利于我,我就得另立新帝,你得自求多福。”
说着,他的目光移开,看向另一个方向。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服饰仪制上看,是亲王之子。
韦航所言,竟要成真。
可这时我的情绪却很平静。
“也许留下的人,是我……”
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也要在这场战争里当赢家。
输的人,连命也没了。
无论如何我也要保护自己活下去,在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的时候,我还有自己。
韦航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头。
居然还带着一点抚慰的意味,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明明知道,可推不开他的手。
不明白为什么?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