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为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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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梁铸睁开双眼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
三天里,独臂道长每天都来探视数次,除了给梁铸煎上两灌草药之外,还少有地耐心指点两个小家伙如何煎药,如何服侍这位断腿的大叔。两个小家伙也终于能过上几天轻松的日子,不用每天必须走进后面山谷里,捡上四捆干柴才能到道观换取两斤稻米。
醒来后,全身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让梁铸忍不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好不容易稍稍缓解,脑海中残缺的记忆渐渐清晰一幕幕纷至沓来,种种超越的悲愤情感逐渐在肺腑中充盈,以至令他久久不愿再次睁开眼睛,就连两个孩子中的其中一个大声惊呼着跑出屋子,他也没有丝毫察觉。
缓缓强压住激动的情绪,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后,梁铸首先看到的就是满脸欢喜的山娃子。喝下山娃子递上的一碗热水滋润干裂的双唇,梁铸凝视山娃子片刻再四处打量这空荡荡的茅屋,刚想开口致谢就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一位青衣长袍头插钗子三缕长须的中年人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先后走进屋里。
中年人走到梁铸躺着的草垫上盘腿坐下,从宽大的袖管里伸出左手探了探梁铸的前额,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盯着梁铸的眼睛说道:“你这后生身子骨不错,这么重的伤三天就能醒来着实难得。”
梁铸勉强挤出个笑容:“谢谢您!”
道长微微摇摇头问道:“老道不知你是从哪来,也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看你折断了一条腿和两条肋骨,胸前和背后也有几处遭受重击的痕迹,莫非是遭遇了劫匪或者是与人结怨了?”
梁铸愣了一会,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能是被打劫了。请问先生,这是哪儿?”
道长不置可否捋了捋长须,侧过身子指着两个小家伙说道:“三天前的傍晚,雨停后这两个小娃子发现你倒卧路边。这里是益州巴郡枳县(今重庆市长寿)箭岭村,距离县城还有十五里。小子,听你口音像是荆南人,如何会流落此地?”
“荆南人?不不,我是桂林人。”梁铸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先生,请问您说的巴郡是哪里?又从哪冒出个荆南来?”
“桂林?”老道听完梁铸的话颇为惊讶,想了片刻才释然:“喔!我明白了,那是前朝的叫法,如今的桂林叫做始安,属荆州零陵郡管辖。小子,这里距离你的家乡近两千里之遥啊,看你虽满身伤痕但也气度不凡,应该是个读书人吧?怎么会连这简单的地理都不知道呢?”
前朝?零陵郡?始安……梁铸彻底迷糊了,他张大嘴巴转动着双眼竟然一时无语,扭头仔细辨认身边几人的服饰又盯着老道的发髻看了好一会,突然想起什么就要侧过身来,谁知稍一动弹就被身上传来的剧痛折磨得大叫一声,最终只能徒劳地闭上眼睛咧着嘴大口喘气。
老道见状,再次小心检查梁铸上着夹板的右腿和包裹着布条的胸部,之后随手轻轻擦去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说道:“小子,你虽然退热了但还很虚弱,不着急多说什么,反正你这身子没个百八十天也休想离开。好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再给你换个方子。”说完又交代两个孩子几句,这才不紧不慢起身离去。
一刻钟后痛楚稍减,躺在厚厚草垫上的梁铸用余光看到两个小家伙正一个劲往火堆里添柴,心念一转侧过头轻轻咳嗽一声,待小家伙望向自己便和气地问道:“孩子,你俩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两个小家伙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年幼的山娃子红着小脸开口回答:“我叫山娃子,我哥叫小川子,我们……我们没有家。”
梁铸一愣,再看看孩子身上宛如乞丐般的衣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原来这样啊,那么你们的父母呢?”
山娃子神色一暗,低下头小声回答:“我不知道,哥哥说我们父母早死了,是在我们没懂事前,是被乱军杀死的。”
“来,都过来坐下。”梁铸等两个孩子坐在自己身边之后,费力抬起手拨弄好山娃子的乱发,又痛惜地轻抚几下小川子冻得生出道道裂痕的小手,放开思绪漫不经心地和两人交谈起来。两个小家伙在梁铸和气亲切的抚慰之下渐渐活泛起来,三人有问有答兴致勃勃交流了将近一个时辰。
梁铸最后郑重地感谢两个孩子的救命之恩,弄得俩孩子离开时一脸腼腆,小脸上随之浮现阵阵少有的自豪。看着两个欢快的孩子离去,梁铸重新闭上眼睛,沉住气整理脑子里诸多匪夷所思而又实实在在的信息。

他大致弄清自己几日来的境况,终于确信自己躺着的地方是汉川官道边上的一个废弃小村,过了枳县城再往西走一百二十里就是老将严颜把守的巴郡江州城(今重庆),此地往东不到百里则是汉平县(今涪陵)。
从孩子凌乱的表述中获知,襄阳东边孙家的江东军正在和荆州的黄祖水军打得正欢,从去年到现在一直没消停过,由于对战火的恐慌,不少襄阳人都络绎迁往一直以来较为安定的巴郡或益州各地去了;救下自己的老道的名字俩孩子也不知道,更不知他从何时起就住在山脚下的那个小小道观里,只知道整个道观就老道一人守着,至于老道的一条右臂为什么没了孩子们更是一无所知。
梁铸深深叹了口气,牵动起身上的伤痛时轻时重,仿佛的疼痛感受在不时提醒他这不是在梦里。睁开眼,梁铸呆滞的目光穿越屋顶被大风撕开的空洞,投向灰色云朵延绵的天空——
记得自己十一岁那年村里来了位游方道士,对自己老实巴交的父母说“你这大儿子骨像清奇隐映峥嵘,只可惜命格不好五行缺损,可惜了可惜了!”最后在父母的拼命哀求拽扯下,游方道士极不情愿停下脚步,饱餐一顿并收下父母的三十元钱之后,用一张明黄绵纸排下自己的四柱八字流年大运等等,振振有词对着北方叨念良久却出人意料地随手烧掉,然后飘然离去。
奇怪的是,那游方道士第二天傍晚又莫名其妙转回来,摇着头一脸无奈地走进自家屋子,对自己急忙放下饭碗的父亲说“把你大儿子的名字改一下吧!哎——我只能做这么多了”说完谢绝父母的盛情挽留,不但拒绝了母亲匆匆塞过去的五十元钱,相反还郑重其事地归还昨日收下的三十元,随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慌乱的母亲目送道士消失在村口这才庆幸地发现,连同三十元一起紧拽在手里的还有一张四周画满怪异图案的小纸片,中间用朱砂写着两个周正古雅的字体——梁铸。
十二岁那年夏天,村边的小河涨水自己又贪玩,自恃水性高超的梁铸却被大水冲下五米多高的拦河坝,河坝下乱石嶙峋洪水奔腾,就在大家以为按惯例梁家大儿子绝无生还之后,梁铸幸运地被下游几百米外的一根倾斜倒入水面的大南竹堪堪挂住得以侥幸生还。
后来,梁铸成为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毕业后又以优异的成绩成为省城政府机关的一名小吏,为此渐渐老去的父母欣慰不已。可好景不长,尽管梁铸任劳任怨负担起科室十几个人将近一半的工作量,最终还是在一年后的“体制改革”浪潮中成为唯一的一个精简对象,要不是即将退休的老科长于心不忍,尽力将自己推荐到属于事业单位的省机关报社,还不知何处才有梁铸的栖身之地。
再后来,梁铸经过两年的兢兢业业艰苦努力,成绩积少成多逐渐获得了个业内一致首肯,博得个勤奋尽职、正直公道的虚名。不久,却因为义愤之下报道了一个蛀虫局长贪污收贿的事实以及糜烂堕落的私生活,最后难以想象地落下个“目无组织追名逐利”的罪名,发配到家乡桂北记者站,独立负责报道“重要的”农业生产动态。为此,恋爱四年的女友转身而去从此不再往来,满怀伤感失落的梁铸只能在电视新闻专栏频繁欣赏她专访“重要人物”的无边魅力。
可叹的是,历经沉浮后打定主意随波逐流的梁铸,竟然无法抛弃心中那日渐蒙尘的摇摇欲坠的正义与良知,再一次被桂西北一个小镇民众的泣血悲呼所激愤:一个小小的贫困县芝麻官,竟然为了将几处矿产占为己有,数年来强征农田暴力拆毁数十家“刁民”的祖屋,滥用手中的国家力量“置数位暴民于死地”……就是这样的一位“公仆”,不但没有受到纪律与法律的制裁,相反还在最新的升职任命公示名单上名列前茅!
于是,梁铸的正义感空前膨胀,暗地里搜集证据整理材料,经过一个多月对上百人的走访,数十次实地取证反复印证,一份凝聚着斑斑血泪的十几万字证明材料,终于如愿上交到上级纪律检查机关主管领导的手里。
就在梁铸如释重负的第二天夜里,一辆越野车将加班回家的梁铸撞倒……最后一点残存的记忆是:悬崖……荒郊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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