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遇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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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遇险
浓雾向一眼望不到头的灰色带状公路袭来,人们的心也由于浓雾的降临,蜷缩成一团,变得痛苦而惊惶。
如此的浓雾,在五月的波兰大陆上是极其少见的。既然它已笼罩大地,最好不要乘车到哪里去。路灯勉强照亮路标依稀可辨的轮廓,照亮路旁条状标杆那不清晰的外形,照亮路旁被冲毁的小树。盲灯的灯碗中,一些白色的碎片颤动着,碎片后又将是什么——已无法猜测。转弯,又一个转弯,一次次刹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汽车一次次滑向路边。疲惫的司机擦着汗,关掉了发动机。
一九九四年五月四日那天清晨,雾,特别的浓,路上的能见度已差得不能再差。华按一比亚韦斯托克公路,是欧洲一条现代化的通道,是一条联系波兰中央与东方边界的道路。这条通常热闹的公路,现在已有几个小时仍然人迹稀少。
骤然间,从附近的什么地方传出均匀的马达声,这声响究竟来自何方,已无法确定:团团浓雾使人难以辨别方向。可是,很快,从华沙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又大又笨重的、带两个昏暗的水滴状头灯的金黄色轮廓的庞然大物,原来这是一辆“梅塞德斯——本茨”牌载货卡车。马达的隆隆声冲破浓雾,不断增大。不大工夫,这辆极慢速度行驶的卡车,几乎整个从乳白色的雾气中骤然显现出来。
俄罗斯车牌照上的两个“7”字告诉人们,这是台在莫斯科“梅尔斯”登记落户的卡车。写有鲜明大字“现代运输车”的二十四吨厢式载货车在天幕下行驶,司机是一个典型的远东角斗士。
看来,在如此危险的条件下,十分需要他去握紧方向盘……
其实,在驾驶室与他同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高个子、宽肩膀、长着牧牛般粗壮的脖颈,这已告诉人们,从前他是个举重运动员。他一直在那儿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另一个人天生好动,豁牙子,双手刺有浓艳的紫色花纹。他极力装出快活的样子,坐在车边上,靠着右车门,频频微笑着,似乎想起了什么高兴事。他眯缝着眼睛,试图要在这乳白色的浓雾中看透什么,他时而眯起眼睛注视前方,时而瞅瞅邻座。
“哎,赫沃斯特,赫沃斯特,”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紧皱眉头的大力士的侧身,终于开口了,“你向华沙的鬼魂投了几杆子?”
大力上双眉紧皱。他显然对谈话不感兴趣。
“你这个留着波尔卡发式的家伙呀,看来只是个顽童般的小神像?”豁牙子忍不住说,“记得,当我在‘兄弟会’时,”毫无疑问,纹手者指的是一般政体的劳动改造机关,“在我被折腾的最后一年,我们队进来个小男孩,是从卡拉干达来的。这是个很平常的小男孩:小家伙连一个可放录像的玩艺都弄进来了——每次警报解除后,我们就看一本淫秽录像。他每弄来一批新录像带,我们这些队友就凑到一块看。我们一看这些**录像就来精神头儿,可这里没有娘们儿啊,要是有,我们早就把她们……”
这个绰号叫“远东角斗士”的司机,戴着折皱的鸭舌帽,穿着被洗成淡蓝色的牛仔裤的丑八怪,看来很害怕这两个同路人,可是,在听了这人如此长时间的独白后,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啥好笑的,你,开车的,最好还是看着路,不然你会要我们的命的。”纹手人一本正经地向司机呵斥了一声,并继续他的幻想,“要是把那些在华沙被我们剥光衣服玩过的女人弄到监禁营去就好啦……”
司机匆忙点着一支“白海运河”牌香烟抽了起来,顿时,他被烟呛得直咳嗽。为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开始咀嚼烟的硬纸嘴。
“把她们送给兄弟们,让兄弟们好好发泄发泄该多好!……
听到了吗,要是你,将会对这样的波兰娘们儿怎么着?“
被“梅尔斯”卡车上的纹手乘客称做赫沃斯特的人没有来得及回答:从浓雾中突然现出一个形状模糊的轮廓,这是辆停在路进的涂有多种颜色的“波洛涅兹”牌汽车,车顶上闪烁着刺眼的警示灯,毫无疑问:这是波兰交警执勤队。
“这是什么,奇里克?”赫沃斯特疑惑地看了一眼纹手人。
“呸,妈的,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这些该死的异教徒。”那个奇里克有点心慌意乱,“刚被踹出俄罗斯,一下子就……听到了吗,开车的,看他们怎样对待你。”奇里克向远东角斗士命令道:“刹车!”
司机顺从地刹了车,液压制动器吱吱响了一下,“梅塞德斯一本茨”载重车慢慢地、笨重地滑向路边。
“你用文的去对付那三个狗崽子。”纹手人审视了一下环境,对大力士说,“这里的废物们和我们莫斯科的可不一样:看架势,他们是不会上来的……”
但是,有一个警察已朝驾驶室走来。他身着防弹背心,脖颈上挂着短筒自动步枪,腰间系着铿锵作响的手铐——自从俄罗斯和车臣的勒索者们占据了波兰的一些道路,类似的防范措施对谁来说都不是多余的。
“你们好,先生们!”波兰警察按条令规定将两个手指贴近帽沿敬礼道,“我们是巡警。请出示证件……”
“他要求出示证件。”有经验的远东角斗士解释说。
“那就给他吧。”为预防万一,奇里克将两只刺有花纹的笨重的大手深深地插进夹克的兜里。
波兰警察开始检查乘客的护照。一切都很正常:过境检查登记号,波兰比亚韦斯托克市一家波俄公司的公务邀请函,还有一些海关报单。
“检查完毕。”警察又一次将两个手指贴近帽沿,将证件还给乘客们。于是,他转向司机,富有表情地看了司机一眼。
司机开始忙乱起来。
“瞧,给你……”
警察长时间检查看技术说明书、驾驶证、出差证明、一些运单、各种证明书以及其他一些载货文件的附件。远东角斗士从驾驶室爬出来,活动活动因长时间坐着而麻木了的双腿。
“人——道——的,援——助。”警察有节奏地背诵着。看得出,这个在雅鲁泽尔斯基执政时期(当时学习社会主义阵营老大哥苏联的语言是波兰每个人所必须的)毕业的中学生,还没有忘记俄语的读法。但是,他马上就转到了说本民族的语言——波兰语:“请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用指关节敲打着载货卡车车厢,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远东角斗士耸了耸肩,整个外表都故意做出对墨守成规的检查漠不关心的样子,“我是个小人物,领导吩咐超过那些车,我就往前赶。”
“嗯,”警察不相信地紧闭嘴唇,“别忘了打开车厢门……”
“就是说要检查一下?”司机听懂了。“好呀,您检查吧,检查吧……”
这时,押车人员——大力士和纹手人也都从驾驶室里走出来。无论是赫沃斯特,还是奇里克,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大力士用咬过的火柴杆儿懒懒地剔着牙,他的同伴点了支烟抽起来,并向四周看了看。
离警察那辆“彼洛涅兹”车不远处,还有一辆汽车的轮廓不大清晰地闪现着,那是一辆灰色的“奥迪”车。从那边传来声音不大的波兰话,看得出,警察一共有五个人。
远东角斗士走到自己那“高大粗笨的家伙”的尾部,长时间磨磨蹭蹭地摆弄着车厢门的插销,当他打开车厢的两扇门,出现在警察眼前的是整整齐齐的几排纸板箱子。
“那是什么?”波兰人问。
“我只能说,是人道主义的援助……那些箱子里面是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运单上写的是——药品、食品、各种维生素,还有那个什么……”
警察疑心顿起,他眯起了眼睛。他朝这些箱子的另一面点了下头,坚决要求道:“请打开一个箱子。”
“您想打开一个箱子吗?”司机听懂了,他立刻笨拙地爬上去,“请您接住……”
赫沃斯特与奇里克对视了一下,他们显然没有意料到事态会出现如此的转折。赫沃斯特不动声色,非常小心地将手伸向左腋窝。听到一声很小的喀嚓声——这通常是扳下手枪保险的声音。
“你小声点儿,”奇里克对赫沃斯特制止道,“那边还有一辆他们的垃圾汽车,我已向四周看过了……你看到了吧,这是怎样的一群野兽啊,”他向警察脖子上左右摆动的短简自动枪点了一下头,“他们要找麻烦了,一定会的……”
就在这时,爱挑剔的波兰人在司机的陪同下,向“波洛涅兹”
走去。听得见,警车的车门被打开,然后,传来了几句惊恐不安的波兰话,再然后,是一片寂静。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大力士不安起来,“主子扎沃德诺伊会收拾我们的……”
“算了,你所要对付的眼下已不是三个家伙了。我自己试着去同他们周旋周旋,试着去贿赂贿赂他们。”犹豫了一会儿后,纹手人决定说,“没有不逐臭的苍蝇。而苍蝇、蛆虫这些废物,无论在俄罗斯,还是在波兰,都有。”
这时,一个警官检查完证件,回到“梅尔斯”货车旁。此刻,拘谨和彬彬有礼已经荡然无存。他果断地爬上驾驶楼,拔出点火锁的钥匙,朝车的另一面点点头,说:“这里装有酸性麻醉剂,车和人都必须扣下。”警官指的是不仅扣押驾驶员和乘客,还要扣押载有酸性麻醉剂(毒品)的汽车。
想必奇里克对这一事态的转折已有所准备,因此,他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跟前说:“算了吧……哪里有什么毒品?是人道的援助,是一些婴幼儿用维生素。让我们来商量商量,”他哼了一声,想起他不是在和俄罗斯人谈话,而是在和一个波兰废物讲话,于是,他就转了话题说,“我意思是说,让我们谈谈这事……”
警察面都毫无表情,然而,他非常明白,现在是在求他。
“你说什么,先生了”警察冷冷地问,他的左手指已经不耐烦地拉扯着挂在腰带上的钢手铐。
“啊,是这样,我想……我想给你一点儿钱,”奇里克毫不隐讳地说,“这可算是一种薪水啊,别怕,你的薪水很少……我把钱给你……就是说,把这点儿钱给你,而后你就会把我们放了,是吧?”
波兰人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
“你听着,开车的,你不是通晓多种语言吗,你来向他解释一下,说我想给他甩点钱。”奇里克冲司机喊了一声,“这是赎身用的,让他拿着,快点从这儿走开……怎么样?
被吓得脸色发白的远东角斗士多少懂点波兰语,他结结巴巴地翻译了一遍。
“钱?不,先生,”军官高傲地冷笑道,“我们是波兰警察,我们必须执行任务,钱收买不了我们,只能收买莫斯科的警察……”
“听着,”奇里克神秘兮兮地说,“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的钱……给你五万。”
司机翻译听到如此天文数字的贿赂,踌躇了起来,可他还是翻译了一遍。
“五万?”看来,警官面部上的肌肉连颤动都未颤动一下。
“不要?给你十万……马上就给,怎么样?这可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啊!”
“不,先生。”军官已从皮带上拽下手铐,看来,这并不是为了铐上说话人的两个手腕,而是为了尽快结束这一不愉快的谈话。“
“要是十五万呢?”奇里克做了最后一次试探,他自己也觉得信心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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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人原来是个异常廉洁的人。他重新抓起三个人的所有证件,向“波洛涅兹”警车走去。
“一切都完了,”赫沃斯特已完全泄气了。“这下那些废物可要上来了,那些‘小玩意儿’到人家手中了……我们可要进‘小黑屋’了…”
“他们不会上来,”奇里克阴沉沉地、像从牙缝挤出话来似的说,同时,他将手伸到内衣兜去取手机。
警车停在不远的地方,一些支言片语的波兰话时不时地传到俄国人的耳朵里,惊慌不安的波兰人正通过无线电台同某个高级领导谈话。
“他们在说什么?”赫沃斯特惊慌失措地问司机。
“他们在往马佐夫舍地区奥斯特鲁夫币打电话,他们说,发现了一大批毒品。”司机被吓得木讷了,答话也变得十分僵硬。
这时,奇里克很快拨订了某个电话号码,接着,将带有又短又粗凸出无线的黑色话筒贴近了耳朵。
“喂?喂,是我在讲话,……你听到了吗,老兄?这里的情况是这样的……看来波兰警察马上就要将我们抓走。是的,货被发现,被扣押了……嗯……很快?明白了。”
波兰人同马佐夫舍地区奥斯特鲁夫币通话通了很长时间,看来,有二十分钟左右,那边怎么也决定不下来在如此异常的情况下应该怎样行动。终于,那位军官本人走近司机,他那波兰人的表情坚毅而严酷。
“请先生们……”他本要开始讲话,可是,一句话都未来得及说完,就在不远的地方,只听得突然响起细碎的自动步枪的连发声,这时,只见波兰人伸开双手,向司机的脚下倒去。
“趴下!……”已预料到事态会有如此转变的奇里克,扯了一下赫沃斯特的袖子,拽着他,随自己一起倒向湿漉漉的柏油公路。
于是,一场意外事件发生了:几秒钟后,自动步枪的连发声无情地打破了早晨公路上的平静。看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在打枪,现在,在如此浓雾中,任谁也无法判断出进攻的人数以及他们所使用武器的牌号。
警察们,无论是在“波洛涅兹”车里的,还是停在附近灰色“奥迪”车里的,根本就没来得及开一枪还击:才过半分钟,就从“被洛涅兹”车那边传来“轰隆”一声闷响。赫沃斯特略微抬起头,一下子就看到:在警车上方,一团鲜红的蘑菇云在慢慢增大,暗白的雾霭逐渐被粉饰成淡红的色彩。濒死者那痛苦的喊叫声,盖住了射击声,盖住了玻璃的进裂声,盖住了金属的折断声。
几分钟后,一切竟如此之快地变得寂静如初。浓浓的白色雾罩,如先前一样,遮掩着那些无名的进攻者。奇里克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支起头,环视了一下四周,仔细地听着:一切都静悄悄的。
他站起身来,拍打掉身上的泥土,轻轻地用脚踢了踢脸朝下趴着的赫沃斯特。
“好像一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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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雾中出现一个人影,接着,第二个,然后——第三个……为了征服地球,从火星飞到地球上的机器人看起来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头上戴着带有防弹玻璃护面和突出天线的大大的塑料头盔,身上穿着防弹背心,宽大的腰带上挂着装有某种气体的喷射器,脖颈上挎着小巧玲珑的自动步枪……
这些人平稳从容而又毫无声响地走动着,似乎他们不是在地上走动,而是在稠密的乳白色雾海中慢慢地漂浮。
“妈的……”被打伤的奇里克刚刚能够从自己的嘴中挤出话来;虽然他们生命现在看来已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可他那纹有图案的双手还是在轻轻地颤抖。
就在这时,在奇里克的上方响起了一句带有典型莫斯科语音的俄语:“害怕了吧,啊?”
奇里克转过身,看见就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个子不高、身着整洁大方服装的男人,此人的嘴唇蓝蓝的,没有血色,面孔苍白,看上去极其凶残,动作像猪一样轻盈、敏捷而又招人喜爱……
“你,是扎沃德诺伊吧?”奇里克问。
“是我,是我,我还能是谁呢?”
被奇里克称作扎沃德诺伊的人向奇里克伸过了一只手,他那居高临下的样子,似乎像是让对方对他感恩。“没什么,以后你们会说出这一切的……现在应该快速离开。他们已经往马佐夫舍地区奥斯特鲁夫市打了电话,再过半小时,这里的废物们将会不计其数……怎么样,赶紧离开!”

根据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人的话判断,时间着实剩得不多了,奇里克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带塑料头盔的身影点了一下头,鼓足勇气问道:“他们是谁?”
“波兰特种空军地勤兵,这是个专门的反恐怖联队。”扎沃德诺伊正扶着赫沃斯特起身,急忙解释说,“然后,然后一切又该是闹闹嚷嚷的了……呶,你快起来,起来……没时间了。”
突然间,传来了马达的响声,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辆载重汽车。确实,这是那种敞篷的深蓝色“沃尔沃”汽车。
“原来是这样:货要往那辆车上倒。”扎沃德诺伊从腋下的枪套中拔出手枪,顶住远东角斗士的腰部。“你怎么还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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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的司机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差点儿昏过去,他脸色像死人样惨白,上下嘴唇在剧烈地抽搐,双手在发抖。
“走……”不知为什么,他用波兰语咕哝着说。
“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司机,而不是列赫·瓦文萨,”白脸人皱了几下眉说,“请你帮个忙,……然后将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听听……”
十五分钟后,一切都已结束:许多纸箱已从厢式载货车上转到敞篷的“沃尔沃”车上,警察们的尸体已被找到,被警察没收的各种证件也已找到、收起。
“该怎么处置他呢?”赫沃斯特向远东角斗士那边点了点头,他正六神无主地站在“梅尔斯”车门的驾驶室旁边。
“你要知道……这可是个见证人,”扎沃德诺伊点了一下头,不阴不阳地说,“连这辆厢式车也一起烧掉……这里留下了很多脏脚印,痕迹太多。”
赫沃斯特将手伸入左腋……
过了五六分钟,厢式载货车燃烧了起来。火舌贪婪地舔吞着写满车厢的“现代运输车”几个大字。在开着门的“梅尔斯”车旁,在满是枪弹壳的柏油路上,仰面朝天地躺着那位远东角斗士司机,他的脸上凝结着困惑的表情。
支起车篷的深蓝色“沃尔沃”载重卡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厚厚的金属大门前,由大功率电力发动机驱动的活动门扇向一旁移去,于是,重载的汽车平稳地驶人大院。
在波兰的整个比亚韦斯托克省,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凄凉的地方了:光秃秃的大地,没有任何植物的痕迹,地上有些锈迹斑斑的压折了的克拉斯车的车身,一辆被卸下了车轮、没有机枪塔楼的步兵战车,一些破碎的蓄电池,一些电缆的断头——院子里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
大约十年前,这里是苏联的一个军事基地。华沙条约缔约国解体后,苏联军队从波兰撤出回国,而一些不动产则只好放弃了。送走了“占领者”之后,虽然省执政当局曾建议按最便宜的销售价将基地留下的东西卖掉,但是,这地方的商人还是没能找到对此感兴趣的买主。被重油、酸类、火箭燃料毁了的地面;一堆用坏了的战斗器材;飞机库、营房及医院的垃圾场;被化学毒剂污染的人工池塘……要购置一个如此设备齐全的“家当”,恐怕得需要数十万兹罗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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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早已被看做是不祥之地。到了夜晚,这里更是极其危险,甚至连波兰‘盖克斯“农场那些成家立业的青年男女,看到农场不远处闪烁着点点火光时,他们也才可绕过从前苏联老大哥们的这块军事基地,似乎潘·季亚布尔本人仍然存在一样;所有上了年岁的人,都如同一个人一样,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些蛮横的苏联驻军。这些善良的天主教徒,一看到那片废墟,立即将目光移向那剥蚀了的天主教教堂的十字架,嘴里前南地念诵着非常熟悉的句子:”尊敬的圣母啊,为我们的这些罪人祝福吧,为我们的这些罪人祈祷吧。“
然而,从前的军事基地,现在已经有人居住了。
那辆带篷的深蓝色“沃尔沃”载重车,在两个生了锈的卡车骨架之间驶过,停了下来。
扎沃德诺伊走出驾驶室。
“在这里坐着,哪儿也别去,”他小声命令坐在车里的赫沃斯特和奇里克。他朝前面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莫非是有客人来了?……”
确实,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在惟一完好无损的飞机库旁,停放着三辆小轿车:一辆在转弯时撞坏车门的“梅塞德斯一本茨6O0”,一辆流行音乐式的“比梅尔”和另一辆不显眼的白色“波洛涅兹”。看来,最后一辆车来到此处纯属偶然。
扎沃德诺伊轻轻骂了一声,匆忙向建筑物内部走去。
飞机库看起来很大,这里至少可以容纳十来辆坦克。可现在这里几乎是空荡荡的。从黑暗中射出的微弱灯光,照着建筑垃圾,照着混凝土地面上的斑斑油迹,照着门旁那几个生锈的铁东西。
飞机库中央放着一个普通的两基座办公桌,大概这是从过去的某个指挥官的办公室里搬过来的。桌旁坐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一条伤疤贯穿全胜,下巴肥大,目光灼人。在男人的后面,站立着几个长相凶恶的大汉,他们系着鞋带儿的高帮皮鞋和草绿色的迷彩服,使人一看便想到那些来自某些“热点”的雇佣兵。
在此时此刻,如果在这里有一辆装着炮弹的T一90型坦克对着扎沃德诺伊的脸,面带伤疤的人就会更加高兴。
“世界属于你们家族。”带伤疤的人第一个和蔼可亲地说。
“你好,马金托什。”被扎沃德诺伊称做马金托什的人向穿着迷彩服默默无语的警卫点了点头,警卫瞬间就给客人搬来了一把椅子。坐下后,扎沃德诺伊跷起二郎腿,同时,为了掩饰所表现出的局促不安,他点燃了一支烟抽起来。“只是为什么未经邀请你就到我们家来了?我的人在哪儿呢?”
“有关邀请一事,我们早就交涉过,”马金托什平静地提示说,“而你却一拖再拖……于是,我们不得不求经邀请就来了,请你原谅吧。而你的人就在附近,他们在临时住房里休息呢。我已吩咐过,不要给他们带手铐。”
香烟在扎沃德诺伊纤细而微颤的指间慢慢燃烧着,扎沃德诺伊几乎忘掉了手中的香烟。
“好吧,”马金托什温情地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
“那么,你想听到什么呢?”扎沃德诺伊开始慢慢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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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谈话极其简明,更确切地说,这不是在谈话,而是在独白——实际上,只是马金托什一个人在说话。
他的主子刚从莫斯科归来,正在迟疑、踌躇,难做决定,不过,早就吩咐他注视扎沃德诺伊的业绩。他知道,在波兰,在这个位于马尔基尼亚小村子附近的秘密小试验工厂里,正在顺利地赶制着非常廉价的合成麻醉剂,已经出名的诸如“俄罗斯性亢进剂”。这种制剂成本极低,回收率百分之百。麻醉剂在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占领着销售市场。首先是俄罗斯的和苏联解体后其他共和国的广袤空间:这完全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一份麻醉剂的价格也就比一瓶白酒贵一点儿。但是,隐瞒收入是不好的,是不应该的:窃贼的想法应予以注意,这个闷葫芦应该解开。在莫斯科,一些信托公司获利达百分之九十;商业银行为百分之五十;一般商人为百分之二十五;他,马金托什,暂时还不想太贪:一共才要百分之二十。
“……一共是……”马金托什手中拿着计算器,“共计……”
耐心听着“论敌”讲完后,扎沃德诺伊尽量不去看计算器,开始提出自己的一些理由。
是的,“俄罗斯性亢进剂”——这是个好东西。这是个很赚钱的东西。它基本上是一种新的麻醉剂:它比阿那沙、克雷克、可卡因或者“杰法”等为职业技工学校的学生们所狂热喜欢的麻醉剂的作用还强烈。很有可能,在俄罗斯,那种传统的民族性麻醉剂——伏特加白酒,很快就会被“俄罗斯性亢进剂”取而代之。收入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但是往后,也就是稍晚些时候,是会成为现实的,因为现在这种麻醉剂还未能占领销售市场。应该稍等一下,使其能够加速运转……
马金托什一本正经地啪啪啪按着计算器的按钮。
“我与你已经通融过此事……当你开始于这些事时,我曾向你提过建议,你同意了。当时是你说的,我听到了……怎么,不是这样吗?……你也真是个主儿啊……”
“所以,你的科通,这个新经济政策时期的资本主义分子,这个名副其实的大窃贼,就与麻醉品打上交道了。要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按照他们的观念是不能用松针来烤火的!”扎沃德诺伊为自己争辩着,出乎意料地一口气说下来,不过,谈话立即又中断了,因为他刚刚说完这段话,从马金托什背后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嘶哑却很稳重的一个老人的声音:“这可不是你的事了,扎沃德诺伊……”
从巨大的飞机库那漆黑的腹部,如同影片中的特写慢镜头一样,平稳而缓缓地浮现出一个布满皱纹的老年人面孔。起初,这位毒品生产者看到的只是一双眼睛,一双可怖的、洞穿一切的、如同巨石般压倒一切的眼睛。然后,在一条光线中露出了一叹纹了花纹的手。过了一分钟,老人已经站到狭窄而刺眼的光线中,站到桌子旁。
“科通?……”扎沃德诺伊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是科通,科通,”老头逆着光,眯着眼睛平静地回答说,“怎么,你这个速成识字者,一下子钻进‘概念’中去了?你连拦姆斯游戏中纸牌的区别都弄不明白,甚至连疫苗和血清研究所的农舍都未呆过,而如今,却要对名副其实的窃贼的生活加以指导。”说话人的语调审慎,甚至多少有点好意,然而,扎沃德诺伊却感到异常的不自在。
“请你原谅,如有什么情况不是这样的话……”扎沃德诺伊奉迎起来。显然,他绝对没有想到,在这里,在这被废弃的飞机库里,会遇见名副其实的大盗。
“上帝会原谅你,”科通冷漠地回答说。“上帝或人民审判员会原谅你。要是你想明白,为什么我将这个联系起来的话……”
老头咬紧嘴唇,思考了片刻,说:“也好,我们好像是公司的一些合伙人,因此我才这样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而又抑扬顿挫地继续说:“现在的生活已经明显地改变了,这是你所无法判定的。……现在很难说,哪儿有捅尿窝窝的人,哪儿又没有。谁喜欢吸毒,那就让人家吸去嘛。这可不是捧着轻飘飘的保险箱过日子,不是把一些娘们儿往西方卖……现在不是我们在吸毒,而是你们在吸毒。你们本来就是要吸毒,而且还要做小买卖楼钱,因此,就要绕开我们?有时,目的可以证明方法手段的正确,而现在越来越如此……”
无疑,这个老窃贼的话具有明显的“辩证”思维的倾向。
“可是无论如何……”扎沃德诺伊南南地说。“你的事,当然……可毒品毕竟是毒品……是做小投机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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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通好像没听明白对方话里的反驳意思。
“是你们在做小投机买卖,而不是我们。重要的是——这里有很大的赚头,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按理说,应该往兄弟会中汇合。”他令人信服地归纳说。“于是,我就会对情况进行监督……我是个仲裁法官,是个冷眼旁观的法官,我在关注着,监视着,为使一切都准确无误,方法是……从这里我什么都得不着……我所有的收入惟有合并到兄弟会,于是,我自己也就从兄弟会开始发点小财……”
此刻,扎沃德诺伊的脸色变得比平时更苍白了。甚至在这里,在这半黑暗中,他那脸色看上去也如同白蜡一样苍白。毫无疑问,钱只得交给兄弟会了——他心里明白:只能如此。
然而,甚至在此时,当监视者科通在场的情况下,他也试着离开话题:“那么,至于监视怎么样了呢?你看,波兰的特种兵替我们干活,按莫斯科的标准这还不算贵。……”说话人简明地描绘了不久前发生在公路上的事件。“可比莫斯科的任何一支部队都厉害!……”
大盗贼科通自身有一种明显的优越感,他得意地笑着,看了扎沃德诺伊一眼——这大概如同几年前,当他还在科雷姆兵营中服役的时候,他见过顺便到过那里的一些昔日的运动员,正像今日的敲诈勒索者一样,那些人自命为超人,因此就试图在违法的赌注中对别人加以勒索……想到此,科通终于宽容地解释道:“作为同伙人,我要对同伙说:这里的特种兵可能真的很厉害……那么,俄罗斯的呢?……俄罗斯——这是个大国,在那里,你不可能将所有的人都收买下来……如果所有的途径都给堵死,那么,你将把货怎么处理呢?那你自己只好亲自将这批毒品一把一把地吞食下去……虽然,看起来你并不是独自一人。”
扎沃德诺伊不是时候地咽下一口冲上来的唾沫,甚至在最有批判力的情况下,他都没敢说出谁是他的后台。
可是,科通对社会上的形势了如指掌,因此,他明白:如果既想知道同伙者的情况,又想知道其靠山的情况,那么,干脆就在现在。
“那么,谁是你的靠山呢?”他婉转取悦地问。
问题突然直逼扎沃德诺伊,显然,他已感到措手不及。他被香烟呛了一下,慌乱起来,他开始讲述被收买的波兰特种兵的有关情况。
“需知这种事,只搞一两次训练是应付不过去的,”窃贼插话说,“怎么,特种兵中的那些公牛连试验室都给你建起来了?原料、仪器、文件资料、掩饰物……你们那里有多少植物学家或者化学家?你们那儿都有些什么人?啊?……”
“这可不是您的事了。”扎沃德诺伊突然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整个谈话已使他越来越陷入窘境。
“你怎么的?不尊重盗贼?……”马金托什——这个在口头争辩中一直沉默不语的见证人,突然皱起了眉头。一条贯穿全脸的大伤疤此刻因充血而胀大。“你这个瘪三怎敢这样对待主子!
想让我们杀一杀你的威风吗?哼,狗崽子,想耍花招……“
这以后,业务洽谈又重新开始,而且,有关那些不知名的,但看来是十分有影响的人物,即扎沃德诺伊的后台问题,也已不再提起。此时,毒品生产者已经变得毕恭毕敬,他同客人谈话的态度也十分友好。
“嗯,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马金托什的手重又操起了计算器,“就是说,现在你应该将钱往兄弟会合并。”
“鱼雷”(这是黑话,也就是在名副其实的窃贼那里被合法委以重任的人。确切地说,马金托什就是科通手下这样的人。)认真地,像真正的会计师一样“啪啪啪”敲着按钮,迅速说出一大串数目字——扎沃德诺伊只是点着头。现在,他觉得总额已经不是很大了。
“算了,”他皱了下眉说,“我现在马上给捣蛋鬼们去电话,他门正坐在车里。他们会带来的,请你们等一下……”
“行,行。”主子点了点头,此时,他拿出一支“白海运河”牌香烟,并用他那老人的手指将烟的纸筒揉匀。马金托什早有准备,立刻递上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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