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次的家法处置,我暂时收敛许多。每天除了与二哥去马射场习武,其余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彦书楼中读书、练字。几个星期下来,掌握了不少新的知识,尤其在玄理方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由于在现代用惯了圆珠笔与碳素笔,来古代后只有从头开始练习使用毛笔。我的毛笔是爹爹赏赐给我的,岫玉制成的笔杆、秋兔毫制成的笔毛,玲珑圆润,精致小巧。玉人表哥出身书法名家,自幼写得一手俊秀飘逸的好字,于是教我练字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的落在了玉人表哥头上。
起初我连最基本的握笔姿势都不会,五个手指笨拙的将笔杆笼在手心中,虎哥浅笑之余手把手的教我如何握笔,如何下笔,并把姑父卫恒留下来的书法理论著作《四书体势》悉心传授于我。虽然我是个急性子,不似虎哥沉静内敛,练字练到不耐烦时还任性的用墨抹在虎哥莹白如玉的面颊上,但是由于虎哥的耐心教导,我的书法水平在短时间内有了很大的提高,写出的字体清秀明丽,祖父与爹爹看后大为赞赏。
因为练字的缘故,我与虎哥每天呆在一起。我常常坐在虎哥怀里,双肘伏在书案上,虎哥温暖的胸膛贴在我的背后,左手扶住我的胳臂,右手轻轻的握住我的手腕,下巴不时温柔的蹭着我的肩头,口中呼出的如幽兰般的气息在我脖颈间回旋萦绕,这种清雅而浪漫的感觉,令我眷恋不已……
花开花谢,雁来雁去。经过半年的苦练,我基本掌握了隶书与行楷的写法,字体继承了河东卫氏的风格,娟秀飘逸,含蓄明丽。在虎哥的熏陶下,练习书法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玉儿跑上楼来告诉我前厅来了许多人,说是爹爹要在府上举行什么聚会,要我也去参加。我好奇的去了前厅,见爹爹端坐在正席上,头戴卷梁冠,身着蓝色长袍,手执麈尾,褒衣博带,大袖翩翩,显得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爹爹看到我之后,招呼我坐在他身旁,我很听话的靠着爹爹坐了下来,用倾慕的眼神望着爹爹。
爹爹见我望着他,奇怪的问道:“你这丫头总看我做什么?”
“嘿嘿,亲爱的爹爹,我看您这个样子特别帅!”我依在爹爹臂弯里坏坏的笑着
“今日当朝名士都在场,别来跟我耍贫嘴!”爹爹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当朝名士?我看了看前厅两边案几旁坐着的人,他们个个手执麈尾,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原来要在我家举行清谈聚会啊!
我正兴奋的打量着在座的各位名士,忽然两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刘琨与郭璞。
我赶忙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刘大哥,郭大哥,欢迎你们来我家!”
“多日未见,诗儿变得懂事多了!”刘琨说道
“怎么,刘从事认识小女?”父亲疑惑的看着刘琨
“是的,有缘自会相识,呵呵!”刘琨英武的脸上露出豪迈的笑容
“诗儿近来可好?在家学习什么呢?”郭璞问道
“哦,郭大哥,我很好,最近一直随二表哥练习写字。”
“哈哈,诗儿如此好学,长大后定能成为一名才女啊!”郭璞笑道
“郭大哥过奖了,诗儿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写写罢了。”我说道,“郭大哥、刘大哥,请入坐!”
今天我家来了许多清谈名士,如阮瞻、阮修、乐广、王导、王衍、王澄、王玄、诸葛恢、嵇绍、嵇含、父亲的叔父王湛、父亲的好朋友孙楚等。
过了片刻,二哥与虎哥也来了。二哥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长袍,气度潇洒,俊朗风流。虎哥穿了件浅青色的长袍,淡雅高洁,清俊脱俗。他们两个坐在我旁边的案几上,我朝他们吐了吐舌头,开心的笑了起来。
侍女在每张案几前奉上菊花茶,然后点燃了貔貅香炉中的沉香。一时间,轻烟袅袅,香气缭绕。
爹爹呷了一口茶,修长的手指拂动着麈尾,侃侃说道:“今日诸位高人屈尊寒舍,武子甚感荣幸!武子既做东,当先为主,诸位听好:《庄子.养生主》中提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识无穷,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知识,会把人弄得疲惫不堪,既然这样,那人为什么还要追求知识呢?这不是不符合养生的道理吗?”爹爹说完,很有风度的扬了一下嘴角。
“破除俗念,顺乎自然,清心寡欲,养神为主。如果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的话还怎么追求知识呢?”阮瞻答道
“我认为要想免除形体的劳累,不如弃世,舍弃世俗就没有拖累了。”王澄说道
“不是这样的,”只见玉人表哥手执麈尾站了起来,缓缓说道:“我的观点是通达生命的人不追求生命所不必要的东西,不追求命运中无可奈何的东西。如果不值得做的事情却不得不去做,这样便不免于累了!”
“说得好!后生可畏。”王澄叹道
“下面由我来提问:‘旨不至’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嵇含摆动着麈尾
嵇含刚说完,河南令乐广用麈尾柄敲击着案几说道:“到了没有?”
嵇含一愣,随即答道:“到了!”
乐广说:“既然到了,怎么又离去呢?”
“噢,我明白了!乐令言辞简约而旨意通达,在下佩服,佩服!”嵇含作揖道
“我有一事一直不解,请问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存在呢?”王玄问道
“人们传闻见到鬼时往往看到鬼穿着生前的衣服,这么说衣服也有鬼吗?我认为没有鬼存在!”阮修自信的答道
“这个……”在座的人好像半信半疑,古代人还是很相信鬼神的。
这帮名士开始时都在清肃严整的谈论着玄理,可是后来却简傲放诞,不着边际的乱侃。诸葛恢与王导竟然为了琅琊族姓排名的先后顺序争论不已。
王导说:“为什么人们都说王葛而不说葛王呢?”
诸葛恢反驳道:“比如习惯上说驴马而不说马驴,难道驴一定胜过马吗?”
诸葛恢这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气氛逐渐热闹起来,爹爹的好友孙楚抚琴做歌道:“酒可解愁兮琴可忘忧,我当归隐山林兮漱奇石以枕清流!”
由于孙楚误把枕石漱流说成漱石枕流,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爹爹看了我一眼,用调侃的口气对孙楚说道:“子荆(孙楚字子荆),清流虽然可以枕,但是石头可以漱口吗?”
孙楚瞟了爹爹一眼,狂傲的说道:“哈哈,枕清流是用来洗耳朵,而漱石头则可以磨砺牙齿!”
孙楚的话刚说完,只见太尉王衍鄙视的看着他说:“你既称山中高士,应当归隐林下,何必贪图富贵,在朝中担任抚军监军?”
孙楚一时语塞,爹爹替他解围道:“王太尉,子荆做官乃是我所引荐,不是贪图富贵,而是糊口之用!”
“呵呵,都说武子是道学名士,但是家中妻妾成群,还有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儿,敢问阁下所做所为哪一点符合于道?”王衍说完很臭美的看着自己白嫩的手指
“王太尉,我的女儿怎能说来历不明?再说我岂能不认得自己的女儿?”爹爹急红了脸
“就算这样,阁下府上妻妾成群又怎么解释?”王衍故意找茬
“王太尉,你别欺人太甚!孟子曰:食色,性也!对美色的追求如同对美酒佳肴的追求一样,是人的天性!”我白了王衍一眼反驳道
虽然平时看不惯爹爹纳妾的做法,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爹爹受辱。
“哎哟,小丫头的嘴还挺快。天下以道为本,孟子是儒家夫子,他说的话不能说明问题!”王衍狡辩道
我冷笑一声说道:“哼,既然儒家学说不成立,那王太尉为什么自比孔夫子的得意弟子子贡,到处鼓吹?”
王衍哑口无言,灰溜溜的说道:“武子,到底是你的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郭璞见我生气,拿出随身携带的绿绮琴,弹奏一曲宁静悠远的《清夜吟》。我侧耳聆听,不时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郭璞。
“诗儿,喜欢听吗?”爹爹和蔼的看着我
“嗯,很喜欢听,暂时忘却了一切烦恼!”我答道
“如今连素族出身的女孩子都学习琴艺,我们王家大族的女儿却不通音律。这样吧,爹爹要你拜郭参军为师,让他传授你琴艺,如何?”
“啊?爹爹,这个……”我还没想过要学习琴艺,尤其是拜郭璞为师。再说玉人表哥也通音律,我宁愿拜虎哥为师。
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只听郭璞说道:“王大人,下官愿教诗儿学习琴艺,至于拜师就免了吧!”
“哈哈,那小女学琴之事就拜托郭参军了!”
“哪里,哪里,下官自当效劳!”郭璞答道
虽然我对琴艺没什么兴趣,不过爹爹一片好心,我实在不好意思推辞。再说郭璞确实是博学名士,我一向很欣赏他,与他在一起也许会学到更多的知识。
我望了望坐在我旁边的二哥与虎哥,见二哥不满地看了爹爹一眼,好象很不同意我随郭璞学琴这件事情。二哥见我在看他,朝我皱了皱眉头。我向二哥眨眨眼睛,微微一笑。
虎哥这位清谈高手正与河南令乐广谈的火热,虎哥手中的麈尾有节奏的拂来拂去,王玄、王澄、嵇绍等人只能做旁听,基本插不上话。玉人表哥谈到精彩处,只见王澄从软席上跌坐下来,他的兄长王衍笑道:“呵呵,真是卫君谈道,平子(王澄的字)绝倒!”
王澄说:“是啊,卫玠小小年纪,才华出众,令人佩服啊!乐令素有高洁的好名声,后起之秀卫玠人品又如玉一般光润,两人谈的甚是投机,在一起可谓冰清玉润,相得益彰!”
冰清玉润?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熟悉且如此不顺耳呢!想着想着,心中一阵激灵————‘妇翁冰清,女婿玉润!’虽然只有八个字,却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
对了,史书上记载的虎哥就是河南令乐广的女婿!怎么没有想到呢?历史永远不会改变,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自己整天傻乎乎的与虎哥卿卿我我,到头来人家还是要迎娶乐广的女儿!看到虎哥与乐广相见恨晚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狠狠的白了虎哥一眼,把手中的茶杯‘当’的一声摔在案几上。如果不是碍于爹爹的面子,我早就离席而去!
“诗儿,你这孩子平白无故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爹爹显然大吃一惊
“诗儿,谁惹你生气了?告诉哥哥!”二哥也愣住了
“哦……没什么,刚才杯子滑下来了。”我嗫嚅的说道
听到二哥关心的话语,我好想扑到二哥怀中大哭一顿,可是这么多人在场,我只能忍住。一直以为与虎哥既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两家结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岂知该来的还是会来呀!好痛苦,心要碎了,从没这么难受过!
好不容易挨到聚会结束,我头昏眼花的站了起来,心里象堵了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走出前厅时,玉人表哥对乐广说:“乐令学识渊博,在下自叹弗如,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乐广亲切的拍拍虎哥的肩膀说道:“欢迎,欢迎!你这孩子与众不同,我太喜欢你了!”
他们两个人的客套话在别人听来不算什么,但是在我听来无疑火上浇油,感觉非常刺耳!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朝虎哥一甩袖子直奔楼上!
回房后,我坐在床上哭了起来。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我只是个现代人,根本没有资格与历史中的古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但是既然身为现代人,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到古代?为什么要与古代人生活在一起?哎,太矛盾了!
“诗儿,快开门!”是虎哥的声音
“你回去吧,我现在不想见你!”我气冲冲的说道
“诗儿,你怎能这样对我?我哪里做错了?”虎哥不解的问道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自寻烦恼,行吗?”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先把门打开好吗?”虎哥敲敲门说道
我想了想,虎哥毕竟是暂住在我们家的亲戚,如果我把虎哥拒之门外,姑母会不会有看法?想到这里,我打开门,没有看虎哥,一甩身子径直坐在床上。
“诗儿,到底怎么了?莫非因为刚才在聚会上我没有同你说话?”虎哥握住我的手
“你与乐广那么亲热,根本用不着同我说话!”我甩掉虎哥的手,一直没有看他。
“我只是与河南令谈得投缘而已,再说我与他谈话又有什么不妥?”虎哥皱了皱眉头
“你这个负心汉!自古以来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你快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我推了虎哥一下
“负心汉?诗儿,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把话说明白好不好?”虎哥莫名其妙的说道
我把脸转到一边,气呼呼的说:“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不能说!”
“诗儿,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我先回去了,免得你看到我心烦!”虎哥说完就走了
由于心里乱哄哄的,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折腾了一下午,总算安静下来。盯着床前的琉璃屏风,我想起很多很多:远在现代的父母、秦爷爷、古代的爹爹、二哥、祖父、虎哥……这些在我生命中出现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虽然无法回现代,但是在这里,祖父的慈爱、爹爹的疼爱、二哥的怜爱——亲人们的爱包围着我,让我快乐的生活着。即使虎哥不属于我,我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而抛弃疼我、爱我的亲人们!我不能那么自私,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守护祖父、爹爹、二哥,守护我们王家!想到这里,心下释然许多。
第二天早上,我梳洗整齐后准备去郭璞那里学琴。到了大门前,刚迈过门槛,就被一个人扯住领口,我正要发怒,回头一看,却是二哥。
“诗儿,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去郭景纯(郭璞字景纯)那里?”二哥一脸不满
“二哥,爹爹要我随郭景纯学习琴艺,我总不能违背爹爹的意愿吧?”
“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个女孩子去他家里学琴多不方便!”
“爹爹是怕我不通音律丢了我们王家的脸!我的好哥哥,我知道你关心我,放心吧,我只是去学琴,再说又不是每天都去,学会了就不去了。你实在不放心可以送我去郭府!”我摇了摇二哥的胳膊
“我确实不放心,走吧,我送你过去!”
二哥把我抱在马背上,自己也上了马。
到了郭府门口,二哥对我说:“诗儿,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记住,要小心!”
‘二哥真是的,那么罗嗦做什么?郭景纯又不是色狼!’我心中嘀咕着
跨进郭府大门,见郭璞坐在院中的矮塌上,手里捧着一卷古老的竹简聚精会神的看着。也许听到我的脚步声,郭璞抬起头来笑道:“呵呵,诗儿,我正在等你呢!”
“啊?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我惊讶的问道
“你太小看我了,我刚才占了一卦,是兑卦,卦象显示今天家中要来一位年幼的贵客,哈哈,诗儿,难道你不是小贵客?”郭璞笑道
“郭大哥,你果然名不虚传!”
“我们进屋吧!”郭璞优雅的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好!”我随郭璞到了正屋
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上去古朴典雅,整洁大方。
郭璞指着琴案前的席子说道:“诗儿,坐这里吧。”
“哦,好。”我拘谨的在席子上坐了下来
“怎么?来我这里还不好意思?”郭璞说着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当然了,我是第一次来你家!”我瞟了他一眼说道
“呵呵,那以后就经常来啊!熟悉了就不会感到别扭了!”
由于是第一次学琴,郭璞为我讲解了古琴的起源、古琴的流派、古琴的优劣等基本知识。我耐心的听着,感觉还是蛮有趣的。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对郭璞说:“郭大哥,我要回去了,我二哥还在门外等我呢!”
“哎呀,诗儿,你怎么不早说呢?竟然让二公子在门外等这么久!”郭璞皱了皱眉头
回家的路上,二哥突然问我:“诗儿,郭景纯有家室吗?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二哥!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郭璞有没有家室我怎么知道?又不关我什么事!”我郁闷的说道
“不管怎样,你与男人在一起就要注意,不能随随便便,听到没有?”二哥捏了捏我的腮帮
“知道了,我什么时候随随便便了?”
“可是你与阿虎在一起就很随便,还经常坐在他的怀里。”二哥又在吃醋
“二哥,那是虎哥在教我练字!以后我不会那样了,你也不要再提他!”提起虎哥我的心中隐隐做痛
“你们吵架了?”二哥问道
“没有。你不会明白的,反正不要再提他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虎哥,可是,这段青梅竹马的感情,何时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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