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贾平凹: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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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与琴的爱情危如累卵的时候,我迷上了文学。因为文革等众所周知的原因,文学的园地长期被砍伐、蹂蔺直到棵粒无收后,八十年代又重新开始繁茂,那时候文学正成为一件灸手可热的利器,文学青年如雨后春笋在华夏大地茁壮成长。而我也是此中之一员。当时尝试着写了《朦胧》、《风从那边吹来》等几篇小说,一古脑寄到《北京文学》,结果编辑回信是一番苦口婆心的指点,最后是让人心凉的八个字:“暂不拟用,欢迎赐稿。”那是我三年乡村生活的感悟,如何便轻易被枪毙了呢?我拿稿子找到《襄樊日报》副刊编辑黄耀辉,他是一个从南漳大山里走出来的诗人,在襄樊文化圈里小有名气,高佻个儿,一副眼镜,谦谦君子的形象。他很负责任地看过我的手稿,说:“如果你努力,你应该能够开花结果。你的文笔有一种贾平凹氏的灵气,活泼而隽永,主题思想的开拓上力度不够,但你有能力作好。”无论黄编辑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我觉得很受用,并且贾平凹以一介陕西丹凤平头百姓一登金壁辉煌的文学殿堂,其《小月前事》、《鸡窝洼人家》等作品更是让我久久捧读,不忍放下,以为陕西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这一人间怪杰恐怕是我辈今生今世所望尘莫及的了。
工会老郭,自诩为文学艺术的“圈中人”,虽然我一直未能捧读他的大作,但他热心于发掘文学新人,推动业余文学创作的精神诚然让我感动,如此我便称他为郭老,毕恭毕敬地请他为我们指点迷津。后来我们之间发生耿介之事,让他耿耿于怀许久,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那份尊重。
在郭老的倡导下,工会组织了业余文学创作小组,我们几位对文学顶礼膜拜的文学青年(姑且算是文学青年吧)便一步一步地开始了文学登山之旅。
我们这个文学圈子后来又溶入襄樊的文学圈子,除了我是一个不屑者,每个人都似乎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文学素养,而且其间的故事也着实让我大开眼界,特别是关于女人、关于性、关于被文人们誉为永恒主题的爱情。
姚勋,四十挨边,沉默,古板。他从铁道兵系统的N工厂调来,在机关当干事。接触以后才知道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能吹竖笛,他破例从箱底里摸出久藏不用的竖笛,缓缓地吹一段《梁祝》,曲调迂徊悠扬,让人肝肠寸断。然后他讲他对一个女孩的思念,他本是N工厂的政治部主任,前程光明似锦,但在某一个月色朦胧的今晚,他发现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担任文秘的女孩,女孩也对政治部主任的才华大加赞赏,他们是因为共同的爱好走到一起。只是这种爱与政治工作者的道德准则相悖。“我到这儿来是对我的一次政治放逐。”他叹口气,情绪非常郁闷。
“看不出你是一个风流倜傥之流,外表上看你乃儒雅规范之人。”我这样评价他。
“从某种意义上,你说的也对。”姚勋说。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说他陷入一个非常深刻的苦恼之中,一时难以自拔。他的妻子很爱他,并不因为他的风流远离他,他的女儿聪明伶俐,让他难以割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问题是谁是鱼,谁又是熊掌呢?”他说,如果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爱人和情人成为他的双璧,那样的人生岂不是优哉游哉。
姚勋的深刻想必是他的原动力,不久他以一篇《车间主任》的征文在《工人日报》上打响,让人刮目相看。他最终调回老家江苏晋城,他给我的信上说,爱情是阶段性的,家才是一次永久的跋涉,所以他选择了家。
尹全生,和我同龄,是一个不能不说的人物。他从共青团工作开始,团书记,宣传部长,分厂书记。浓眉,高额,眼球转动的频律非常高,说明他是一个精于思考的人。他的小小说四处开花,文章隽永而深刻,被《百花园》编辑部誉为中国小小说的“八仙”之一。某一年,我们应襄樊作协之邀,合作出过一本叫《怪胎》的小说集,自然我是叨光不少。他是河南西峡人,号称恐龙的故乡,他送我一枚恐龙蛋化石,说是价值二十万,尽管我对这枚蛋表示怀疑,我还是保存至今。他的吝啬和他的豪情同样让我吃惊,一次在他家里,他削一个苹果,然后对我说:“兄弟,我们分吃一个大苹果如何?”我把这个细节讲给我的朋友听,大家都能捧腹而笑,不能自己。他的夫人贤淑而大方,他在家庭里备受呵护,让我嫉妒不已,而他总是自谦地说:白开水,白开水!何以我就不能来一点罗曼蒂克呢。爱情是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如果爱情馈乏,巧媳妇如何能作无米之炊呢。我知道他是玩笑话,他专一于他的爱情,他在小说中的爱情描写并不因此而逊色。
王振武,我有幸参加省作协在襄阳军分区招待所招开的创作学习班上认识了他。谦恭,儒雅。他喜欢讲湖北长阳土家族的故事,满山遍野的茶树,初春茶叶的那一抹香气,土家妹子那种随意张扬的爱情,让他讲来如数家珍。他特意泡给我一杯茶,让我慢慢品味,三天以后再告诉他感受。我耐心地品味了三天,除了清香并没有特别的感受。
“仅此而已?”他问。
“是,是的。”我犹豫不决地说。
“愚昧。”他毫不留情的批判我。他说这叫凤尖茶,过去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品尝。它是十八岁的处女在黎明他上山,和着山上的露气用双唇一片一片采摘的茶树第一片嫩叶,其浸泡的茶水,绿而清,清而香,香而甘,甘而冽,自然是别有风味。
“哦,然来如此!”他的故事让我大为诧异。
王振武说,为了写《最后一蒌春茶》,他混迹于土家女孩的钗裙之中,那种体验刻骨铭心。他以《最后一蒌春茶》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时间成为荆楚学子的偶像。
李叔德,也是在那次创作学习班上认识了他,并且听他侃侃而谈。他有那个时代知识青年共同的遭遇,老三届,上山下乡,招工,在从事锅炉工之余,一头扎进了文学创作之中,最终以《送你一只金凤凰》获全国短篇小说奖,从此一登龙门,成为文学界的宠儿。他后来作到襄樊市作协负责人,陆陆续续写到著作等身,只是再也没有《送你一只金凤凰》那样声振寰宇的作品。他是把爱情、写作、市场经济巧妙揉合在一起的能手,在作协运作过许多活动,并且在深圳热的时候一跃跳海,创立了以写作策划为业的公司。我们在为诗集《传玉集》作序时合作过一把,那时他给我讲述了他所亲身经历的很情调的故事,不过他总是在关键的地方打住,不肯告诉我细节入微的东西,“且听下回分解。”他说。
胡金洲,经委新闻科长,眼镜后是一对深沉的眼睛,透着文人的儒雅。我们在一起策划《那片馄饨店》一书,结果因为我兵败麦城而无疾而终。后来他到市交通局当副局长,现在省交通厅,我们之间山高路远。
八十年代是文学青年的时代,文学以它那巨大的引力诱惑着我们,我们在情感上甚至哲学理念上亦步亦趋,成为文学的俘虏。李叔德诸君正是这样切入我的生活,但让我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非贾平凹莫属。
贾平凹的文学有一种内力,吸引着我一步一步走近他,成为他的崇拜者。
我在拿到湖北大学非常精致的文凭以后,我的尴尬的境况并没有改观,我仍然从事我并不热爱的工作,我相信了琴对我的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并且因此对厂长祝老头儿有了成见。祝早年是铁道兵兵报编辑,属于知识分子那个层面,后来到五七干校,蹲牛棚。有时偶然邂逅,他会主动立住脚,关注地问候你的工作和生活,并不居高临下,让你好生感动,并且油然而生敬意,但在琴说过之后,我便不再把他当回事儿(因为他不把我当回事儿)。工作和爱情都不眷顾我,我只好在我喜欢的文学丛林之中陶冶乐趣,因为一直在鄂豫川陕的山地里出差,有时便想,何不借机走一次商州,去对贾平凹作一次拜访呢,据说商州是贾平凹的一年四季。
因此我就真的到了商州,其实要达到目的很简单,只要给科里戴着厚厚螺纹镜片的胡科长说是商州发现了货源就行了,就这么简单,他并不去深问究里,总是放任地让我出去胡搞,而我从来也没有胡搞,他便因此对我更加放任。不过我是对得起他对我的放任的,在厂区里,我几乎是开始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对接的拓荒者,虽然是一些雅士不屑的工作,而我总能别出奇径,干得有声有色。
老七开车,我们奔商州而去,秋高气爽,一路风景自不必说,在河南和陕西的山地里,红艳艳的柿子树满山遍野,有时候老七一脚刹车,车便停在岗坡上,我们选择一棵不甚粗大的柿子树抱上,两个人一起用力摇晃,熟透了的柿子就会噼哩啪啦掉在地上,放开肚皮吃饱,兜上一衣兜,然后再一路前行,好不逍遥自在。
到了商州,找旅馆住下,洗嗽完毕,已是下午五点。老七稍事收拾打扮,往衣领间喷一点花露水,带着一身俗不可耐的花露水味,到大街上瞅女孩去也。
“你这家伙,既然这么喜欢花,还不如在老家看槐花。”我便故意揶揄他。
“槐花算啥花,一年就一茬,去年白一片,今年还是它。不如我这花,只开十七八,你开她也开,如同百花赛,醉人又醉心,花落有心人。”他的顺口流出口成章,别有韵味。他说陕西妹子与四川妹子相比,又别有一番风情。他说陕西妹子的贤淑和内敛又是四川妹子所不及的。他说如果一个陕西米脂婆姨站在你的面前,你的所有鸡零狗碎的欲火会不浇自灭,那种神圣和韵味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不能品味的-----他说话时神情肃然,忽然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我猜疑地看着他,竟是一头雾水。搞不清他那自相矛盾而又顺理成章的哲学从何而来。
看见我目瞪口呆,老七便洋洋自得地走了。
我便去寻贾平凹。沿着商州熙熙攘攘的街道,安步当车,一路前行。商州人叫卖羊肉泡馍的声音掺杂着陕北高原信天游的那种悠扬,让你感受到一种浓浓的羊膻味对你的诱惑。偶有包着羊肚头巾的山民擦肩而过,使你在商州城体验到黄土高坡上的那种天高云淡、爽然入心的滋味。
鼻子底下是大路,一个问字,总算寻到商州作家协会。这是一个很大的院落,迎街是一堵高高的砖墙,一下子隔断了墙外喧嚣的世界,青绿相间、鲜花杂陈的乔木花草让你爽心悦目,奇怪的是有一棵一抱粗的柿子树,树上悬吊着黄灿灿的果实,密密匝匝。花红柳绿之间,猛地巍立一棵高大的柿子树,让人有一种突兀而又别开生面的感觉。
“你找贾老师呀,巧了。”办公室一位正伏案疾书的女孩看我一眼,停住笔,说,“他刚在西安开过创作会过来,这不一全工夫,不知又躲闪到哪儿去了。”

我说我是湖北来的,我一脸的失望肯定打动了女孩,她给我沏一杯水,让我坐下,她在那里掰着指头,如同测字先生一样,终于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你顺着街巷,左转五十米,然后进入向右的街巷,如果你寻着了一家丹凤酒家,兴许,他就在那儿。
我按她说的,走出作协的院落,左转,右转,一步一步测量距离,在太阳躲进西山的一刹那,看见一座小楼前吊着酒望一样的红灯笼,上书丹阳酒家,正是我要找的去处。
一楼大堂西侧,坐着一位汉子,黑色中山装,平头,浓眉,厚唇,阔脸,一种关东汉子的淳厚质朴之风扑面而来,就是他了----我想。虽然少了我所想象中的那一份儒雅,但那种黄土高坡上生成的浩然之气正是贯穿贾氏作品之中的别样风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作品果然就不同凡响,使我等凡夫俗子不能不退避三舍而后顶礼膜拜了。
桌面上立着一瓶襄樊产的襄阳王府,这让我倍感亲切。一碟花生米,一碟卤猪脚,一盘炒羊杂,一盘炒鸡丁。酒已经下去一半了,他拿着一只猪爪,并不急于下嘴,而是细细地把玩。
我毕恭毕敬地说:“你是贾平凹老师吧。”
“啥啥?”他的半醉的目光盯着我看,让我忽然横身毛辣辣地不自在。
一时间我讷讷地变得笨口拙舌,我给他解释,我从襄樊来,从襄阳王府酒的故乡来,因为对他的仰慕,希望能当面聆听贾老师的教诲。
“襄阳王府酒,很好!”襄阳王府枉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示意我坐下,让服务员添上一副餐具。
“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象学生一样挺直腰板坐在他的对面。
我和他碰了一杯,一仰脖干了。我说他的如椽大笑描摹人生命运,社会百态尽在其中,如同陕北高原的风清新自然,如同黄土高原深厚挚着。
他说其实你不必恭维,我不过是黄土高原的一棵柿子树而已,果实虽甜但终归让你的舌尖发涩。啥山长啥树,啥林子活啥鸟,我陕西黄土高坡五千年文明,成就的是红高粱酒的烈性和淳厚。你那江汉平原湖泊纵横,晓风明月,也就成就了王振武、李叔德君的细腻。不过你这襄阳王府酒如何便有燕赵之风,让我好生奇异。
他抓住我的手,作出要划一拳的态势,我说拳术不够档次,他说随意比划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我们便一奎首、哥俩好、三桃园、四如意、五子登科、六六顺、七巧、八仙、九九九地吆呼起来,他竟是高手,酒瓶见底时,我直然飘飘欲仙了。
我大着舌头,呜哇呜哇地说个不止,我说要拜他为师,三拜九叩首,举行正规的仪式。我说他笔下的女人咋就千姿百态,个个那么鲜活,“你了解她们就象了解你的老婆?”辟如小月、辟如烟峰、辟如……
又要过一瓶襄阳王府酒,开了,我们再喝。
最终我们都喝高了,眼前的物件都重叠着,模模糊糊,云山雾罩。我们的对话也云山雾罩起来,我讲我的生活,我的琴,我的风花雪月的日子。他讲他的棣花街,他的丹凤,他的商州。
“我要告诉你一段秘密。”他凑过来,满口酒气,神神密密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在这里自自饮吗?”
我说洗耳恭听。
他说他今天在车上看到他的初恋了。“初恋,知道吗,人生中第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
列车上人很多,但他一眼就抓住了她,跟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汉子,当然是她的夫婿。他没有招呼她,而她也许没有发现他,旁若无人地在和她身边的汉子说话。
他说他的初恋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有一天他会写出来告诉世人。不过今天他想讲给我听,我是第一个进入他初恋世界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商州灯光闪烁,酒馆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终于人去楼空,留下一份安宁。我用手托住腮,静静地听我所崇敬的大师贾平凹讲他那鲜为人知的故事:
我最早对她留意,应该追溯于在魁星楼上睡午觉。一个中午,吃过了
午饭,我们去丹江玩儿了一会儿水,就爬上楼“呼”地睡着了。但一只鸟
总在楼台边叫,我睁眼看看,就看见了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从官路上走
过去,绒线团却掉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蹬直着,臀部呈现出
的是一个大的水密桃形。几乎她也是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
眼睛有点泊,脖子细长长地勾勒出个柔和的线条。我的心“咯噔”地响了
一下。我是确实听见了我的心的响声,但我立即俯下头去,害怕让她看见
了我正在看她。从此,我就在乎起她了,常常想见到,见到就愉快。她与
我不是一个姓氏,按村里辈分排起来,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她是该叫我叔
的。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是浑身不觉的愣小子,还嘲笑过她的皮肤黑,腮
上有一颗麻点,可现在却发现她黑得耐看,有了那一颗麻点更耐看。我知
道我是爱上她了。
有一次,我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说:“我恨不是旧社
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我须抢了×××不可,做不
成老婆,我也要**她!”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
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叭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他的嘴变成
**儿。我已经感觉到她也喜欢我了,她的眼睫毛很长,对我笑的时候就眯
了眼,黑黝黝的像一对毛毛虫。而且越来越大方,什么话我把她噎急了,就
小孩子一样地叫喊“不么,不么”,拿了双拳头在我的身上捶。
那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气儿时在地头上燃了一堆篝火,大家
都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要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热闹,
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的中间往里插,像插楔子般地插坐进
来了。我双手抱了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觉她。半个身子的血管
都活跃起来,跳得“咚咚”响。三娃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她的父母
为她在找婆家哩,而且已经从山外,即关中平原的某县来了一个青年相亲了
。我神情自然落寞,回家后没有睡好。
第二天,我在荷花塘挖排水沟,看见一个黑红脸的小伙子也在塘边蹲着
,观水里的游鱼,有人说那就是她家来的山外人。我走过去,问:“你是从山
外来的?”他说:“嗯。你们这儿水真多。”我说:“听说了,女子嫁到山外,
得尿三年黑水哩!”他说:“我们那儿能吃蒸馍!”我说:“蒸馍吃得你那么黑
、那么瘦?!”他站起来要走,我不让他走,在排水沟里抓了一条黄鳝向他扔
去,吓得他“哇哇”大叫,我就骂道:“你滚回山外去吧!”那么一个小男人
,有什么地方比我好呢?他真的是来要把她娶走吗?
晚上,我又去记工分,她也在办公室,站在门口给我使眼色,她是从来
没有这么个眼色的,我是那么驯服,竟乖乖地跟了她走,我们一直走到黑乎
乎的戏楼前,那里有个辘轳,她立在辘轳的那边,我立在辘轳的这边。我盼
望已久的时刻来临了,真想弯过身去拉拉她的手,但没出息的我浑身发抖,
牙齿也“咯咯咯”地磕打。她说:“平叔,你冷啦?”我说:“不,不冷。”她
扑哧地笑了,突然说:“我家来了个山外人,你知道不?”一提山外人,我的
怒气不言传了,闷了半会儿,说:“是那个黑赖薯?”她没有恼,说:“老鸦
还笑猪黑呀,你觉得我去不去?”我那时竟蠢,毫无经验,一瞬间里被她证
实了相亲的事令我冲动。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
虫!”她久久地立在那里,没有说话,蹬了一下辘轳,后来转身走了。我们在
无人处单独的说话就这么短,又是这么不欢而散。第一次的初恋,使我恋得
头脑简单,像掮着竹竿进城门,只会横着,不会竖着。不久,听三娃说,关
中的那个黑小子回去了,原本有**的婚事不知怎么就又不行了。我听了甚
为高兴,三娃那日是在猪圈里起粪的,我很卖力地帮了他一上午。
一个黄昏,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一个人趴在卧屋炕沿上看《水浒传》。
先是听得见细风把落叶和柴草吹得在院子里沙沙地响,倏忽,院门里响了一
下,有人问:“人在没?”故意踏动着沉重的脚步就走进来,一直到了堂层门
口。书上的光线暗了一下。我仄了头从卧屋小门往外一看,竟然是她!立即
喜欢起来,喜欢得手足无措,给她取凳子,又要取壶倒水,过门槛时竟把脚趾
头踢了一下。她说:“哟,我这么重要呀!”我说:“你第一次来嘛。。。”她说:
“看什么书,贼把你偷了都不知道!”她是手里拿着一块米饭锅巴,嘴里还嚼
着。我从炕上取了书给她看,她趴身子过来,她的头发毛哄哄地拂着了我的
脸,我没有动。她把手中的锅巴喂给我,我小小咬了一口,我这时完全是在梦
里,心跳得厉害,满脸通红,差一点在咬锅巴时咬向她的嘴。但我又是不敢
,额头上鼻尖上都是汗。接着,一种离奇的事发生了。我似乎感觉我的灵魂
从身子里脱离出来,悬在半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的身子开始忙乱地翻
箱倒柜要给她找些可吃的东西,但堂屋没有;又搭了凳子去卸从木梁上吊下
的竹篓里拿柿饼柿皮。柿饼柿皮也没有了,我骂发一句馋嘴的弟弟,站住发
了一下呆,小跑去厨房的筛子里抓了一把红薯片儿给了她,她不接,母亲就
从院外抱了一大捆干包谷秸从门里挤进来了。她大声说:“婆,你让我叔趴在
那里看书,要把眼睛看坏呢!”
我们的恋情,发展到此即是最**了。这是一开始就注定不能成功的恋
爱,以后的苗沟水库工地上,恋情还在继续,但直至我离开农村来到西安读
书。两个人的关系都没有说破。大学暑假探亲时仅仅在路上见过一面,她已
经是别人的媳妇了。
这天我们趄趄趔趔走出丹凤酒家时,秋月斜照,清风如水,启明星在天畔忽闪着眼睛。我们分手时竟然没有握别,只是如同两个醉鬼,蹒跚着在商州的街道上分道而去。
在二OO三年的《现代家庭报》,我看到贾氏撰文批露他的这段初恋,蓦然让我回首看到当年商州城里那个醉意朦胧的夜晚,我记起了我们那一席长谈,我记得最清楚的除了贾平凹氏的初恋故事之外,还有他对我的两句缄言:
“没有女人就没有文学,没有初恋就没有文学的诗情画意”。
“当然,不要太把文学当回事。”
他的生活阅历象他的文笔一样让我惊叹不已,我认为他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从此我便不再把文学作为一个目标,只是作为一个忠实的看客,对文学大师的表演发出咋咋连声的惊叹,即使偶然涉足文学写作,那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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