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苇野草 第一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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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苇遇见阿草时,阿草正在打架,和一只狗。
七岁的阿草只比那只狗高小半个身体,他却试图从狗嘴里把一小块馒头夺下来。苇在旁边看着,并没有出手相助。
阿草饿疯了,狗同样也是。阿草的手都没有那块馒头大,却能死命地扼住了那条狗的喉,让它难以把食物吞下肚中。狗发狂了,猛然跃起,把阿草甩了出去。
阿草身上有无数条抓痕,血流不止,狗的眼被他的血染红了。苇知道必须出手了,要不那只狗会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当肉包子的。
就在苇的拳头刚捏紧的时候,扑上阿草的狗却喷血倒下了。浴血的阿草愣愣地看了会儿身上还在抽搐的狗,扔下了手中一柄小小的匕首,从狗嘴旁的地上捡起那块被血浸泡着的馒头塞进了自己小嘴里。
苇也愣了。他竟然没有看到那个孩子怎样出手,那柄匕首却正确无误地戳进了狗的心脏。他想,这小家伙真不简单。
的确不简单,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大小的孤儿大多饿死或冻死,再者葬身兽口。能生存下来的,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苇也是这样活过来的。
阿草推开身上已经断气了的狗,捡起匕首,爬起来就走。他始终没有向在旁边观战的苇瞄过一眼。对他来说,只要不和他争夺食物,那么站在旁边的是人是鬼都不关他的事情。
“嗳,小兄弟。”苇叫他,“别走哇,这狗,你不要啦?”
阿草转过身体,摇了摇头,稚嫩的脸上满是血及伤疤,望上去有些诡异。他的目光很冷,而且不应是个孩子拥有的。
这个孩子也像只兽,苇在心里如此评价着。
“你不要的话,我可要了哦,狗肉很香的。”苇走过去,弯腰伸手拖住了狗腿。但是,马上就一把沾着血的匕首指在他鼻尖上。抬头,孩子冰冷的目光:“放下它。”
“什么?”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那紧绷着的小脸。
“我说,放下它。”孩子一字一顿地说,小手紧握着刀,没有离开他的脸半寸。苇想笑,但没有笑出来,他想到了刚才这只狗是怎么死的。
“好,我不动它,这是你的东西。”苇把手从狗身上移开,阿草的刀子还是指着他不动。
“好了好了,小兄弟,我不是想和你争夺它,我还以为你不要了呢。”苇双手举起作投降状,“麻烦你别把这玩艺儿对着我,好不?”虽然,只要他一反手,就可把那把刀子轻而易举地夺下。但,他没有这么做。
“我不想杀它的。”阿草轻轻地说,“我很饿,而且它要咬我。”
“我明白。”苇温柔地抚了抚阿草的头,阿草的头轻轻晃了晃,似乎想甩掉苇的手,他不习惯被抚摸,但他的刀缓缓从苇的脸上移开了。
每种生物都想生存,对于生存而言,慈悲是一种可怕的负担。
“我不想吃它,你也不能。”阿草说完,再一次转身而走。
苇苦笑,他现在虽不饿,但就这样任这顿狗肉从口中溜走,未免有些可惜。不过,他不想为这条狗和一个手拿匕首,冷硬像块铁的小家伙拼命。
“喂,喂,小家伙,等我一下。”他追上那个瘦小的身影。
“我不叫小家伙,我叫阿草。”
“好,阿草,我叫苇,我们一起走吧。”
“为什么?”
“因为,这样有很多好处啊……哈哈哈…………”
“…………“
哈哈哈哈………。。
从此,在逃荒路上,苇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就是阿草。
那年,苇十五岁,阿草只有七岁。
七岁的阿草,手里捏着刀。
十五岁的苇,脸上挂着无谓的笑。
刀是阿草的武器,笑是苇的武器。
刀和笑,他们俩从此饿肚子的机会越来越少。
七年后,当阿草从一把小匕首换过第五十把刀时,江湖上少有人能躲过他的刀。
七年后,当第五十个人睁大眼错愕地倒在苇面前时,江湖上少有人敢直视苇的笑容。
“苇,我们几时进了江湖?”有一天,阿草这样问苇。
苇淡淡地笑:“在我和你相遇的那天。”
他的笑容轻松而自然,这样的笑容只有阿草才能看到。虽然在外人看来,和他杀人时迷惑对手的亲切笑容没什么两样。
这其中的差别,大概也只有阿草能看得出来。
他们的相遇,造就了江湖上最令人丧胆的组合“笑刀”。
“笑”是指苇,他的笑容如他的人一样优雅从容,如佛般柔和,毫无敌意,即使把对手的脑袋拧下来时依旧保持不变。
“刀”是指阿草,其实很少人见过他的刀,有幸见过他刀的人都很不幸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死人是不用说话的。
“苇,我们何时开始了杀人?”有一天,阿草这样问苇。
苇还是淡淡地笑:“在别人要杀我们的那一天起。”
“不,”阿草背过身,没有再看苇的笑容,“应该是我知道杀人能换银子的那一天起。”
其实他们说的是同一天,至于差别,在心中而已。
那天,苇第一次挨了那么深的伤口,阿草第一次同杀狗一样正确无误地把刀子送进了人的心口。
那天……那天。
想起那天,阿草居然还是心猛跳不止。血,人血,那天,第一次领略到喷溅到脸上人血的温度。
和从苇背上的伤口里涌出的血同样炽热,烫得他第一次发现到什么叫做恐惧。他冲着已经昏迷的苇大叫:“起来!!苇!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他使劲地抹去脸上那个给苇背后一刀子的胖家伙的血,手足无措地去掩苇伤口上的血:“苇,你不要死……快起来,你看,那家伙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苇的血没有止住,苇的生命随着血一起飞快流逝。
差一点,江湖上将不会出现“笑刀”。
没有只差一点点,因为,这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长着一张很亲切的脸,胖胖的,圆圆的。锦衣长衫,手里还拄着一根龙头拐杖。
他用拐杖拨了拨胖家伙的尸体,低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尸体上的伤口,目光发亮。然后转头冲着拼命想法要掩住苇伤口上的血的阿草微笑:“这家伙,你杀的?”
阿草没有答话,他只看到血还是从苇的伤口中渗出。他开始发抖,发现自己原来会被吓哭。
来人看着他说:“如果这家伙是你杀的话,我能救你的朋友。”
这句话终于使阿草的目光转向他。
来人微笑着,很慈祥:“不过,有个条件。”
“好。”阿草没有考虑。
“帮我杀个人,也行吗?”来人含笑问道,像在问孩子要不要吃糖。
“行。”
也是从那天起,阿草发现自己有杀的天赋。不管是人还兽。
伤苇的胖子比狗要大上数倍,他不浪费一刀地杀了他。
同样,交换条件的人要他杀的人,他同样不浪费一刀地杀了他。
直到事后很久,阿草才知道那家伙要他的杀的人是在江湖上有点万儿的人物。而那可怜的人到死都无法闭眼,无法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在他酒桌上乞食的七八岁小孩手中,甚至他没有看到那个小孩怎样把刀抽出,快速而无误地送进自己的胸膛。
钱师爷笑得很开兴。他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救苇并没有费他多大劲,却能因此轻易除去了一个令他极不爽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提着首级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阿草时,也不禁为自己的幸运和自己独到的眼光而赞叹不已。
他已经预料到这个瘦小的孩子将会震住以后的江湖。而自己……钱师爷笑得更开兴了。
他很和蔼地抚了抚阿草的头发,给他看了躺在雪白而柔软的床上睡得很安稳的苇,并给了他一片金叶子。
一片飞薄的金叶子。
阿草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金子,闪烁着眩目光彩的金子。
然后,他听见钱师爷说:“好好跟着我,我会让你名振江湖的。”
也是第一次,阿草听到了“江湖”这个词。
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看到金子,第一次,他知道了“江湖”。
也是第一次,他知道,让自己流泪不如让别人流血。
(二)
苇在倒下的第三天醒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并且到了阴府。
这阴府却很不错,有雪白柔软的床,有华丽的锦被,布置实用的房间,房间里还荡漾着药香。

他还活着,因为死人用不着喝药。发现这一点时,他开始佩服起自己,背后挨了胖子那么狠的一刀,居然还活着。
这当然不会纯粹是幸运,苇很明白这一点。他想到了阿草。
阿草在哪儿?
阿草面前有三个雪白的馒头。三个没有任何污物,不沾血迹散发着香气的馒头,热气腾腾地端放在金边白瓷盘中摆在他面前。
“这是我的吗?”阿草问钱师爷。
钱师爷笑了,还是很和蔼:“当然,只要你都能吃得下。”
阿草当然吃得下,他很饿了。
阿草面前有一把很奇特的精铁双刃劈刀。一把铮亮如银,发散着冷冷寒光的刀,十分高傲地端放黑缎衬底的红木盒子里摆在他面前。
“这是我的吗?”阿草问钱师爷。
钱师爷笑了,还是很慈祥:“当然,只要你提得起它。”
阿草当然提得起,刀并不大。
他没有对钱师爷说声“谢谢”。
苇的伤口虽然已经在开始结疤,可笑起来还是会让伤口发痛。可他不得不笑,当阿草把一只因被紧揣在怀里而被挤扁的馒头认真的伸到他面前时,他笑出声了。
阿草绷紧小脸等他笑完,问:“你不饿吗?”
苇不得不止住笑,因为伤口的痛楚和阿草一本正经的小脸。
“饿!我当然饿了。”其实阿苇并不饿,有两个大眼晴的小丫头细心地给他喂过粥。
他还是接过馒头,一口口仔细地嚼着它。阿草趴在床沿上看着他吃,嘴角露出一丝丝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好吃吗?”
“好吃。你要不要也来点?”苇瓣下半只馒头递给阿草。
阿草摇头:“不要,我吃了两个呢。”他用两只小手比划了一下。
苇笑了,这时的阿草才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谁给你的?”这才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钱师爷。你的命是他救的。”
“他为什么要救我,收留我们?”
“他是个好人。”
苇微微点了点头,觉得手中的馒头有些冷。
他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他已经明白这世上有些“好人”并不如看上去那么“好”。
但看着鲜有微笑的阿草,苇什么也没有说。
不过,他并不知道,他的命有一半是阿草救回来的。
阿草为他杀了生平第一个人,也辟开了两人以后要面对的路。
“苇,什么叫‘江湖’?”阿草问他。
苇愣住了。
“苇,你也不知道吗?”阿草继续问他。
苇盯着天真的阿草,不知怎么回答。
“我知道。”阿草有些得意,他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片东西递给苇。
钱师爷给他的那一片金叶子。
江湖,金叶子,白馒头。
苇不知道如何给一个八岁的孩子解释其中的奥妙。
你如何能给一个常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孩子解释江湖代表些什么,而那个孩子已经知道了自已还未真正了解的江湖能给他最需要的东西。
一片金叶子能买到多少白馒头?
至少他用不着再为一块馒头去和狗拼命了。
所以,苇只能选择缄默,他已经看到阿草腰间那把冷冷的刀。
不吃狗肉的小孩子已经有了在江湖的价值。
他淡笑着把金叶子还给阿草:“好好藏起来哦。”
好好藏起来哦,连同你的刀。
钱师爷很意外地发现自己和自己救的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当苇对着他笑的时候,他开始警惕起来。因为,看着那张可亲笑容,他知道自己和眼前还有些病恹恹的年轻人有些无法言喻的相似之处。
他也喜欢笑,而且笑得同样像佛。
普渡众生的佛,大开杀戒的佛。
苇笑,笑容如菩萨:“钱师爷,您的大恩大德,真让在下无以回报啊!”
钱师爷也笑,笑容如弥佛:“苇兄弟客气了,是敝人该向苇兄弟道个谢,能让敝人有机会为后世按积点德,哈哈哈哈……”
“呵呵呵,钱师爷真会说笑,呵呵呵……”
“哪里哪里,苇兄弟真是客气人,哈哈哈……”
他俩,你笑我也笑,拍拍肩,握握手,只差没有燃起香烛拜起兄弟。
阿草没有朝他们看一眼,他在擦自己的新刀。
窗外新月笑如弯刀。
“你会不会走?”阿草问苇。
“你要留下来?”苇反问。
阿草点头。
“那,我也留下来吧。”苇仰天叹了口气,交臂抱头躺倒在床上。
窗外新月笑如弯眉。
黑暗中阿草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还以为你会走。”
苇没有答话,他睡着了。
从此,江湖上有了“笑刀”。
“笑刀”属于“笑笑堂”,“笑笑堂”属于钱师爷,钱师爷属于“阴门”。“阴门”属于………江湖。
“阴门”是江湖中最庞大的杀手组织。钱师爷是“阴门”第二堂“笑笑堂”堂主。
但钱师爷看起来绝对不像江湖中人,他开酒店,设赌场,包私塾搞当铺;他逢人就笑,见人嘘寒,作揖道福不嫌多;他不吃荤腥,不沾女色,见人杀生直念佛。这样的人怎么和“杀手组织”挂得起来?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阴门”中人,更不会相信他居然是“笑笑堂”堂主。
所以,他就是“笑笑堂”堂主。
刀剑穿胸过,佛在心头坐。
佛在心头坐,刀剑穿胸过。
七年后的阿草曾这样问过苇:“当时,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加入‘笑笑堂’?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钱师爷,同样也不喜欢江湖。”
苇笑:“我留下来的理由,和钱师爷及江湖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苇还是笑,他没有回答。
钱师爷也有些难以揣透苇留下来的动机。但他知道苇绝对有留下来的价值。
至于动机,他无所谓。
进了“阴门”,回头无门。
一个人在江湖上走久了,难免会得罪个把人。如果得罪的浅,最多见面打架,不见面就算了,天大地广,冤家并不一定路窄。如果万一得罪的深,人家定要你的命,那该咋办?那最好要时时小心,即使仇家在千里之外。
不过,裘候不怕。他得罪的人多到他自己也记不清。
因为他是“快剑裘候”,他的仇家直到现在还没能要到他的命。
裘候喜欢喝酒。现在他正在喝酒,他喝得挺多,但还很清醒,他的一只手没有离开他腰上的剑超过一掌的距离。这是他能平安地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他对面坐着一个可爱的年轻人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年轻人青布短衫黄草鞋,脸上挂着亲切的浅笑。
看着他的笑,裘候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会是江湖中人。他是老江湖,光看对方的表情和动作就知道对方是哪条道上混的。
这人年青人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而已。这样年纪的年轻人通常对神秘的江湖有很多遐想。
这样让裘候感觉放心多了。所以喝完第一壶酒时,裘候开始和这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年青人交谈起来了。
当年青人知道他是江湖人士时,眼中的崇拜之意让他有些好笑,也有一点点的得意。他的话开始多了。年青人还是一脸纯纯的笑意,崇敬的认真的倾听着他的江湖风光事。
裘候的手还是没有离开他的剑超过一掌。那个一声不响的小孩始终低头啃着手里的几颗枣子,没有朝他看过一眼。
酒喝了五壶。
裘候还未有醉意。年轻人适度的恭维,让他有酒逢知已千杯少的感觉。
末了,他这样对年轻人说:“小兄弟,以后遇到麻烦事,只要告诉对方是‘快剑裘候’的朋友,保证没人敢找你麻烦。”
年轻人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来:“大侠如此抬举小弟,小弟真的感恩不尽啊!”感激之情表溢于言辞,弯身长揖。
裘候忙用手去扶:“哪里哪里,小兄弟真是客气,咱们投缘…………”
他的手终于离开了他的剑超过小半个身体。
他的眼睛惊讶地看见有一把干净的双刃钢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切进自己的心脏部位。
年轻人的笑容没变,他没有动手。
动手的是一直在旁边默不出声啃枣子的小孩。
他今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年轻人轻轻地笑道:“大哥,走好…………”
年轻人的笑,孩子的刀。
莫名失去的命。
这是苇和阿草的第一次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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