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沧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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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颠,云宫。
从三山回返,已近三月,三月以来,除了第一日的宣布封山外,月落日升,陈落也终日静静的坐在宫顶,每日清晨的露水打在身上,不见凉意只感萧索。
“师尊在想些什么?”明月如在身后轻声问着,“三个月来,师尊你身染污垢,三花游离,终日观冷月暖日而皱眉,是否心中有事?”
“看日月轮替,感人世沧桑。”陈落也答着,“不知为何,最近心神不宁,元神飘忽,魑魅魍魉,化影行于眼前。”
“只管斩杀就是。”明月如柔弱中带着坚定的说着,“红尘孽障,杀之方才无妨。”
陈落也不言,只是看着眼前山中升起的腾腾薄雾,袅袅娜娜弥漫在翠绿山环之中,朝霞似锦缎,流出的艳光,映的,陈落也背影一片火红。看着中原长安方向,陈落也心中起了丝丝不详。
长安城中,繁华依旧。
两扇漆色崭新的朱红大门缓慢打开,一顶外面缠着丝绸的四人小轿乘着微薄的熹光行了出来。轿子外面虽然染的是最为平淡无奇的淡黑色,可是轿中四壁却挂着大食商人贩卖过来的,价值千金的硕大夜明珠,轿中金光璀璨,显得奢华无比。
就着夜明珠散发出来的柔和光芒,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正俯首看着手中一张明白的宣纸,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童伯延自从八年前援京之后,近几年眼光愈长啊。”老者感叹着说,“行端,你当像这位兵部尚书好好学习才是。”
“是,父亲。”和老者并坐一排的中年人点点头,疑惑的问道,“可是父亲,童大人不是兵部侍郎吗?怎么……”
老者微微一笑,指了指手中的宣纸:“这次参右仆射涉嫌贪墨,既然他童伯延敢于支持老夫,老夫又怎会吝啬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之位。”
“可是父亲,只要那位还在,参了他又有何用?”中年人看到父亲没有表示不满,方才继续说着,“父亲可要小心才是,免得陛下震怒啊。”
“你以为不参,陛下就不会震怒吗?”老者微微不屑,“陛下只是借这我们的手敲打敲打韩厚罢了,免得他忘了君臣之道!”
老者说完,微微闭上双眼,神情不定的想着心事。中年人则震惊于老者最后的一句话,一时也是无言。
“下次不要用安息熏香了。”沉默了片刻后,老者睁开双眼,无端的说着,“安息熏香虽好,可是总归不是自家种下的。用久了,感觉起来还是没有自家的好。”
“父亲的意思是?”中年人看着轿中散发着淡淡香味的安息熏香,讶然的说着,“陛下已经要……”
“慎言!”老者眼中突然爆出一丝精光,“我薛礼为官数十载,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可是那位至今不知身在何处,若是他得知了的话……”
“你以为陛下为何授予那位圣人之后天下法门宗正的名号!”老者又一次打断了中年人的话,“以后你记住了,这个天下还是大康的!”
“大人,紫宸殿到了。”
“行端,记住,此次朝会你要力保韩厚。”老者正了正衣冠,看着不解的中年人,解释着,“这样陛下才会相信我等不是为了私欲,而是大义。”
“是,行端明白。”中年人心悦诚服的看着先行步出轿外的老者,低声答道。
老者走出轿外,一阵哀伤的琴声传了过来,抬头看了看晨光中的帝宫,在淡淡晨雾的笼罩下,金碧辉煌的帝宫显得有些朦胧。帝宫顶上,凤檐龙盏,透过温暖的朝阳,可以看见旁边正坐着一个青衣女子,一边弹琴一边饮酒。一曲夕阳映雪,哀中带伤,催人泪下。
老者揉了揉了眼睛,仿佛是要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行端,你看见紫宸殿顶上那个女子了吗?”
“父亲,没人啊。”中年人奇怪的看着老者,“父亲你看错了吧,闲杂之人,岂敢乱上紫宸殿顶,更不要说女子了。”
琴声并没有因为中年人的否定而消失,曲调愈弹愈悲,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血腥味。老者眼中的世界随着琴声漫漫变的绯红,红似红莲业火。
恍惚地,回忆起了那一日,寒冷的正月,雪花飘洒在天空,大地银妆素裹,他持刀而立,割下的人头,堆积在一起,怒目圆睁,而鲜血,红的就如现在。而那时,那面破烂的大旗上,写着的,是个燕字。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亲手杀戮,而且,还是为了赌博。显然,他赌对了,名与利接踵而来。只是沉浮了的这一生,除了名与利,得到了,失去了,又有多少?

老者悠悠一声长叹,在这噩梦般的景象中,他已知道,死期将至了。
糊中,似有什么东西想要破体而出,伴着琴声,颠倒疏狂,只是,罪与孽,羁绊了它。
身体肿胀的疼痛,老者摇摇欲倒,只是心中却有了一丝解脱。刚才还在与儿子谈论的名与利,这一刻,显得异常遥远,遥远到老者已经不想再去回忆。
蔼蔼天上云,浑浑长江水。致死方得悟,一生不曾窥……
“嘣”,琴声停了下来。
如此哀伤之下,琴弦断了吧?
老者想着想着,阖上了双眼。
宫顶的女子看着闭上双眼的老者,站了起来,那空了的酒壶,顺着宫瓦滚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可是底下因为老者倒地,而手忙脚乱的人群,眼中根本没有丝毫异常。
几只黑色的燕子,似是不知该往何处,只是盘旋在天空,脆声鸣叫,仿佛在嘲笑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女子双手低垂,抬起头,看着燕子,转眸一笑,容色妍丽,笑容之下,却藏了两行清澈的泪水。
你说的,我做了,可是,现在,此身又与谁寄?
哀叹幽幽,不绝如缕……
“你是何人?为何袭杀本朝左仆射?”
一个面带稚气的孩童走上宫顶,奶声奶气的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燕安儿,燕血之女。”燕安儿平静的说着,仿佛发生的一切皆是天经地义,“杀人者,人横杀之。薛礼灭我满门,我自然要杀他。”
劲风凌厉,童子挥手虚扇,燕安儿跌倒在地,朱红色的唇角混合着鲜红的血,红的艳丽。
“天子脚下,你若有冤屈,自可请大理寺决断,又怎可仗着自己会些微末术法,逞凶杀害朝廷命官!”童子老气纵横的指着燕安儿,怒喝着,“你是那派门下?我定要拿你师长问罪。”
我是那派门下?燕安儿凄然一笑。
“那怕是生死绝境,都不得说出我的名讳……”
那夜,那些诛心的话语,犹在耳边,她,又算那派门下呢?
“妖女,或者说出你是受何人指使,来刺杀薛大人的,我也可饶你一命!”童子眉宇间带了些许羞怒,语气已然是在逼问,“是不是右仆射韩厚?”
“韩厚?韩公子么?你又是谁?”燕安儿茫然的问着,半年来,她修习着他教的术法,片刻不曾停歇,此刻,只是觉得疲惫。
“果然是他!”童子仿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深深呼吸了一口,仿佛是要平息心中的怒气,“我乃孔言,当朝国师。”
孔言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怒气难平,他刚刚出任当朝国师不过六年,因为皆是修者,因此天下人常常把他和那位谪仙相比,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而现在朝中的重臣又几乎是死在他的眼皮底下,这对他的威望打击可想而知。
因而,即使他是以养气工夫出名的修者大儒,此刻也是满腔怒火。手掌微展,电光石火,既然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了,那么她,也就没了用处。
看着渐渐逼近的手掌,以及童子身上让人窒息的杀意,燕安儿安然的闭上了双眼。
从此灰飞烟灭,与尘世再无半点纠葛,轮回经世,在那寒冷的九幽之地,这一世,走过的,见过的,记住的……
都将失去,而,不再得。
半年来的劳累,大仇得报的欣喜,无可诉说的惆怅……
在手掌还未及身的刹那,燕安儿晕了过去。
“你就如此想离去吗?”伴随着沉沉的一声叹息,陈落也轻轻的拉起孔言的手掌,“和我回昆仑吧。”
“她刚刚杀了本朝仆射。”孔言看见陈落也飘然而至,压抑着怒火,语调阴沉的说着,“真人又怎可带她离去。”
“薛礼是我叫她杀的。”陈落也看着憔悴的燕安儿,淡漠的说着,“若是神佑帝非得治罪,叫他去昆仑找我。”
“敢问她与真人是何关系?”孔言无奈的问着,当力量超越一切的时候,世俗的权威,将毫无用处。
“她是我西昆仑第一个弟子。”
……
万里长空,传来夜莺的叫声,婉转动人。
黄河之上,漂流着一叶孤舟,逆水而上。纵是惊涛骇浪,小舟仍然平稳如故。
“公子,你来了么?”燕安儿虚弱的问着,“你又何必来呢?”
“我来了。”陈落也温和的说着,“我终是没有斩断一身因果,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来呢。”
“那……”
陈落也平静如水的看着黄河奔流:“沧浪之水,奔流弗远,日月轮替,终归有期。”
PS: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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