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3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2
政治部的人话都不多,姚部长也是这样。
姚部长静静地开着车,张丰也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雨后的路面很湿,在车灯照射下泛着白光。车窗外的风呼啸着,在张丰的耳朵里慢慢地变成了炮弹的呼啸声。他仿佛又回到了炮火纷飞的热带丛林,急速向后退去的塔松好像一个个倒下去的敌人或战友。
省城到江水市从高速走只有近两小时的车程。
张丰他们到达时,江水市局的几位副局长和中层干部已在等候。张丰坚持让姚部长先下车。他们与迎接的人一一握手。中层干部中的大部分人张丰都见过,有些人他还能叫上姓名。市局副书记副局长周海勇在一边给姚部长和张丰作介绍。叫得上姓名的,张丰就在周海勇介绍前抢先叫出他们的姓名和职务,叫不上的,就在周海勇介绍后重复一遍。
见完面后,周海勇问张丰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张丰笑了笑,说:“我还没有正式到位,暂时好像还不算市局的人。”
周海勇说,“哪里,哪里。你来了,我们就又有了主心骨了。”
张丰说:“你们不用管我,这样吧,周局,请你送姚部长去宾馆休息。其他同志都回去吧。”
“那,你呢,张局长。”周海勇问。
“我还有些私事。”张丰低声对周海勇说,“我还要去张南局长那边。”
“我知道,我知道。嗨。老张这个人啊,嗨。”周海勇连连叹气,“我让我的驾驶员送你去。老张的驾驶员和车都在那边。既然这样,我就不陪你了。”
“你去吧。”张丰走上前去,用力握着姚部长的手说,“今晚我就不陪你了。谢谢你,姚部长。”
姚部长拍拍张丰的肩膀说,“老周送我去就行了。你放心吧。我明天再去看张南。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和同志们见面。”说完,挥下手就上车走了。周副局长的驾驶员悄无声息地将车停在张丰身边,下车打开了车门。
张丰再一次和杨副局长、孔副局长、何副局长等领导握手,说,“你们回去吧,明天还要工作。”然后挥挥手又一次说,“大家都回去吧。”
张丰一下车,张南生前的驾驶员小还就迎了上来,叫了声局长就立正站在旁边。张丰对周副局长的驾驶员说,你去接周局长吧,这里有小还就行了。
“小还。”张丰招呼道。
“局长。”小还喊了一句,却拉住张丰的衣袖,跪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还向东同志。”张丰严厉地喊道,声音不高却充满威严。小还立即起身立正,带着哭腔喊道,“到。”
张丰转身就走,不再理他。
从马路到张南所在的别墅约有三百米远。
张丰执意要在马路上下车,他要走向张南,这位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起光**长大的兄长。他走得很慢,天色黑咕隆咚。别墅里灯光,马路上昏黄的路灯,衬得他周围一片漆黑。小还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他还深陷在自责中。昨天下午,他为了去圆朋友的场子,错过了接张局长的夫人的时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石老师是怎么回家的,他也不敢问。
张南在别墅的一楼,在一楼的正中大厅里。灵堂很简单,没有挽联,湿漉漉的地上一些花圈和花篮。张丰瞥了一眼,大多数都是以个人名义送来的。
当张丰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小还已快步超过了他,先走了进去。很快就有几个人迎了出来。
在最前面的是张南的妻子石芳,跟在后面的是市局的法医检验鉴定中心主任郭兰和工会主席老田。最后面的是张南的前妻张春花。
石芳一见到张丰,就站住了,紧接着身子一歪,几乎要倒下去,但张丰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石芳似乎惊恐多于悲伤,无声地看着张丰。
张丰只好搂住她的肩膀,说:“石老师,坚强些。”
张丰等了一会儿,轻推开石芳,与郭兰和老田握了握手,然后双手握住张春花的肩膀,说:“春花,保重。人死不可复生。”
其实,说什么都不适当。张丰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眼前这个女人为张南付出的太多,张丰只有在看到这个女人的那一刻起,才真切地感受到,张南已经死了。他鼻子一阵发酸,泪水涌上了眼眶。他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
生命是什么,人生又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实际上,人一生下来就是一堆灰烬,只不过每个人的冷却速度不一样。有的人快些,有的人慢些。当张南把匕首投进那个越南士兵的咽喉的一刹那,延缓了张丰的冷却速度。当张南扣动伸进嘴里的手枪的扳机时,只不过是给一堆灰烬浇上了一盆冷水。
张春花说:“兄弟,老天爷,老天爷啊。”
她已经语无伦次。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丰深深地磕了三个头。郭兰拿来黑袖套给他戴上,他对郭兰说,你们去休息吧。他走到老田身边,对他说:
“老田,怎么安排的?”
老田说,明天上午八点半火化。张局长又没有多少亲戚。能联系上的都通知了。由于张局长的特殊情况,组织上不便出面,工会拟了个治丧小组名单和讣告,已发了。殡仪馆、车辆已联系安排好。我请示周局长,要不要告别仪式。周局长说等你来定。
张丰说:“要有个遗体告别仪式。我主持并介绍生平。时间放在九点半。今晚迟了,明天一早你请几个人分别通知,局里的同志和社会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告别仪式,但完全自愿。另外,请你给王厅长和我各做一个花篮,以个人的名义。王厅长的大些。明天八点前送到殡仪馆。钱明天给你。行吗?”
老田说,行。
张丰说:“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小还,送下田主席。你送田主席回家后,就直接回家休息。明天七点来接我。”
等他们走了,他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去休息吧,我陪张南。都去休息。让我和张南单独待最后一晚吧。
听他这么说,他们也就不再坚持要一起陪他了。
张丰又喊住郭兰,对她说:“我能信任你吗?”
他知道他能信任她,但为了增加事情的严肃性和重要性,他还是问了这句话。他知道郭兰能理解。
郭兰说,我不知道,你应该知道。什么事?
“你请个可靠的摄像师,但不要媒体的,要那种专门为个人服务的婚丧摄像的,但一定要可靠。明天把丧仪过程,特别是来殡仪馆悼念的,一个不漏的拍下来。做到尽量能辨认。不要告诉任何人。带子直接交给我。行吗?”
郭兰用她那美丽的大眼睛盯了张丰好一会儿,说:“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希望你事后能有个合理的解释,张丰。我现在去打电话。这么迟了。”
“有生意做的生意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张丰说。
张丰席地而坐,依靠着背后地椅子,凝望着张南那张已失去光彩的脸。张南脑袋两边的蜡烛晃动着火苗,两柱黑烟往上升腾。张丰爬起来,用剪刀把烛芯剪去一截。
黑烟没有了,烛光也亮堂了许多,张南的脸似乎也生动了一些。
张丰摸出香烟,凑到烛火上点燃,慢慢吸了一口,又坐回原来地地方。张南既不抽烟又不喝酒,张丰既抽烟又喝酒,但他控制得很好。抽烟只抽特醇三五,喝酒不管,什么酒都喝。他俩几乎没有共同的爱好,见面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张丰到江水,张南亲自下厨做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菜做汤,这也是许多人到中年的退役军人喜欢做的事。但张丰什么也不会,也不喜欢。
菜端上桌,给张丰倒些他自己舍不得吃的号称国宴特供的镇江香醋,然后问张丰喝什么酒,张丰总是说随便。张南肯定会说那就喝五粮液吧,上次你喝的那瓶还剩半瓶呢。
这时候,不管是张春花还是石芳就会说,瞧你那守财奴的样子,那酒放这么长时间,酒味不全跑了。于是张南就会一边说不吃都可惜,一边去拿酒。张丰总是说那酒又不是你买的。张南就会说,关你屁事,我这酒不喝放着又不会馊。

张南到省城,厅里、会议招待他能不去就不去,总打电话给张丰说,晚上老地方,你做东。张丰总是把他往宴会上赶,张南说吃不惯,不去不去。
张丰其实知道他是看着那么高的消费,那么多的菜最后被倒掉心疼。因此石芳总说张南本质上是农民。
张南说的老地方其实是离张丰家很近的一对小夫妻开的一家小吃店,男的老实憨厚,在后棚烧菜,女的俏丽乖巧,在前面服务收钱结账。张南一说老地方,张丰就说,你是不是看上老板娘了,一来就想去。
张南第一次去的时候,说这个菜火候掌握得不好,那个菜味道不对,缺关键调料。气的张丰要用酒瓶砸他,说那你去吃五星级酒宴啊。弄得老板娘连声打招呼,要换。张丰说,别理他。瞧他那个熊样,还穷讲究,讲究自己去做了吃,别来这儿大放厥词。
张南听了还来了劲,第二次来的时候,对老板娘说,你们把菜配好,我来烧。
香烟烫到了手指。张丰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虽然在以前他对张南说过,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再流一滴泪。
张南当时对他说,我死了你也不会流泪?
一滴眼泪能拯救世界呢,有一位哲学家这样说过。
3
第二天,殡仪馆到了很多人。花圈花篮一直排到了追思厅外的走廊上。
整个活动进行得很顺利,除了两个小插曲。仪式开始前,张春花突然拉住张丰大声问,遗体上为什么没有覆盖党旗。张丰告诉她,张南是自杀的,而党员是不许自杀的。张春花听了,喃喃地说,自杀,自杀。兄弟,他为什么要自杀?张丰耐心地说,嫂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第二个插曲是来了一大堆谁也不认识的人。其中有十几个民工打扮的,有五六个学生模样的,还有十来个用黑纱蒙着脸的年轻女子。小还站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领头的姑娘一把就把小还推开了。
小还还要上前阻拦,张丰发现大家全盯着门口,现场有失控的危险,急忙喊住小还,让他们进来。
这些人进来后,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挤到张南的水晶棺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就起身走了。
张丰担心郭兰请的摄像师没有把他们拍下来,抬头张望寻找,半天也没有看见摄像师。
周海勇用手碰碰张丰说,张局,时间差不多了。张丰这才回过神来。
今天,我们在这里沉痛哀悼张南先生。张南,小江村人。1976年入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荣立特等功。1982年转业到江水市公安局工作。历任派出所所长,分局副局长,局长,市局副局长,局长。多次立功受奖。5月6日下午7时许,突然辞世。享年47岁。张南先生的辞世,给他的亲友和同事带来了难以言说的震惊和悲痛。
张丰接着一一介绍了送来花圈花篮的人,他一律用“先生”称呼。然后一切照常进行,默哀,绕棺一周向遗体告别,慰问家属。
石芳表现得很坚强,在门口一边与来宾握手告别,一边低声说谢谢。
张春花已是扶棺嚎啕大哭,几个张丰不认识的人在拉她。
张丰在心里说,老兄,我必须走了。你选择了死亡,你自己上路吧。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他走到车前,突然想起今天少了个人。怪不得他一直感到别扭,好像缺少了什么,一切都不完美,虽然来了那么多超过他预想的人。
他走回石芳身边,低声问,张磊呢,张磊怎么没来?
石芳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张丰,慢慢地说,他还小。我不想让他经受这一切。前晚我连夜让人把他送走了。你知道,小石头就是张南的一切,是他的命。张南会理解的,也会原谅我这么做的。
市政法委常书记、市委组织部汤部长和省厅的杨副厅长、姚部长等人把张丰送到了市公安局,并出席了市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
会议进行当中,市委马书记,市政府洪市长也来到了会场。马书记还讲了话。他肯定了市局和张南的工作,对未能去殡仪馆送送张南表示了遗憾,要求同志们在张丰为班长的领导班子的带领下,争取更大成绩,等等。
送走省市领导后,张丰主持召开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党委会。
会议很简短,主要是张丰表了态,要求大家齐心协力,支持他的工作。大家按原来的分工工作,一切不变。
会上,周海勇提出要给张丰重新准备办公室,更换电话号码,换新车,等等。张丰拒绝了。他说,他就用张南的办公室、车、电话,不用更换。会议结束时,孔副局长提议晚上为张丰接风,也被张丰婉言谢绝了。
他说,以前我们又不是没有在一起喝过酒,今天就算了吧,改天我请诸位吧。
张丰在食堂吃过晚饭后,又来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是中午收拾的,门、办公桌、柜的锁都已经换了,闪亮的钥匙挂在锁孔上。
局办卞主任把张南的私人物品都收了起来,准备交给张南的家属。张丰说,交给我吧,我去交给张南家属。请你把钥匙编上号,放一套在你那里。卞主任没说什么,把装东西的硬纸盒放在沙发上,拔下钥匙走了。一会儿,卞主任就搞好了。
张丰把门和办公桌中间抽屉的钥匙放进钥匙包,其余的放进了中间抽屉。
张丰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电话,愣了一会儿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张丰问:“郭兰,你有时间吗?”
“谁?张丰啊。你吓了我一跳。我看到号码的一刹那,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张局长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给我打电话。但马上就转过神来了。我们又有了一位张局长。什么事,张局长?”
“我想去看看现场。”
电话那头说:“看现场?什么现场?现在?现场可是周局长亲自带人勘查的,我也参加了。”
张丰停了停说:“我只是想去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郭兰在电话里说:“那好吧,我陪你去。”
“我让小还去接你。“
“不用,我有车。你在局里等着,我来接你。”
“不。我想还是小还送我去比较好。”
停了一会儿,郭兰说:“好吧。现场见。”
张丰到的时候,郭兰已经在院子前等候了。
她穿着纯羊毛束腰连衣裙,胸部鼓得高高的,略施粉黛。张丰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不像去出现场,倒像去约会或参加舞会。
“怎么没人?”张丰看着紧锁着的院门,在路灯映照下黑乎乎约隐约现的别墅说。
小还说:“我打电话叫房东来开门。”
“房东?”张丰和郭兰不约而同地问。
“你以为这房子是张局长买的啊。张局长买得起吗?他租的。”小还冲着郭兰说。
张丰问:“他租房子干什么?我还怪他买了别墅不告诉我呢。”
小还对张丰说:“张局长,他出国回来后就和石老师分居了。”
他都快哭出来了。
一辆富康出租车疾驰而来。房东急匆匆地从车里钻出来,一边掏钥匙一边说:“是新来的张局长吧。”
张丰说:“麻烦你了。让你这么晚还跑来。”
房东一边开门一边说:“张局长,不瞒你说,当初我买这房子是作为投资的,当时房价便宜多了。现在倒好,偷鸡不着蚀把米。谁还来买这房子、租这房子,我自家都不敢住。唉。”
“租给我吧。”张丰盘算了一下,他把省城的房子租出去,租金支付这里的房租应该绰绰有余。再说,也替公家省了他住宾馆的费用,也帮房东解了难。
房东喜出望外:“你租?张局长真肯租,房租优惠30%。”
“那么成交。”
“那我明早就换锁,找人来收拾。”
“锁要换的,收拾就不必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