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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日的黄昏,一个年轻的男子踏上了登山的栈道。
他形容憔悴,身材瘦削……
不过他的武功倒是颇有基础,在劲历的山风中,他的步子十分沉稳,坚定地一步跨下去,终于到达峰顶。
苦果寺的白色粉墙在夕阳余晖中显得血似的红。
他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回头望着松林中的累累新坟,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紧闭的嘴唇中吐出一个深长的叹息。
寺门紧紧地关着,里面传出喃喃的诵经声,他犹豫片刻,举手在上面轻扣了几下。
经课声停止了,接着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是哪一位?”
青年人顿了一顿才回答道:“洛阳夏侯杰,特来瞻拜忧愁仙子遗体,并求借情剑一用。”
寺门呀地打开了,出来一个相貌奇丑、一目已瞎的跛脚僧人,脸上伤痕密布,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那僧人先对夏侯杰打量了一番,轻轻地叹道:“施主,春秋正盛、前程似锦,何苦自寻绝路?”
夏侯杰怔了一怔道:“大师此话何意?难道‘忧愁仙子’并未身死,她的东西不准人借用吗?”
僧人摇头道:“那倒不是,‘忧愁仙子’的确故了,书剑无主,她也有遗言要留赠有缘,不过……唉!贫僧也无法细说,施主只需看看寺外的荒坟枯骨,便知要取得这些东西大是不易,施主还是请回头吧!”
夏侯杰摇头道:“不,在下来意甚决,生命不足论。宁添松下新坟,绝不空手回头。”
僧人有点生气地道:“年轻人这样没出息,绝艺应从苦练中去求取,何苦拿生命来冒险!”
夏侯杰也怒道:“谁说我要绝艺了,我只要那柄‘情剑’,舍此别无他求?”
僧人冷笑一声道:“每个人都是这么说,可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在书不在剑。剑锋虽利,到底是死的东西,没有活的功夫去使用它,得到剑也是白费。”
夏侯杰微愕道:“难道情剑上的魔力,不习‘忧愁仙子’的武功便无法发挥吗?”
僧人连连摇头道:“那自然不是。不过书剑是在一起的,你冒着生命危险,只拿一柄剑就满足了吗?”
夏侯杰感到十分不耐烦,气冲冲地道:“随便大师怎么说,反正我今天志必得剑,不然我活着也没意思。”
僧人微异地道:“施主可是在情场上受到波折,而想藉剑上的魔力去使对方回心转意?那可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感情本是自然发生的,勉借外力以遂之,最后必将祸及己身,忧愁仙子本身就是个例子……”
夏侯杰立刻问道:“忧愁仙子是怎么回事?”
僧人轻叹道:“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已经有了心上人,不肯移情于她,结果不知她在哪儿找到了这一柄魔剑,使得那个男人受她的蛊惑,她得到了那个男人之后,才发现靠着魔力得来的感情,远非她心中所想得到那种,结果……”
夏侯杰紧张地追问道:“结果怎样?”
僧人叹息道:“结果她用剑杀死了那个男人,自己也被剑上的魔力所惑,无法自拔。终于疯狂而死。”
夏侯杰沉吟片刻问道:“剑上的魔力会伤害到对方吗?”
僧人摇摇头道:“这倒未必尽然,剑在人手,情由心生、若发之以至情,则剑上的力量是神圣的,动人于不知不觉之间。若驱之以人欲,则此剑才成为一柄真正的魔剑,不过男女相悦而不流之人欲者,能有几人?”
夏侯杰默然地听着,忽然眼中一阵湿润,轻轻地叹息一声道:“我只想和她好好谈上几句话。使她不再那样地恨我,就心满意足了!”
僧人若有深意地注视着他道:“施主得剑之念,是否尚未改变?”
夏侯杰毅然地道:“是的,我非得‘情剑’不可。”
僧人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道:“阿弥陀佛,‘忧愁仙子’曾有言,‘情剑赠与有情人’。情缘可遇而不可求,施主不妨随贫僧去碰碰机会吧!”
夏侯杰的脸上微露喜色,深致一礼道:“多谢大师,说了半天的话。还没有请教大师法号,真是失礼之至!”僧人在前领路,回身淡淡地道:“贫僧苦果,半途出家,亦未正式拜师受戒赐名,乃借用寺名以为号……”
夏侯杰神色微微一动,正想再有所问,但是话到口头。又咽了回去,苦果背对着他,却是能深深了解他的心意,在前淡淡地问道:“施主可是对贫僧的身世颁表怀疑。”
夏侯杰呆了一呆道:“那倒不敢,只是大师既对‘情剑’与‘优愁仙子’之事如此熟悉,因何不自己将书剑取去呢?”
苦果轻轻一叹道:“贫僧是个出家人,尘念早灰,要情剑何用?至于‘忧愁仙子’,乃贫僧一个故人,所以贫僧略尽义务,替她守着遗灵,以免江湖不肖之徒前来骚扰。同时她生前爱洁,贫僧留在此地,也是为着维持她灵地的洁净……”
夏侯杰—惊道:“寺外荒家中的那些江湖上人,是否都死在大师手下?”
苦果摇头道:“不,他们都是死在自己的欲念之不,贫僧只是不愿让他们的尸体玷辱了忧愁仙子的灵地,将他们移到寺外安葬而已。”
夏侯杰还想问什么,但此刻已穿过大殿,来至一个狭窄的甬道之口,苦果站住身子,指着入口道:“忧愁仙子就停灵在后面,贫僧只能引路至此。施主是否能够得剑,全要看施主的机缘了。”
说完闪过一边,夏侯杰只得向他道谢一声,跨步进入甬道之内。刚走了几步,立刻觉得周围的情形一变。
原来光明的甬道,此刻忽然一片极度的黑暗,只有前面不远之处,闪着一点微亮。
那点微光略带绿色,晃晃悠悠,飘浮不定,象是鬼火一般。
夏侯杰对于生死之念十分淡薄,所以对于四周的环境变化也感到很淡薄,只是追随着那点绿光,踏稳脚步,沉着前进。
绿火象秋夜的一点流萤,缓缓地向前飘浮着,微弱的光线射到四面的角壁上,隐约可见一些很奇特的图画。
画中是一个很美的女子,或徒手,或持剑,作着一些特殊的姿势,隐约还有一些文字说明,如“天香十七剑式”、“落英九掌图解”、“碎玉飞化拳式”……
夏侯杰心中忽然一动,他对这些名词觉得十分熟悉,想了一下才记起来,这些剑掌拳式正是‘忧愁仙子’一身武学的精粹所在,不知为了什么要刻在这儿?
然而他此刻所要得到的是“情剑”,对于这些高深的武学丝毫不感兴趣,所以他毫不考虑地从这画像旁过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突觉身前一亮,鼻中嗅到一股氰氖的奇香,眼前出现了一片意想不到的奇景。
这是一间四面密封的暗室、然而在墙壁的四角上都嵌着一颗鹅卵大的明珠,珠光闪跃,将屋中照射得光明异常。
室中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双臂环胸合什,双目紧闭,两排乌黑而柔长的睫毛交并在一起,状如入定,神态安祥异常。
她的身上披着一袭轻纱,轻纱掩不住她美妙动人的体态,珠光透过洁白的轻纱照出她洁白似玉的肌肤,以及均匀起伏、美艳绝顶的线条与轮廓。夏侯杰初是一惊,继而发现这女子的形貌与外面甬道中的壁上画像一般无二,使他想到这个女子正是传闻中的“忧愁仙子”!
她的身上隐隐传出种醉人的香气,再加上此刻的这种打扮,此情此景,令一个男子无法不为之动心……
外面不是传说她已经死了吗?看她现在的样子,明明是好好的,哪里像死了的样子……
夏侯杰的心中浮起了一个疑念。由于捉摸不定她的生死,也无法决定自己该做些什么。
忽然,他眼睛停留在那女子胸前合什的手上,因为在她的纤纤十指间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夏侯杰沉思片刻,才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拿起那张纸条,眼光不由地扫到了一幅动人的景象……
在白纱下他看见了她的**,玉一般的波峰上镶着两点樱桃般的嫩红,再下是平滑的小腹,再下是浑圆滑润的腿,以及不可思议的无限神秘。
鼻中的香泽更浓了。
可是夏侯杰的心中却是一片虔诚,他恭敬地打开了手中的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见此字者,请朗声逐条回答下列各问。”
夏侯杰见第一个问题是:“我生抑或死?”
他不禁作难了,这个女子盘膝合什而坐,象死又象生,该如何回答呢?想了半天,他才朗声道:“生死仙子自知,何必要旁人饶舌。”
纸上的字迹隐去了,这不是个正确的答案,却是个聪明的答案,显然是令对方满意了……
再看第二个问题:“我脸上的忧容何在?”
这次夏侯杰的答复很快,朗声地道:“忧愁为心中之结,只要个结解开了,忧郁自然也不再存在了。”
字迹又很快地隐去,第三个问题很怪,似问而非问的七个字是:“将我比君之所思。”
夏侯杰不禁一怔,遂即朗声道:“在下心中所思之人,乃是个凡俗女子,绝难与仙子之国色天姿相较。”
字迹在纸上跳动良久,才慢慢隐去。留下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怪的一个问题:“见到我之后,你还想她吗?”
夏侯杰苦笑一下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任凭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音调铿锵,意志坚决,至情至性,发于声间。
朗吟刚毕,鼻中香气突然变浓,眼前盘坐的“忧愁仙子”,突然睁开双目,朝他微微一笑,媚态横生,接着伸开晶莹的玉臂,向他作了一个欲待扑抱的姿势。
夏侯杰一骇,连忙向后退去,口中惊呼道:“仙子……你要干什么?”
“忧愁仙子”露出齐如编贝的玉齿,以无比悦耳的声音道:“妾身阅尽天下男子,从无痴情如君者,为酬深思,愿以此身相许。”
夏侯杰急忙摇手道:“不……在下心有所属……”
“忧愁仙子”象轻风一般扑过来,夏侯杰连忙伸手推他,然而“忧愁仙子”的身法何等神妙,玉臂轻舒,一把将他抱个结实,同时夏侯杰的颊上也贴上一团诱人的轻柔,以及一股沁人的蜜香。夏侯杰又窘又急,更有着无限的愤怒,厉声大叫道:“人皆道‘忧愁仙子’是个纯洁的女神,却不料你会如此**,快放开我……”
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唇也被一阵清凉润温的感觉堵住了,然后更有一样柔软润滑的东西,塞进他的嘴里。
鼻中所嗅的是醉人的甜香,夏侯杰知道塞进口中的是她的舌头,愤急之下,合齿向上面咬去。
接着一声轻叱,然后是志堂**上一阵轻麻,他便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象一个缔梦,他的舌尖还留着一股氰氛的余香。
象一个恶梦,他仿佛置身于沸烈的油钢中。
从梦中醒来时,他舌尖余香还在,身上被沸油所灼的痛苦也依稀存在,而且越来越烈。
他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却见自己正平卧在苦果寺外。
“忧愁仙子”不见了,那个名叫苦果的僧人也不见了,苦果寺在一片腾腾的烈焰中燃烧着。
对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以及眼前的一切,他惶惑了,分不出刚才是梦,抑或现在是梦?
对着熊熊烈火他发了半天的呆,才意识到刚才不是梦,现在也不是梦,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
只是这些经历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然而这熊熊的烈火也提醒了他一件事,“忧愁仙子”的下落末卜,他那把“情剑”是否也带进了火场呢?
这一急倒是非同小可,因为求剑是他此行最大的目的,若是“情剑”不得,他的满腔热情岂不全成了泡影。
想到这儿,他几乎想冒着烈火,冲到里面去一看究竟,身形微一移动,忽觉背后似乎拖着一件重物,他连忙回头一看,不仅惊喜交加,心情激动得莫可名状。原来他的后腰带上,正用红丝条系着一柄形式典雅的古剑。
那柄古剑的外鞘是绿鳖皮包着金色的古铜,剑柄上用明珠镶成两颗重叠的心形图案,正是传闻中的“情剑”。
在猛烈的心跳中,他以颤抖的手将剑提了起来,先抽出半截一看,寒光映跃;锋芒灼眼,证明它的确是“情剑”无疑,剑上的红丝流苏上,还系着一本薄薄的绢册与一封没有缄口的书简。
顾不得再去欣赏剑芒的锋利,他赶忙抽出那绢中的信柬来,还是那娟秀而熟悉的笔迹,着:
“芸芸众生中,君为仅一耿介至情中人,故将‘情剑’相托,并妾所习武技一册,同时相赠。”
妾虽未死,然此心已灰,实与死无异,所以相忍未弃世深隐者。皆以神剑未得其主耳,今以剑书托君,妾心已安。今后‘忧愁仙子’将离人世。
君可将妾死讯,正式昭告人间矣。
妄为求一人如君者,实费煞苦心,甬道中所绘图像,乃妾毕身精研武技图解。君入道之初,若对之略生凯觎之念,则立将为幻觉所惑,深入迷途而无法自拔,寺外家中枯骨,多半丧生于此。
君幸渡迷道。已证宅心耿介,妾为慎重计,犹不敢以重宝相托,乃故现色身相试,得‘情剑’之主,必须对所爱之人,矢志不渝,剑上之魔力。始可生效,君情洁据水雪,君心坚如金石。
妾竭尽全力,无法可动之分毫,‘情剑’深幸得主,妾心亦安矣。
“君无妒于天下第一有情人,然第一有情人,亦天下第一绝情人。此言君日后自知,无须妾多为饶舌。
君得剑之后,可于静处,光将剑身所附之神秘咒语默念三遍,再低呼心中人之名三遍,则魔咒之力自生,虽远隔千里,亦可心神呼应,无远忽展……
今后天下,任君驰聘,谨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夏侯杰默默地念完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口中频频地念着:“赵景云……赵景云,天下人知道‘忧愁仙子’真名字的,恐怕就是我一个,只是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人间了!”慨叹良久,他才把那张信笺投入火堆,眼看着它变为火烬,才移动脚步,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洛阳城郊的宫家堡外时,那儿正在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十分热闹。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急忙催骑进入堡中,堡主“追风神拳”宫天侠正在大庭的门口送客,一看见他,立刻似兴奋而微带谴责的声音招呼道:“夏侯杰,你差一点连师妹的喜酒都没赶上,还不快进去向你师妹道喜去。”
夏侯杰神色一怔,道:“师父,师妹的喜期不是订在年底吗?”
宫天侠微微一笑道:“原来打算那时候,可是罗家要求提早半年,把君秋送来入赘。因为武林中三年一度的会剑之期近了,以罗家的‘横江扫波十八式扫波’剑法,加上我的‘追风神拳’。夺魁希望很大,早点把亲事结了,也可以使君秋那孩子多一点准备时间。”
夏侯杰被这个消息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懊丧万分。
宫天侠似乎也有点难过,轻轻一叹道:“夏侯杰,我知道你很喜欢素娟,你们原是青梅竹马的童年游侣,我原先的意思也是想把她许配给你,可是男女之间完全靠缘份。”夏侯杰咬着嘴唇痛苦地道:“我知道,罗君秋比我强,师妹选择他是对的。”
宫天侠又叹道:“夏侯杰,你明白就好了,反正我心中对你并没有成见,我也不一定希望君秋能替我争得剑会的魁主,只是……我只有素娟一个孩子,对她的终身大事,我多少要尊重她自己的意见。”
夏侯杰痛苦地点点头道:“我明白,师父栽培抚育的恩情,弟子终身铭记……喔!喔!我应该恭喜师父,恭喜师父!您得了一位快婿,他们行过礼了吗?”
宫天侠点点头道:“早就行过了,已经送入洞房,你快进去喝几杯喜酒,一会儿跟大家去闹洞房吧。素娟究竟是你的师妹,你可得照顾着她点,别让大家闹得太厉害了,她的脸皮子薄……”

夏侯杰答应了一声,目中含着眼泪慢慢地向庭中走去。那儿喜簇盛开,猜拳喧闹声音,对他是莫大的刺激,他匆匆地穿过人群,也不管别人的招呼,一连进到自己的屋里,重重地关上门,才把那些闹声都隔绝在外面。
黑暗中,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模着腰间的“情剑”,他痛苦地低语道:“素娟……一切都迟了,也许我还有机会挽回你的心,可是,你已是人家的妻子!”
剑上的刻纹摩触在他的手指上,那正是“情剑”神秘的咒语,可是他不敢看,也不敢念,更不敢将那个熟悉的名字叫出口来。
夏侯杰在痛苦的煎熬中沉思良久,最后还是将那柄情剑解了下来,轻轻地塞在自己的枕头下。
那床因为很久没有睡了,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由这股霉味,使他又勾起一段伤心的回忆……
半年前,就在这床前,他第一次向他的心上人——也是他的师妹宫素娟,吐露了蕴藏几年的爱意。
当他还是十一岁的时候,就被师父“追风神拳”宫天侠收养在门下学艺了。
那时候宫素娟只有九岁,拖着一条长长的小辫子,转着黑亮而淘气的大眼珠……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喜欢这个小师妹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宫素娟越来越美,他的爱意也就越来越深,而且那时堡中只有他们两个年轻人。
由青梅竹马的儿时游伴,进展到共誓白头的恩爱情侣,这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一直沉浸在这种幸福中!一直到宫天侠五十大寿的那一天,另一个年轻人闯进了他们中间,那是“扫波剑客”罗雁飞的儿子罗君秋。
罗雁飞是闻名武林的剑道高手,以一套“横江扫波十八式十余”剑法驰誉天下。而且他刚参加过嵩山剑会回来,嵩山剑会上他虽未夺魁,却也出尽风头,仅以一剑之失而屈居第二,罗雁飞带着他的独生儿子来给莫逆之交宫天侠拜寿,破坏了他一生的幸福。
罗君秋年纪跟他一样大,相貌却比他俊伟,文才比他好,武功比他强……这一切的条件赢得了宫素娟的少女芳心,自从罗君秋来了之后,他立刻被冷落了……
寿辰过了之后,罗雁飞并没有告辞。他似乎是存心留下来的,留下使他的儿子与宫素娟作更多的亲近,而且一留是两年。
这两年对夏侯杰来说是最难熬的日子,他每天看着他们形影不离地谈笑着,嬉游着,原来整天随着他的师妹,现在整个地将他忘了。
在抑郁的熬煎中,他病了,病得瘦骨支离,但在病中仍有一个令他更刺激的消息!
两个老人同意了儿女的婚事。
他无法忘怀师父在充满歉意的语调下告诉他这件事的情形,更无法忘记那一番话:“夏侯杰!这是素娟自己的意思,我原以为她喜欢的是你,可是这些日子的情形你一定很明白,我也不必多说了!婚姻靠着缘份,也许是你们的缘份不够……”
他记得自己咯了一口血。
师父拍拍他的头,叹息着走了,临别时说话的声音很难过:“夏侯杰,我知道你很喜欢素娟。
虽然君秋也是个好孩子,我依然愿意把她嫁给你,只是你从来没对我请求过,不然早给你们成了婚,就不会有这样的变卦了,孩子!你想开一点吧!自己保重……”
师父走了之后,他深深地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请求呢?师父一向把自己当亲生的儿子看待,他一定会答应的。
只怪自一己脸皮太薄,不但提不起勇气向他请求,甚至于也没有勇气向素娟透露一点心意!
那天晚上素娟一个人来探他的病,见到她那充满深情的黑眼睛,他心中又涌起了希望:“也许她还是爱我的,他们只订了亲,还没有成亲……”
于是他向她吐露了心中的爱意,素娟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冷淡,她轻轻一笑道:“大哥,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哥哥看待,现在我已经是罗家的人了,你别让人家听见笑话!”
说完后,她冷冷地转身走了,把他一个人丢进绝望的冰窖中!
宫素娟再也没来看他,只有师父每天来看他一次,每次都带着一连串的叹息离去。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好了起来!也许是希望,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情剑”的传说,只要得到那柄剑,他依然有机会挽回她的心。
带着未愈的病体,带着满怀的热望,带着一颗痴情的心,他找了一个借口告诉师父,开始了黄山之行。
然而……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情剑已不能帮助他了,一切都太迟了。
他们已经行过婚礼,在众目瞪瞪之下,他心爱的师妹已经成了罗君秋的妻子!
纵然能挽回她的心,却不能挽回命运,师父多年的教养把他培育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个男子汉绝不能去掠夺别人的妻子……
远远传来喧哗的笑声,那是爱热闹的贺客们准备去闹新房了,他悯然地叹道:“素娟!我心上的影子!从现在起,我应该把你从心上抹去,虽然我还会常常地想念你,但那只是一种祝福,我愿你永远幸福,愿你永远没有痛苦与烦恼……
于是,他整整衣襟,抹去眼角的泪痕,准备去加入那热闹的一群。
不过,他不是闹新房的。他要去阻止那些人的恶作剧,使那一对小夫妻可以安静地度过千金一刻的良宵。
才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的眼前飞决地掠过两道人影,那速度快极了,快得象两头蝙蝠。
而且,他还发现那两个人影手中都带着兵器,不是刀就是剑,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刺目的寒光!
那两人去的方向,正是新房的所在,这就意味着事态的不寻常。
假如是去闹新房的贺客,为什么要带着兵器呢?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从屋顶上过去呢?
略一寻思,他回身走到床前,把那柄情剑又系在腰间,才匆匆地向新房赶去。
新房设在宫素娟居住的小楼,楼前有一片小小的空院,那儿种满了宫素娟心爱的许多花草,可是此刻小院中已站满了人,每一个人都静悄悄的!
小院正中站着那两个拿着长剑的人,一老一少,老的是个白发龙钟的老妪,小的是个年轻的少女,二人都穿着紧身的黑衣,神情冷峻。
宫天侠与罗雁飞都不在场,夏侯杰立刻挤进中间问道:“二位有何贵干?”
老妪将手中长剑对他一比,厉声道:“你滚开!叫罗君秋那小杂种出来,我要跟他算账!”
夏侯杰不禁一怔道:“老太太,今天是罗兄与敝师妹的花月良辰,您有什么事改天再说行吗?”
老妪将眼一瞪,以更凶的声音叫道:“放屁!等那小杂种。跟那小狐狸精睡过了一觉,再找他就迟了!”
夏侯杰听她居然连宫素娟也骂进去了,不禁将脸一沉,怒声道:“老太太!你这么大岁数,说话也该有点分寸……”
老妪的怒意比他更甚,挥动手中的长剑向他迎面刺来,口中还吼道:“小杂种,你教训起老奶奶来了!反正老奶奶今天是存心大闹一场的,先拿你试剑也好。”
夏侯杰但觉剑光耀眼,连忙退后几步。那老妪也没有继续追击,回身对着楼上叫道:“罗君秋,小杂种,你再不下来,我就要杀上楼去了……”
叫声未毕,楼窗砰地一声推开。
罗君秋穿着一身大红吉服,由楼上跳了下来。
手中也持着一柄长剑。落地之后,他抱剑作了一揖,皱着眉头道:“梅老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妪打量着他那身新郎的服装,神情由燥怒变为冷静,哼了一声道:“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我问你,你在这儿做新郎了,我那孙女儿怎么办?”
罗君秋似乎也是一怔道:“梅老前辈,晚辈与令孙女有什么瓜葛?”
老妪将眼一瞪,眉宇间涌起一股煞气道:“什么,你竟说出这种话,难道你想把从前的帐赖掉!”
罗君秋也气得叫道:“从前有什么帐?”
老妪气得直喘,叫道:“你们的私生子都快两岁了,你竟不认帐。
罗君秋怔了一怔,大声叫道:“这是什么话,我几时……”
老妪手指着旁边的少女道:“明姑。你说,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出来,这小杂种当年是怎么诱拐你的!”
那少女的神情冷得象冰,声音也冷得象冰,她毫无感情地道:“罗君秋,三年前在嵩山,你对我说了些什么话,你作了些什么事。你自己想一想……”
罗君秋大声叫道:“梅姑娘,三年前我们只见过一面,我说过了什么话?……倒是你……”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少女却冷冷地接口道:“你说出来好了,我不怕人听见。”
罗君秋顿了一顿道:“梅姑娘,你是白发龙女的孙女儿,令祖母名满江湖,我觉得大家还是留点颜面的好。”
那女子双眉一紧,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的脸已经被你丢光了。”
罗君秋叫道:“好吧,我就说出来,我宁可……”
他正想说下去,忽然旁边传出一声断喝道:“君秋,住口,这事由我来解决。”
跟着院中扑进两条人影,正是宫天侠与罗雁飞。宫天侠气得满脸铁青,罗雁飞却满脸都是焦灼之色。
他进到院中之后,先向四周的人群作了一个罗圈揖道:“各位,小儿与梅老太太之间发生了一点小误会,请各位暂借一步,容我们商量好了之后再对大家作个交待!”
语中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大家离开,武林之中,最怕介入无谓的纠纷,所以那些人都纷纷准备走开。宫天侠却大叫一声道:“各位请慢走一步。”
他转身对罗雁飞道:“雁飞,这件事你一定要当众交代清楚,否则我……”
罗雁飞尴尬地道:“天侠,我们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现在又成了儿女亲家,你总得包涵一点。”
宫天侠怒道:“不行,这不是包涵的事,你必须解释明日,梅老太太所说的事,到底有没有?”
老妪立刻道:“怎么没有,难道我白发龙女梅盈芳还会硬上门跟你抢女婿不成!”
宫天侠怒色更重,指着罗君秋道:“君秋!你说!”
罗君秋沉吟片刻,用眼望着父亲,脸上布满了一片寒霜,痛苦地道:“我……不知道!”
宫天侠脸色铁青地怒喝道:“混帐!这不是儿戏之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罗君秋被逼急了,抬起头来,长叹一声道:“你……问我父亲吧!”
宫天侠转脸对着罗雁飞,但见他的脸色也显得特别凝重,沉吟良久,才低低地道:“有的……”
罗君秋痛苦地大叫道:“爸爸,你害死我了……”
说罢,掩面拔足要朝外飞奔,可是夏侯杰已飞快地抢上前拦住他,大叫道:“站住!你这无耻的骗子……”
罗君秋一挥手中的长剑叫道:“别拦我,我要疯了,谁拦我就杀谁!”
夏侯杰被他的剑光逼退了一步,宫天侠在后面大声急叫道:“夏侯杰!别放了他,杀了这恶徒!”
夏侯杰不等吩咐,早已抽出腰间的情剑,迎面一格,不但荡开了罗君秋的长剑,反而将他逼退了好几步!
罗雁飞急得连连摆手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天侠厉声叫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罗雁飞又急又慌,连声道:“天侠,你别冲动,这里面有许多隐情,我们……得避开客人才可以说。”
说完又对老妪道:“梅前辈,请你帮帮忙,先把人赶开行吗?”
那老妪此刻倒是听他的话,连忙挥动长剑。扫向围观的人群,大声叫道:“滚蛋!谁不滚蛋就吃老奶奶一剑!”
那些人似乎都很怕她,虽然有几个人还想留下看看热闹,当不住她用剑一挥,众人纷纷逃散,院中只剩下几个当事人了!
宫天侠的脸上带着一片铁青,怒声问罗君秋道:“君秋!你既然与梅家姑娘有了婚姻之约,就不该再娶我的女儿,现在你如何对我交代?”
罗君秋嗫嗫地道:“岳父!我实在……”
宫天侠厉声喝道:“住口,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不准这样称呼。虽然你们已经拜堂,可还没有真正成为夫妇,我宁可叫素娟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把她交给一个轻薄无耻的淫徒。”
罗君秋低下了头,那老妪却瞪起眼睛叫道:“姓宫的!你别对他大呼小叫的,他是我的孙女婿!”
宫天侠瞪起眼正准备跟他翻目,罗雁飞忙又插在他们中间劝道:“天快,你不要急,事情总有个解决的方法;梅大娘,当初我跟你谈得好好的,怎么可以在今天前来捣乱呢?”
那老妪叫道:“放屁!这叫做捣乱?我们梅家在江湖上是什么地位?我的孙女儿是这么好欺侮的……”
罗雁飞道:“这不能说是欺侮……”
那老妪冷哼一声道:“不是欺侮是什么?我问你!在嵩山山庄中,乘夜摸进我孙女儿房中的是不是你的儿子?那个小孩子是不是你们罗家的野种?”
罗雁飞答了一个“是”,罗君秋却大声叫道:“不是!”
那老妪冷笑道:“什么,你老子都承认了,你还敢赖?罗雁飞,你有几个儿子?”
罗雁飞顿了顿道:“自然只有一个……”
罗君秋忍不住叫道:“爸爸,您……”
罗雁飞将脸一沉喝道:“君秋,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认你是我的儿子,滚开!”
罗君秋望了自己父亲一眼,脸上充满了愤慨之色,可是他仍然忍气吞声地走过一边。
罗雁飞这才苦笑一下道:“天侠,大娘,我们别站在这儿,到屋子里从长计议。”
宫天侠沉下脸道:“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只问一句话君秋与梅家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妪一笑道:“怎么回事?三年前罗家父子同在嵩山寒舍作客,我这孙女儿对罗君秋的印象很好,他也很喜欢我的孙女儿,小俩口情投意合,偷偷的成了夫妇,连我老太婆都被瞒住了。后来我因为有事出门了两年多,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孩子都两岁了,我觉得罗君秋那小子还不错,也就马马虎虎算了,正想追他们回来,叫他们补行婚礼,谁知这小子又在这儿招亲了……”
宫天侠不等他再说下去,已气得混身发抖,厉声指着罗君秋叫道:“小子,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那老妪道:“是真的又怎么样?不是真的又怎么样?”
宫天侠脸色铁青道:“假如不是真的,我就要你梅铁风作个明白的交代,凭什么你敢如此上门欺人……”
那老妪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追风神拳四个字在江湖上虽然叫得响,在我白发龙女眼中还没成了一回事。”
罗雁飞连忙又劝道:“天侠,你不要这么火气大,小儿与令媛已经当众拜堂成亲,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亏待她的。”
白发龙女梅铁风连忙过:“慢着,罗雁飞,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别说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就是我孙女儿认识他在后,你门罗家也不敢把她当作小老婆……”
罗雁飞忙摇手道:“大娘,你是个明白人,只要孩子们自己愿意,我们还争什么正嫡之分呢?我看这样吧!也别分什么大小了,就算他们是同室,不论大小……”
宫天侠厉声道:“放屁,我宫某人的女儿没有这么贱,君秋,这么说来是确有其事了?”
罗君秋仍是低头不响。宫天侠得不到回答,怒气更盛,他大声吼道:“夏侯杰,把剑给我,今天我若不宰了这小子,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夏侯杰已经知道眼前这位白发老妪就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剑道高手白发龙女梅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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