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一队排列整齐的人影。
河面上是一座桥。
桥头有一汪炉火烧得正旺，上面一口锅中汤水翻滚。一位婆婆站在近旁，舀出一碗碗汤水端给来到桥前的人。
白如衣渐渐漂流至桥前，赫然看到桥身上正刻着几个古朴的大字--奈何桥。而那位婆婆汤锅中散发的香气，投入鼻翼，让人觉得五脏六腑为之一畅，似乎忘尽了万千烦恼。
恍惚间猛然想起，这里既然是奈何桥，如果那老婆婆是孟婆，那碗汤岂不是可以令人忘尽前世记忆的孟婆汤吗？这条流淌的河，应该名唤忘川。而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冥界。
难道……难道……我已经死了？
白如衣心头一片茫然，失神落魄地走向河岸，站在最后，跟随着人群向前方走去。
河岸上盛开的花朵荼糜繁盛，呈现出诱人的红黑色，似乎竭尽生命也要肆无忌惮的美丽妖娆。更令人惊奇的是，它们每一朵都有花无叶。
花香馥郁浓烈，白如衣脑海中一片清明，深藏于内心深处的记忆片段便被牵扯而出：
六岁时，师傅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顶，慈祥地笑道，从今日起，我便传授你修真之术……
在临云峰，霓裳和他比剑失败时嗔怒的模样……
下山时，殷切而满含情意看着他……
在看见逍遥子死况的那一刹那，霓裳发誓要亲手杀了他……
青芜躲在竹叶后面偷偷地窥看，伸展翅膀带着他在悬崖下飞行。她躺在自己的怀中，不甘地死去。她说，能死在你的怀中，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他拥着流萤，纵马奔跑；还有，小龙女那猛然间决绝的神情……
脑海中有万千影像闪过，那些生命中经历过的人，带给自己铺天盖地的悲喜，他一会伤心一会难过。在即将被彻底遗忘前，那些记忆在脑海深处鲜活。
一碗汤端到面前，白如衣才从回忆深处回过神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孟婆在看清他面目的瞬间，手忍不住一颤，汤从碗里洒了出来。
她看着白如衣良久，最终举起了手中的碗，叹息道，请饮下此汤，忘记生前种种吧！
白如衣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却陷入了踌躇之中。
喝下这晚汤，便会忘记生前种种。所有背负的痛苦与不甘，俱会烟消云散。可是，随此遗忘的还会有霓裳和青芜。
霓裳，我怎能让你憎恨我？而青芜，我又怎能让你枉死呢？
还有，那在姑射山下苦苦等候他的流萤以及与他结为生死兄弟的楚莫辞，这些又如何能够舍得遗忘？
白如衣沉湎于回忆之中，脸上坚毅的神色渐渐坚定起来，他的胳膊忽然向外一伸，将孟婆汤倾倒进河中，水中的冤魂厉鬼纷纷跃起，争食汤汁。
孟婆神色大变，说道，你怎么可以倒掉这孟婆汤呢？
白如衣歉然答道，只因我在尘世之中还有很多留恋，无法忘记，也无法释怀。所以，这孟婆汤，我不能喝。
孟婆看着他，脸上泛出苦涩的笑容，淡淡地说，你果真还像以前一样啊？
白如衣颇为吃惊，失声问道，你以前见过我？
我见过你的前世。
前世？白如衣的眼睛里面闪过一丝光亮，急切地追问，我的前世是什么样子？
孟婆隐约地笑了笑，目光落在河岸上如糜盛开的花朵里，自语道，你知道吗？那些花名叫做曼珠沙华，主动献身地狱，但是众魔不允，最终只容她开在忘川之畔，冥界入口的一岸，因此，她又叫彼岸花。进入冥界彻底失去记忆之前，从这条路上经过时，彼岸花的花香会令人想起生前的种种记忆。
彼岸花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开一千年，叶生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生生相错。花称曼珠，叶唤沙华--他们是被诅咒的情侣，所以永远无法相见。每一次转世，在黄泉路上遇见的那一刹那，闻见彼此身上的香味，便会想起对方，而后会立刻投入下一场轮回。
白如衣顺着孟婆的目光看去，忍不住轻声叹道，想不到美丽的的花朵背后，居然也有如此令人心酸的故事。
孟婆俯身从碗底舀起一碗汤，递给一个从旁经过的魂魄。
4
那名男子，举止儒雅，身上有着掩饰不住的书卷气。然而，容颜憔悴，似是十分萧索。
孟婆问，止息，你终于肯放下执念，喝下这碗孟婆汤了吗？
他深深地蹙眉，死在曾经最爱的人手上，这样的仇恨叫我如何能够忘记！
白如衣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名唤止息的男子，噤声问道，你是死在你最爱的人手上？
止息目光冰冷，犹如深海寒冰，他的手突然捂住心脏，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喉咙里面发出压抑的痛吼声。
孟婆不胜唏嘘，说道，他当初是被那个女子一剑穿心而死，所以每次回想起过去，心脏都会撕裂般疼痛。但他始终不愿喝下孟婆汤，忘却生前记忆。他发誓要化为厉鬼，找那女子索命。种种执念，不能放下。
思及霓裳在见到逍遥子死的那一刹那，扬言要杀死他。白如衣对止息心生同情，他俯身扶住在地上翻滚的男子，却爱莫能助。
良久，止息身上的疼痛才渐渐平息，触及白如衣眼底关切的神色，他那原本死寂的眼底泛起微微的暖意，一抹微笑从他的面庞上荡开。
他站起来问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在下白如衣。
止息轻笑道，你也是不愿忘掉记忆的人吗？
白如衣黯然地说，是。
说完，二人沿着河岸并肩而行。
孟婆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再次开始日复一日的工作。
河面有风吹过，岸边的曼珠沙华起伏如波。
止息蹲下了身子掬起一捧河水，看着流水从指缝间滴落。他转过头来问，你为什么也不肯忘记过去？
白如衣轻轻一笑，反问道，你呢？
止息似乎竭力平复内心的波动，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恨她！我那么爱她，最终却抵不过我们之间世代的仇恨。我本是去救她，她却不相信，一剑刺杀了我。这样刻骨的仇恨，我如何能够忘记，我又怎样才能忘记？
白如衣轻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是仇恨他人，才不愿意忘记过往；我却和你截然相反，我是背负别人的仇恨，所以不能够忘记。
止息讶然地抬起头，白如衣苦笑着说，与我相比，你要幸运许多呢！
二人相视而笑，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白如衣说道，止息，其实你很爱那个女子，只是不愿承认，所以才会变成憎恨。你不愿忘记，不是因为你不甘心死在她剑下，而是怕从此忘记她……我想，你被刺中的那一刹那，内心应该是解脱的，甚至是喜悦的。
止息转过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如衣，仿佛被击中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神色变换，挣扎，疑惑，最终俯下了身子，埋首而泣，双肩不住地颤抖，泪水落在河面上，荡开一层又一层细小的涟漪。
这么多年的苦苦挣扎，突然被点破了天机，时光冲不淡的爱恋终于决了堤。
白如衣不言不语，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仿佛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而止息却在停止哭泣之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白如衣喊着他，止息回头笑道，你放心，我没事，我会回来找你的。挥了挥手，便远去了。
白如衣坐在河岸边上，双脚放在河水里。
据说，这冥界的河水里有很多冤魂，然而他却浑不在意。随手采摘了一朵花，细细观看。
曼珠沙华。这该是怎样一种坚韧的花呢？能够唤起行走在黄泉路上人生前的记忆，在即将被遗忘之前。可是，此身已死。关于过往的爱恨种种，现在也只能空自怀想。
那些挣扎以及努力，至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恍惚间，白如衣只觉得一切成空，无牵无挂。他的目光落到河面上，许多天来，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若是自己永远可以这样便好了。
平静的河面忽然波浪翻涌，河水从中间分开，只见一个深眉广目，法相庄严的人跨着一头独角怪兽，从地底缓缓升起来。
竟是地藏王菩萨从地府深处涉水而来，四周的魂魄以及鬼差纷纷跪倒在地。
河水在他脚下渐渐合并，河面再次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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