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阁中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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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治!小治!”我轻轻的呼唤,院中寂静,我真傻,他一定还在酣睡。推开房门,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感觉屋内冷清,没有人息。点亮了蜡烛,发现一切如旧,细看桌面台前,已积了薄薄的尘土,看来有些日子没人了。小治,他会去哪儿了呢?
浮云渐渐散开,一轮明月流光四溢,院中的陈设逐渐清晰。左手墙边,影影绰绰,似乎站了些人,我靠近一看,是八尊陶俑。借着月光,发现他们个个神采飞扬,英武非凡,身材样貌与真人无二,小治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站在最角落的那个俑似乎有些不同,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挪到了月光最盛处。
“啊!”我忍不住惊呼起来。月光缓缓的照上了她的容颜,那陶俑宛若复活了一般瞬时光华灿烂。虽是一副男装打扮,却眉目历历如画,风姿飘逸若仙。她的容色宛若包含了月光,清澈又迷离,透着隐隐的哀伤。她的服饰也格外精美,依稀可见玲珑的体态。也许是因为太传神,我竟看的痴了,她是那样亲近熟稔,洞悉我的一切心事。欺霜也好奇的围在她身边,一番打量后,激动的叫了起来,衔衔我的衣角,又拍拍她的肩膀。我这才发现,那俑的身量大小和我完全一样,眉眼神情更是惟妙惟肖。“如果在心中默念一个人的样子,意随心动,就可以刻画出他的神采和风貌了”小治的话浮上心头,他一定很思念我,在制俑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做出了我的形貌,这俑周身揉合着月光,正是提醒了我们所有月夜下的相聚。
我细细琢磨,百感交集。小治,那么久没有看望他,他一定很担心,他的病也不知道怎样了,他孤身一人,那么稚嫩无助,会去哪里了呢?我坐在屋里等他,带着渺茫的希望,烛火燃尽,我也倦极而眠。
欺霜的叫声唤醒了我,天已经亮了。忽闻喧嚣人语,我匆匆躲在了柴扉后面。“砰…”院门被推开,几个官兵打扮的人冲了进来。
“有人吗?期限已到,我们是来取俑的!”看到没有人出来,他们随意的四处转了转。
“大哥,这家里没人,喏,俑都在这里了,正好八个,我们直接带走吧。”
“好,动作麻利点,小心别碰坏了。”
“咦,这个俑好像有点不一样!”其中一个官兵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兵俑!”为首的士兵不为所动。
“大哥,是有些不同,快来看看!”另一个兵附和道。
“让我瞧瞧。”那个大哥走近了几步,打量起女俑。“啊,是个女人的模样,啧啧,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这制俑的小子一定是疯了,竟然做出个女俑!”众兵凑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那这个俑还带走吗?”
“带,为什么不带,这是最后一批俑,数量一定要齐,不然哥几个也要跟着倒霉。至于样貌,眼下灾民暴动,皇陵人手不够,没人有功夫理会,我们早收齐早交差!”于是大家齐齐动手,院里的俑顷刻被搬个干净。
父皇,您为了修陵,赋税繁重,老百姓流离失所,暴动四起。您的江山,真的能千秋万代,长盛不衰吗?我无意评判,心中却有些担忧。
如今,和我一样的陶俑被带入皇陵,也算女儿的一份孝心,生不能尽孝,就在您离去后为您守陵吧。
小治走了,所幸,我还有最后一个去处。
相思楼的牌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信步走了进去。第一次在热闹的市集出没,我的心中有些激动有点紧张。我让欺霜远远的飞在空中,而我,除了一身素色衣裙,头上还覆了一层面纱,透过薄纱看过去,这里的布置气派大方,雅洁有序,正中的舞台想必是女子献艺所用,周围的桌椅错落有致,楼上还有垂帘的雅间…跑堂的伙计穿插其间,个个干净爽利。
其中一个看见了我,微笑着迎了上来。“姑娘可是要吃饭,我给姑娘挑个清净的地方。”我点了点头,指了指楼上的雅间。小二知趣的把我引到了一间清雅别致的房间,“看姑娘的样子是初来,那我就捡几个相思楼拿手的菜给您上了,再加一壶上好的酒,可好?”我笑了,肚子还真的有些饿呢。菜陆续上来,色,香,味,俱佳,不逊于宫里的御膳,我自斟自酌,吃了个痛快。
结帐的时候,我给了伙计一个金叶子,他受宠若惊。“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我用筷子沾了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芸娘。
“姑娘可是要见我们的老板芸娘?”我点了点头。
“不知姑娘找老板有什么事?”伙计的态度谨慎。
我取下了发间的玉簪,递给了伙计,又在桌上写了“故人”二字。伙计神色恭敬,“姑娘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又过了一会儿,伙计复返,“姑娘请跟我来。”我随他穿过了相思楼,来到了内院,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浩浩荡荡的一汪碧水一望无际,亭台楼阁皆临水而建,曲岸弯头,轩廊小院自成天地,林木葱郁,旷远雅逸。我们来到一处叫玉兰堂的地方,伙计让我在厅里落了坐,悄然退出。
一个女子缓缓走了出来。我长在深宫,见到的美女自然不少,然而眼前的女子还是让我心中暗赞。她没有母亲的轻灵飘逸,没有月容的妩媚风流,却多了一种大气和豪爽。她的眼神聪慧而坚毅,气度大方娴雅,让人萌生敬佩之意。
“既然来了,是不是该让我看看庐山真面目呢?”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我除下面纱,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姑娘不必有所顾忌,月容是我最好的姐妹,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尽管直说。”
“我孤身一人,初来乍到,想找个安身之所。”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掩饰显得有些多余。
“月容嫁进皇宫快两年了,请问姑娘是何时结识她的?”
“不瞒芸老板,我们正是在宫中相识的。”
“哦,这么说,姑娘是来自宫中了?”

我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容我猜上一猜,姑娘可是皇帝陛下心爱的九公主?”我一怔,这芸娘果然不凡。
见我没有否认,芸娘继续说道,“月容和我从小在一起,我对她的品性了若指掌,她自小心高,一般的人,她是不屑与之结交的。姑娘来自宫中,容色绝世,定然不是普通宫人。且听说皇帝新进将最爱的公主送往民间,和姑娘出宫的时间不谋而合。而且,芸娘从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素闻九公主声如天籁,所以,芸娘猜想姑娘就是公主歌。姑娘在相思楼用餐,除了不以真面目示人,亦不发一语,想必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声音。”
“不愧是相思楼的老板,观察敏锐,判断精准,小妹信服。既然您知道了我的身份,不知还愿意冒险收留我吗?”
“公主既然来投奔芸娘,说明相信芸娘,芸娘怎会失信于朋友?何况这个朋友还是我想请也请不来的贵人。”芸娘爽朗的笑了。我的心中一阵温暖。
“芸娘痴长几岁,公主如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多谢姐姐收留,姐姐请放心,小妹来此并无人知晓,我这里有些金子,权当是这里住宿的费用。”
“妹妹这就见外了,我这儿虽是小本经营,多你一个也没有问题。何况,看你的样子,也吃不多。”芸娘谈吐风趣。
“人不可貌相啊,姐姐可以问问那伙计,我吃得可不少呢!”我们相对大笑。
“自月容走后,相思阁就一直空着,它是这里最好的住处,勉强配得上妹妹,我让人收拾一下,你就安顿下来吧。我再找个聪明伶俐的女孩服侍你。”
“多谢姐姐!”
“对外,我会让伙计们不要声张,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一个亲戚。
我这里的女孩子也非凡品,妹妹大可以和她们交交朋友,排解寂寞。只是,妹妹的长相已太过出众,谨慎起见,还是不说话为好。虽然有些委屈,安全最重要,等风头过了,我们再想办法。”
“还是姐姐心思缜密,一切全凭姐姐安排。”
“对了,虽说是姐妹,也还得有个称呼,我娘家本姓虞,你就跟我姓,叫虞姬吧。”
就这样,我住进了相思阁。它是一个幽静的水院,三面环水,只有一座廊桥与外相连,水上遍植荷花,院内修竹姗姗,芭蕉摇曳,四周长窗通透,可环览外面的景致,还可隔水欣赏远处的亭榭。楼上的香闺,布置的极为考究,处处显示出主人的不俗品味。芸娘叫了一个名叫珏儿女孩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珏儿和我年龄相仿,容颜秀美,我们相处的极为融洽。因为我不能言,她为我准备了笔墨和很多绸绢,以备随时交谈之需。
珏儿告诉我,她自幼父母双亡,被人贩子拐带,几经辗转,最后被芸娘买了回来。芸娘是个风尘奇人,她收留了很多孤苦伶仃的女孩,教她们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待她们长到一定年龄,便可在相思楼登台献艺,而每一位献艺的女子无不是惊才绝艳,成为一时之冠。在相思楼,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交际,吟诗论酒,谈吐风流。但姑娘们洁身自爱,除非找到心爱之人愿意委身,绝不沉沦风月。来这里的男子大都是倾慕佳人才情,而非寻欢,所以这里虽然是娱乐场所,却格调高雅,意趣清新。女人们凭着自身的聪明才智,往往能觅得好姻缘,而历届的相思阁主,归宿更是显赫。婚后她们借夫家的势力暗中支持相思楼,所以这里名声更炽,吸引了许多一掷千金的侯门望族,盛名远扬的墨客鸿儒。
我不禁佩服芸娘的手段。众女子中,以风、花、雪、月四轩的轩主为最,风姬善歌,花姬善舞,雪姬善音律,月姬则精于绘画。每到夜晚她们表演的时候,我也悄悄的从雅间里观看,每一次的演出都是别出心裁,精彩绝伦,让观者如痴如醉。她们几个脾气也不同,和我最交好的,是雪姬。
舞台上,她一袭淡紫烟罗,月眉修长,眼波如幻,玉手拨冰弦,流水般的清音如飞花细雪,弥漫铺陈,把人们带入一个虚幻的,飘渺的世界。每到这时,我的心里都说不出的沉静,忘却了软红十丈的恩怨爱憎,我坠入深深的湖底,沁凉的柔波拥着我,荡漾,荡漾…私底下,雪姬静默少言,常常以琴代语,心意一动,指上便有旋律流出。我在她身旁静静聆听,她以琴声揣度我的心事,我们的交流甚至不需要语言。欺霜也很喜欢她,自从住在相思阁,欺霜便成为了大家的宠儿,虽然不能飞高飞远,但有众多佳人的宠爱,它也很是受用。也许是芸娘交代过,她们从不问我的来历,闲时结伴玩闹,很是融洽。
又是一个明月夜,我凭栏望月,相思,不可遏止的蔓延。云栖此时,应该随父皇出发南巡了。骁文骁勇不会回宫复命,他们也不会知道途中的变故。这样也好,免得更添烦忧。
圆月清辉,银光点点晃在水中宛如碎玉浮动,凉风吹过,月影伴着涟漪片片散开,荡向湖心。我暗暗叹了口气,恍惚间,一个修长的身影自水中冉冉升起,眸中柔波湛湛,笑的那般熟悉,那般温暖…
“云栖,云栖…”我轻声呼唤,月明依旧,波光粼粼处却凄凄不见人影。泪水,从眼中滴落。
蓦地,沉沉的深夜里飘来一缕琴音,时而温柔如诉,时而孤高淡远,与水月清光交织成一张柔柔的网,深浅纵横,缠绕在我心间。胸中的热切情怀无从排解,既然不能歌,就让我纵情一舞吧。
我跃入湖心,足点荷叶,长袖挥洒,轻灵如烟,飘忽如幻…
次日雪姬见到我,唇角微扬,“你相不相信,月夜下有仙人舞。”
“那是玉人琴声引得仙人舞,”我写道。我们相视一笑,从此,这成为了我们的秘密。月光皎洁的深夜里,幽幽琴声起伏,白衣人影轻舞飞扬于湖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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