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情极无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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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凝碧园,父皇和母亲正在漾荡池畔散步,落日熔金,水面上波光闪闪,夕阳柔化了父亲刚毅的线条,勾勒出母亲绝美的剪影。见到我们,两人十分高兴,父皇看着抱雪和欺霜,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记得尉缭说过,你的鸟儿是上古神鸟的后代,果然出落的神俊异常。”
“当然了。而且它们的体力和攻击力也非同一般呢。”我得意的说道,脑海中浮现出了抱雪攻击胡亥的那一幕和双鸟带着无且飞翔的场景。
“哦,”父皇若有所思,“如果父皇想借用你的宝贝鸟儿,你是否舍得呢?”
冷不丁父皇有此一问,我有些犹豫,两只鸟儿一直陪在我身边,特别是抱雪,和我相伴数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看着父皇期待的眼神,想到他对我的宠爱,我又怎能拒绝?
“只要父皇需要,我的鸟儿随时听后调遣。”
“哈哈哈!真是朕的好女儿,我知道它们是你的心头爱物,这样吧,朕就征抱雪一用,数月后完璧奉还,好吗?”
“恩,”我点了点头。
三日后,父皇回朝,也带走了抱雪,说是要在进行任务之前先小做练习。我虽有千般不舍,也只能割爱,两只鸟儿似是知道离别在即,细语呢喃,依依惜别。
不过一旦有空,父皇依旧会就留宿在凝碧园。父皇的吃穿用度是极讲究的,所以这些天一直有宫人进进出出,把父皇日常所需之物一一搬了进来,园里一时热闹了许多,我也跟着忙忙碌碌。母亲嘴角总带着醉人的微笑,整个人似笼在轻纱之中,如梦如幻,初次见到她的宫人,无不倾倒于她的美丽。
这日我从外面回来,见园里难得的清净。刚要进屋,却听见里面传出细细的语声:“彩姨,上次因为我的事害您惹父皇生气,华阳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如今得知您和父皇言归于好,而且荣宠更胜,我也很为您开心。”原来是华阳姐姐。
“公主哪里话,我上次没能帮到你,还担心自己弄巧成拙,令你父皇迁怒与你,如今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等皇上心情好时,我再为你说说情。”
一声幽幽的叹息,“不劳彩姨费心了,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厮守,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华阳姐姐的声音带着不寻常的悲苦,我打消了进屋的念头,驻足聆听起来。
“这是怎么说呢,公主如果有心上人,不妨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多谢彩姨,我知道您心地善良,只是,我恐怕谁也帮不了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您,有个人想见您。”
“哦,是谁呢?”
“现在不方便说,见了您就知道了,总之,是您的一位故人。彩姨请放心,华阳敢以性命担保,他对您绝无恶意,只是想见见您。”华阳姐姐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母亲的故人,会是谁呢?
“今夜三更,在寒玉殿。为了安全起见,请您不要告诉别人,包括九妹妹。您按照这条路径走,不会有人拦阻。”脚步声传出,我赶忙闪在屋后,华阳公主似乎清减了不少,母亲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寒玉殿是个颇为冷清的所在,几乎废置。离它不远处,是宫廷乐师们的住所,夜里常有乐声传出,多为乐师们自抒心怀,派遣忧虑的伤情之音,绕梁不绝,让那个地方更加幽闷,故少有人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约在那里,紧紧是为了掩人耳目?母亲新近得宠,周遭又有强敌环伺,我是绝对不能让她单独前往的。本想叫上无且,又觉得如此一来太过张扬,而且华阳姐姐应该是没有恶意的,还是我单独跟去为好。
夜幕降临,宫人来报,父皇今晚公务缠身,不能来了,母亲松了口气,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歇了,我知道,她在暗中准备。果然,深夜里,母亲一袭黑衣袍,包住了头脸,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众人,按照华阳姐姐事前告之的路径往寒玉殿去了,我暗暗的尾随着她,一路畅行无阻。
寒玉殿外有个身影在等候,看到母亲来了,赶忙迎上去,借着月光,我认出华阳姐姐的身影。
“彩姨果然守信,请随我来。”说罢把母亲引至大殿。我悄悄飞上了屋檐,揭起了一块瓦片,凝神往下看去。
殿里的灯光昏暗,一个人青衣人静静坐在那里,看不清容貌。华阳姐姐把母亲带至他身边,就悄悄退开了。看到那人,母亲似乎很震惊,他缓缓伸出双手,在母亲身旁一阵摸索,原来,他目不见物,是个盲人。“啊!”我似乎听到了母亲的惊呼,然后声音渐小,细不可闻。他们显然是旧识,言谈之中,论及往事,情绪激动。良久,待两人渐渐平复,那人又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显然不太赞成,在殿内走来走去,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起伏不安的心绪。那人却十分沉静,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母亲劝阻无效,黯然神伤。我好奇的要命,却偏偏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打了个寒颤,华阳姐姐匆匆来到殿内,催促他二人。母亲临行前,又嘱咐了青衣人几句,才转身离开。回到凝碧园时,天边露出了一丝曙光。
回房略歇了歇,我便来到母亲房中,见她一手托着腮,倚在窗边,看样子一夜未睡。
“母亲早,昨夜睡的可好?”
“还好,你今天起的这样早!”
“昨夜做了个怪梦,梦到了母亲和华阳姐姐,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母亲蹙了蹙眉:“昨儿华阳公主倒是来过,见你没回来,她坐了坐就走了。”
“这样啊,不知她还好吗?还在为婚配之事烦恼?”
“唉,”母亲长长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唯情字难解,女孩儿家最大的心愿,便是嫁个如意郎君,何况华阳公主那么好的人品。”
“那母亲你呢?如今和父皇恩爱无比,可女儿却看您愁锁双眉,似乎并不开心呢?”
母亲强自笑了笑,“哪有的事,我现在已别无所求,只要你幸福。今天你父皇要来,无且也一定会过来,你去准备准备,不用陪我了。”
看得出,母亲更希望独处,“母亲,您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无可取代,所以请您无论如何要珍重自己。”我望着她恍惚的双眸,希望她是真的听了进去。
黄昏时分,父皇和无且兴冲冲的来了,四人聚在一起用膳,一派其乐融融。母亲眉梢漾着欢喜,是发自内心的,我看了暗暗松了口气。

“彩,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后天,”母亲摇了摇头。
“后天便是朕的封禅大典,方士徐福也会同时出海,带领三千童男童女,龙船三百艘,为朕寻访长生不老仙药。”
“啊,长生不老药!父皇,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吗?茫茫大海如何寻访呢?”我无视于无且的眼色,禁不住问道。
“哈哈,天机不可泄漏。若果真求得仙药,朕要和你母亲一同服食,千年万载,做一对神仙眷侣!彩,你说好吗?”
母亲望着父皇,眸中盛满了醇酒般的温柔。
“对了,有件事朕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你。封禅大典上,为壮声势,朕请了乐师为朕击筑,然而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够奏出令人灵魂激荡的乐章,就是你的故友—高渐离。”
母亲略显不安。
“其实,他来到宫中,已有些日子了。这些年,他伪装成仆役,在一个富户家里充当杂役,然而高渐离毕竟是高渐离,有一天这富户宴客,席间有人击筑,高渐离技痒难耐,露了一手,从此名声大震。朕也因此找到了他。”
“哦,看来是天佑陛下了。”母亲沉声说到。
“不过他因为丧国失友之痛一直对朕怀恨在心,朕想把他留在身边,又怕他心怀不轨,便用马粪之烟熏瞎了他的眼睛,这样他只能乖乖听命与朕。”
父皇缓缓道来,如同讲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忽然想起那些关于始皇暴虐的传闻,那些伤痕累累的修陵人,眼前的父皇变回了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君主。
母亲脸色苍白,但她极力忍受着,因为她知道,任何她所流露出的关心都会成为高渐离的催命符。可是得知故友受此折磨,她的心里一定很难过,何况,此人还是荆轲叔叔最好的朋友。
“说来有趣,高渐离刚进宫时滴米不进,一心求死,你猜是谁唤醒了他的生机?”
母亲被父皇的话语吸引,好奇的凝视着他。
“就是朕的长公主华阳!华阳素喜音律,尤爱击筑,听说高渐离被擒,就兴冲冲的来求朕,说要拜他为师。朕本不允,但高渐离绝食,众人束手无策,朕耐不住华阳苦苦哀求,就让她去试试。没想到,不到半日,高渐离就开始吃东西了,此后他竟真的收了华阳为徒,师徒相处甚欢!”
“哐啷!”母亲的酒杯掉在了地上,父皇神色一动。
“妾身听得太专注,一时失神,请陛下恕罪。”母亲慌忙说到。
父皇深深的凝神着母亲,握起了她的柔荑,“没事,没事。高渐离是你的故友,多年来杳无音讯,你有所惊讶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往者已矣,彩,如今你是我的女人,我最爱的人,我不希望你再被往事所扰,你明白吗?”
母亲看着父皇,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弯出一个柔美的弧度。
“菜快凉了,父皇,这可是母亲精心准备的呢!”我笑着叫道,心里却异常沉重。华阳公主,暗夜里的神秘人,无望的爱情,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在想什么,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我和无且并肩坐在屋宇上,他关心的问道。
“我在想…高渐离,听母亲说过,他是荆轲叔叔最好的朋友,两人常常击筑和歌,如今,一死一瞎,母亲一定很难过。”
“是呀,我是有幸目睹高渐离击筑的,他的手法娴熟,音色精准,完全不像一个盲人,那筑声随着他纤长的手指,时而沉静,时而欢愉,时而壮怀激烈,让听众完全置身其中。”
“你说,他会不会心怀仇恨,对父皇不利呢?”
“高渐离死而复生,心境也该有所改变,我希望他不要贸然行动,不然依陛下的个性,必然下场凄惨,天才难在得啊。”
“希望如此吧,”我暗暗祈祷。
秋日的阳光明亮而清爽,天高云淡,如同一幅意境高远的画卷,延伸至无尽处。我越看越入神。欺霜在空中兜了个圈子,落在我肩头,抱雪走后,它形只影单,只能与我为伴了。
父皇为了准备第二天的封禅大典,无暇来看母亲,母亲却一改以往的漠然,对着传话的宫人问长问短,封禅的礼仪程序,甚至百官的序列,都引起了她极大的关切。
那宫人为了讨好母亲,知无不言:“奴才听说,这次封禅不仅声势浩大,天下第一的乐师高渐离也为吾皇的气势所摄,编排了华美的演奏,陛下将在他的音乐衬托中,步下朝堂,走向百官仪仗…”
“你说什么?”母亲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
那宫人低垂着头,没有意识到母亲的异常,又讨好似的继续说道,“宫里这几日真是喜事不断,封禅,方士徐福出海求仙,明天还是长公主华阳的出阁之日,据说王将军的家将就守在城外,等着迎接新娘子…”
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好了你回去吧,这是给你的”我打发了那宫人,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您还好吗?”母亲摇了摇头,示意我把她送回房间,便闭门不出了。“高渐离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难道…”我的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父皇匆匆而至:“彩,朕今天事务缠身,你的倩影却一直在脑海间挥之不去,实在放不下心,就过来看看你。晚上要吃东西,你身体虚弱,要多进补。朕还有事,不能久留。”
“皇上百忙之中还惦记着臣妾,臣妾铭感于心!”母亲盈盈拜倒,脸上隐隐闪着泪光。
父皇赶忙扶住了她,“不是说了,以后就免了这些繁琐礼节,你看你,怎么哭了呢?”他托起母亲的脸颊,那么小心,那么爱怜的为她拭泪,像呵护一件精美的瓷器,简单的动作,却倾注了他所有的柔情。母亲痴痴的望着他,忽然抛掉羞怯,双臂缠住他的颈项,主动吻住了父皇。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撼动了父皇,他拥紧母亲的娇躯,两人忘情的亲吻。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在无法言说的心事之外,母亲是如此热烈的爱着父皇,尽管这令她饱受煎熬。痛,源自于最甜蜜的快乐。这一幕深刻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暗青的天幕下,闪烁的灯火中,我的父皇和母亲深情相拥,如同天下所有的痴儿女,在风月中无限沉沦。
泪水夺眶而出,耳边却响起了尉先生意味深长的话语,“怕只怕情极无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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