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蒹葭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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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歌,是始皇帝赢政的第九个女儿,大家叫我九公主。
我的母亲彩是燕国人,是燕国最出色的歌者。燕国有两个出色的歌者,名噪一时,其它六国无人可出其右,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荆柯。荆柯是个有名的剑客,有勇有谋,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常常和好友高渐离纵酒高歌。高渐离善于击筑,所以两人常常一击一唱,豪迈处,声彻云霄,伤情处,泪湿衣襟。所以各个酒肆都欢迎他们来喝酒,并且分文不收,只待他们饮到微醉,乘着酒意击筑和歌,听者无一不心驰神摇,随起伏的歌声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直到他二人离去,还久久回不过神来,那余音绕梁,竟是三日不绝!
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同为歌者,她一直渴望能认识荆柯。也许上苍听到了她的祈盼,她的愿望实现了。秦灭赵后,大军兵临燕国边境。燕子丹想用刺杀秦王政的办法来挽救自己的灭亡,于是千方百计将荆柯请入了宫中。宴请荆柯的那天,母亲也在。她刻意修饰了一番,却又巧妙隐藏了自己的刻意,轻移莲步,款款而出,皎若远山的白雪,灿若盛放的莲花,青春华美,行止轻盈,明眸流转间,她已读出,荆柯眼里的惊叹和赞许。
席间,有人提出要两人和歌一曲,荆柯微笑的望着她,并未拒绝,母亲说,她期盼的一刻终于来临了。他们唱的,是从秦国传来的一首歌,也是母亲最爱的一首歌,名叫【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歌唱的是对佳人的思念,仿佛她在水中的小岛,亦幻亦真,欲求之而不得。让人不畏秋寒露重,痴痴凝睇。此后的无数个夜里,母亲亦反复唱着这首歌,追忆她最难忘的时光,倾诉她最绵长的思念。
没有人能形容那次和歌,因为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它所带来的美丽与震撼。歌者仿佛心意相通,歌声如水流潺潺,白云舒卷,时而高亢悠远,时而低吟轻诉,相依相顾,缱绻缠绵,仿佛两人的宿命,就是这次和歌,生而为歌,为和歌的人。以至于后来民间传说,有人的魂魄随歌声出了窍,云雾飘渺间,看到了傍水而居的伊人并与之追逐嬉戏,而歌声渐止,魂魄却不愿归来,从此便如丢了魂魄般,痴痴呆呆。
而那次和歌,确实夺走了母亲的魂魄,她无可就药的爱上了荆柯,而她,也成为了荆柯生命中最珍爱的女人,他们相互欣赏,相互聆听,林间溪畔,晓镜晨妆,她成了最快乐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这爱却是致命的。
荆柯不仅剑术超群,也是位智者。对于刺秦,他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各国常年纷争,也许只有大统,才是解决纷争的唯一办法。况且纵然赢政死了,战争亦不会终止,燕子丹必会趁秦国内乱,联合诸国,一举灭秦,到时战事不断,仍是生灵涂炭。可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彩和高渐离,都是燕国人,燕一旦灭亡,两人的命运必将受到牵连。况且如果自己不去,太子丹必以两人的性命相要挟,那是自己纵然万死也不愿见到的局面。而且太子丹待他极好,他的衣食住行,均与太子同等待遇,对此,荆柯是心怀感激的。思前想后,只有一去,虽然明知这是趟不归之旅。
母亲也知道荆轲的苦衷,他们所能拥有的时光是那样有限。她所能做的,只是极尽爱怜的待他,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最爱在月色如水的夜里,簪菊对酒,浅斟低酌,然后母亲会用发钗轻敲竹枝,柔柔的,淡淡的为荆柯清歌一曲,那一刻,天地仿佛被悬浮在空中的乐音包围,连风也停止了呼吸,不忍破坏这空灵。荆柯则痴痴的凝望着母亲,月光中的她,仿佛是竹林中幻化出的仙子,不染纤尘,轻绝美绝。
随着战事的紧迫,燕子丹越来越焦躁了,为了让他安心,荆柯说出了自己的计策。他们假意求和而去,带着秦王垂涎已久的燕国最肥沃的土地督亢的地图和流亡在燕国的秦国将军樊于期的人头,秦王定会心中大喜而予以接见,让他们有近身的机会。燕子丹听后大悦。但这次任务特殊,为保万全,荆柯邀请他的好友聂盖同行。聂盖与荆柯一样,是豪气干云的侠客,身手亦自不凡。两人合作,大有所向披靡之势。可惜他正在远游,赶到燕国尚须时日。而燕子丹的耐性似已渐渐耗尽。一日,他兴冲冲的来找荆柯,并带来了一个名叫秦舞阳的年轻人。秦舞阳是燕国名将秦开的儿子,十三岁就杀了人,在燕国颇有些名气。燕子丹希望荆柯可以以他为副手,则日出发。荆柯却认为他年少气胜,又缺乏与高手过招的经验,起用他,实在是十分冒险。但燕子丹已听不进劝了,他就这样盲目把他的一切压在了这场胜算渺茫的豪赌上。

母亲永远忘不了荆柯离去的那个秋日。秋风萧杀,草木瑟瑟,天地间弥漫着一种荒凉萧索之意,似乎,是专门为离别而设。除了燕子丹等一行,母亲,高渐离和其他荆柯的朋友及听闻此事的百姓皆来送行。易水畔,荆柯接过燕子丹递来的饯行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摔碎了酒碗,仰天长笑,声音直入云霄。只是这笑声却带着浓重的悲音。他环顾众人,最后目光停在了母亲身上。那一眼,是诀别,是不舍,是心痛,是浓的化不开的爱意,是相知相许的盟誓,是没有诉尽的情衷…然后他头也不会的上路了。随风飘来一阵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母亲痴立在风中,衣袂飘飘,眼中泪光莹莹。
荆柯离去的第二天,母亲悄悄离开了蓟城,回到了她生长的地方。那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山村,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莺啼燕舞,桃红柳绿,还有甜美的山泉水。母亲是个孤儿,是善良的村民把她养大的,而她的歌声,是小村最宝贵的财富。直到她被燕子丹发现,带回宫中。再次回来的母亲美得让大家瞠目,却忧郁的让人心痛。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凝视远方,立尽黄昏却不说一句话。她的歌声也变的很悲伤,让听的人不由自主的垂泪。有人知道了她的心事,帮她去查探,许久后才回来,带着荆柯的死讯。以他的身手,竟没有刺中秦王政,也许他的心中并没有杀意,亦或是天意?母亲想起荆柯的话,“也许只有大统,才是解决纷争的唯一办法”,她尊重他的选择,只是,她的忧郁更重了。
刺杀一事令秦王大怒,两国之战终于爆发。秦军大举进犯,于易水西将燕国击破。数月后的一日,小村中来了一个身份特殊的人,他就是秦王政,我的父皇。原来燕都蓟城已克,燕太子丹和燕王喜逃往辽东。秦王因慕我母亲之名,专程来寻。父皇看到她时,母亲正傍水而立,轻轻唱着那首【蒹葭】,歌声如泣如诉,如慕如怨,而母亲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对身边的人无知无觉。父皇站在她身后聆听良久,然后转身离开。接下来的日子,每当母亲唱歌,父皇就会出现,静静的聆听,默默的离开,只是,他凝视母亲的目光,越来越热烈。母亲好像感到了某种危机,她停止了歌唱。
然而,她还是要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很高,比荆轲还高,长相虽不英俊,却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他的眼睛大而突出,目光阴郁冷烈,让人不敢逼视。他对母亲说:“跟我走”,声音嘶哑却不容质疑。母亲心中虽然没有恨意,但荆柯终是因他而死,对眼前这个男人,母亲自然毫无好感可言。于是漠然的摇了摇头,不愿与他纠缠。父皇是有备而来,对眼前的形势,早已成竹在胸,他不紧不慢的说道:“跟我走,有两个理由,第一,我可以放过这满村老小,让他们继续平静的生活;第二,我可以告诉你荆柯是怎么死的”。母亲心头一震,她知道,他志在必得,而她,无路可选。
母亲跟父皇走了,在乡亲们爱怜与不舍的目光中,她渐行渐远。就这样,母亲成了父皇众多嫔妃中的一个。父皇对女性是鄙夷甚至仇视的,这种态度源自于他风流成性的母亲赵姬。她的种种丑闻是皇宫里众所周知的秘密,这一切,从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他的心。每攻克一个城池,他就将有姿色的女子纳入宫中供他享受,而面对这些为了生存而被迫向他献媚,欲讨他欢欣的女子,他的心中却甚为不屑,只是将她们当作泻欲的工具。
然而对于母亲,他是带着几分欣赏和喜欢的。母亲的美,母亲的歌,母亲的诗意,最重要的是,母亲的冷漠,都令他动心。她漠然的活在他身边,没有轻生,她要拯救她的亲人。她也想看看,荆柯所说的天下大统的局面,是否真的会出现,这所有的纷争和杀戮是否真的会结束?她没有再追问荆柯的死,他在她心里,没有离开过,但她想印证他的牺牲。
对于母亲的想法,父皇是了解的,所以他经常对他讲述他的胜利,他伟大的实现和构想。他要她明白,荆柯的选择,是绝对的明智。而他心情烦躁不安时,会来听母亲唱歌,只有美妙如斯的歌声能让他平静,从血光中得到解脱。他为她僻了一个清幽的住处,让她可以不问是非,不受侵扰,让她的歌声没有一丝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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