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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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道,春雨贵如油。才是阳春三月,那春雨仍是绵绵密密,连月不止,只将金陵一城困了半日的烟绿雾青,抬眼看去,绵雨一带,洇出了一丝丝一片片湿绿,碧树杂花,漫漫洒洒十里春色。
金陵乃是六朝古都,纸醉金迷之地,自是蔓延着一段说不尽道不完的楚楚风致。且不言那石城霁雪、钟阜晴云、鹭洲二水、凤凰三山,也不说那龙江夜雨、北湖烟柳、秦淮渔唱、楼怀孙楚,只道城西的一个古渡口,也是极好耍的地界儿。
那老渡口却也是有些年月,垂老得早已不堪船行往来,只这一带青树绿堤,远山近水,仿若是一卷墨生烟云的烟雨山水图,清淡宁和,最是那山水风月佳处。更有传言道这桃渡便是在此乘舟,道这美人夜行,怎能走那秦淮河一带的繁华风月地儿?自是择取了这宁和适宜又非偏僻的渡口。只是这美人夜渡,秋江夜月,衣香髻影,当是横绝一时,于今只剩这绵绵不尽的东流水,倒是令人跌足生叹。
由着如此,这老渡口虽是古旧了,但那游赏的佳客画舫倒也常行经的,却不是那甚是冷清的地界,由此那庄子人家乃至于酒家却都有好些,更添了几分热闹繁华。
那老渡口虽是处处好,只名儿一件不好,却是极俗极拗口。远近的人家自前代起,便是将其唤作老杨柳渡口。那城内的文人雅士,稍作变通,便将这老杨柳渡口,去了那老、口两字,只唤作那杨柳渡罢了。
城东•杨柳渡
靡靡霪雨虽已是消散,东边的日头自那云间探出来。但这金陵城一月余的雨水,却是使得那渡口足足涨了两尺余,岸上泥滑苔湿,极难落脚,因着如此,绕是今日好个晴明天儿,满城的人动了一半儿踏青耍儿,这渡口却是不必寻常热闹时的景象,登是人少车稀,使得那杨柳渡的一众酒家更是跌足叹息。
正在这一干酒家跌足叹息的档口,那丰乐楼里顺着风儿传出一阵细细微微的琴瑟声,抬眼望去更觉那楼上楼下纱卷帘间人影晃动,那几个酒家不由皆是叹息,道:“这丰乐楼真真是占着天大的便宜,满城的酒家,哪家不想着这官家办的品酒会落在自家,可偏生开头的那三次红状俱是被他们夺了,官家便是令从今品酒会俱是将这放在丰乐楼。且不说今年他家的酒就好不好,实实是天大的脸面啊!”
“这脸面算什么。平白的这一日下来,也够丰乐楼得一注财了。”边上一人听闻这话,极是不伏气,只冷着脸将抖了抖衣衫,瞥了那稍远处的丰乐楼一眼,才是又道:“谁家不知,这金陵城的富户风家开得酒家,早已是金陵城内首屈一指的,自是比不得的。可那祈乐楼才开得二年,竟是连着它也比不上。若是我早已是羞煞,那里还做得这酒会!”
听闻这话酸醋味极浓,一个正是欲回转身的店家掌柜不由失笑,只停下步子,笑吟吟着道:“我说记掌柜,你这话没的白说,这祈乐楼连着风家也只略略占得一头,那丰乐楼比它,岂不是太苛?况且我等只是那小酒家,有无好酒,没的说这个作甚。”
边是说着,这掌柜边是往自家去,众人见着那记掌柜涨红了脸,也是觉得无甚滋味意思,俱是散了。倒是边上两个正是路过的人猛听得这起头的三两句,一前一后俱是驻足暂听,待得这人散了,前后视线相和,不由一愣,接着便不由俱是一笑。
若是旁人细看来,这两人身上俱是戴着唐巾,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单长衫,只前者为淡白底竹青惠兰团纹,后行者为云白底石青龟背团纹,但细细看来,却觉得闲雅素淡,不觉奢华,极是贴合。只是前面的男子英眉俊目,萧萧疏朗,长身玉立之间颇有男儿英姿;后面的男子却是面如傅粉,神凝三秋,恍若芝兰玉树般俊秀雅致。
略后面的男子看的原是有一面之缘的人,不由略略兴起,笑着道:“想不得是风公子,丰乐楼里相别不过一刻,便是再度相逢,真可说是有缘。既是如此,何不择个酒家,对饮一杯?”
那风展辰听得这祈乐楼的杜简言辞爽利,极是俊秀清雅的面容上也是漾出一片温煦,笑着道:“若是择个酒家,方才那几人说的岂不大好?祈乐楼里酿的春醪素来极好,那九酝酒更是清醇无比,况沿路景致极好,可称得天公有意了。”
杜简听闻这话,心下微微一颤,不知怎麽的,竟是微微生出几分不安,但思虑半晌并无妨碍之处,那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目不由波光流传,隐隐含笑道:“风公子既是如此说来,某却还能说什么。好在家中却有些重莲酒,窖藏十余年,却是家母昔年所藏,今日取出数坛,权当今日结交之意。”
“重莲酒?”那风展辰闻言,原是略略泛出几分酒意的眸子不由一清,忙是停下步子,惊喜道:“昔日曾闻凤阳郡郡县路仁嘉路大人不幸为匪徒所截,险些性命不保,不想那些匪徒性嗜酒,竟将车上载着的五六坛重莲酒俱是狂饮下,酩酊大醉之中方是被擒获。时人曾有言曰不怕张弓举刀,只怕重莲春醪。只是这重莲酒久不相闻,某昔日常怀嗟叹,不想今日倒是有这如愿的机遇了。”

听得这风展辰如此说来,杜简不由一笑,心内想着这风展辰倒是名不虚传,真真是好酒知酒之人。心内这般想着,他乃是好酒的人,便更生了几分喜欢,面上更是温和,边是抬步引路,边是笑道:“风公子似是极喜此酒,连着这等逸事也是晓得。好在家中所藏就是那酒中极品——重莲酒,而非念怀此酒而取名如此。”
“如此真真是某家大幸。”听得杜简的话,风展辰不由抚掌称善,一番心喜之后,方是回过味来,笑着与杜简道:“你我俱是爱酒之人,又承蒙青眼将那重莲酒请出,何不去了那世俗的称呼,直言名号?”
杜简看的这风展辰满面春风,笑意横生,却也不欲搅了他的兴致,略略推了一两句,便也应了下来。两人当下相谈越发相合,谈笑风生间,并肩直往那南京城内而去。
待得到了那祈乐楼,已是半个时辰过去了,远远地似乎仍是听得些钟鼓锣声,看的些舞狮舞龙的呼喝腾跃之态,便是那一圈儿的平头百姓人家的说谈言辞也是略略透出几分品酒会的节庆之意。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欲上前,只装着不曾听闻,齐齐入了楼内。
那跑堂的小儿见着原是主人家领着位公子哥儿入内,忙是将那笑意更添了几分巴结殷勤,张口便是道:“小的今日真真是烧了高香,竟是盼来了公子……”
口中不断说着,脚上却是极利索地引着两人入了外院的小楼,笑着道:“公子素来爱清净,这楼的最上层早已是预备着的,风景极好,又是安静的,最是合对饮的意味儿。”
正是说着,已是上了四楼的东侧屋子。风展辰踏入内间一看,见着一应摆设极是疏朗爽利,里间还带着床塌,预备着歇息之用,周正妥帖,与自家的又是不同。
且不言这风展辰,既是到了自家,那杜简自是爽利地吩咐了小二数句,便是转过身来,笑意盈盈,与风展辰道:“展辰兄,且请坐下,稍等片刻那重莲酒便是可送上了。”
“如此便好。某家就是在此等着杜兄的重莲酒。”风展辰口中虽是带着几分含蓄,神色间却是略略透出几分激动狂热之意,直看得那杜简心下一愣,复而一笑:这风展辰素日常见着是个颇有心胸城府的,不想现下谈起那重莲酒竟是露出几分天真率直的意思来。
心中这般想着,杜简对着这风展辰倒是更少了几分提防,面上的几分客气笑意,越发得柔缓真挚,只和声说了数句,便是听得外间的叩门声。
风展辰抬眼看去,见着那玉青色八搭晕盘毯帘子微微掀起,来了个侍女妆扮的女子。细细一看,这女子却是个形容清丽秀美的江南女儿家,柳眉杏眼,粉面桃腮,身着银红衫儿,下面系着十二幅的细褶玉色裙,现下她提着那牙色描金食盒,笑吟吟着与那杜简说了三两句,便是避开了。
只剩得那后面随着的小二,略显吃力地将那三坛重莲酒搬进了屋内,才是退了下来。
杜简神色自若,看的风展辰略略有些失神,心下深思半晌,眉间一皱,复而舒缓开来,笑着将那食盒放于桌上,边还是笑着道:“却不知展辰兄想着哪处?还是请回过神来,看看这食盒里的小菜可是如意?”
风展辰只略略晃神,就被那重莲酒自封泥间透出的酒气猛然惊醒。现下他早已是将那重莲酒提了一坛子上来,拍开封泥,只将其倾倒了两碗,才是闻着酒香迷醉不已,猛听得杜简询问,便是低眼窥了一下,就是笑道:“贵家果然不凡,便是酒菜都是一色的应着酒品。这几样小菜或是清淡爽利,或是脆酥嫩香,或是松脆香酥,一色的鲜明爽快的色调,看着便是引人。”
“展辰兄说笑了,这不过是几样小菜罢了,且请略略尝一口,算是略尽片心罢了。”杜简淡然一笑,神色间一片宁和淡定,温然劝说道。
既得了好酒,又得了好菜相佐,风展辰也是越发得动了心思,与那杜简随意说起天南海北的山川景致,更是将其中的风土人情、珍酒细料等说得通透细致,饶富气韵。
怎想得那杜简也是个雅好山水,性喜游览之人,加之年少周游,天底下十停的地儿倒是走了八停,眼界宽广,此时听闻这风展辰的话,越发的了提了兴致,与之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竟是将那三坛酒皆吃尽了。
待得此时,杜渐虽说是吃得少些,但也只能略略撑着那已然醉死过去的风展辰,摇摇晃晃的走了十来步,便俱是倒在里间的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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