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菊刚懂事，她。那时，范菊眼里的妈妈，如春天盛开的一朵红色桃花。年轻的妈妈身上散发着苦艾蒿香，走到哪里，芳香就会弥漫在哪里。范菊沐浴这种芳香，慢慢地轮廓分明起来。
妈妈带着范菊，常常到这里刨草。妈妈每到一处，就告诉范菊辨认土地。
“范菊丫头，你要记住，这是水稻土，土肥，栽水稻好。那是红土，土瘦，是能种洋芋红薯，如果种包谷，就不得货。”
范菊不晓得妈妈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不喜欢这花花绿绿的土地，她成绩好，老师说她会离开土地的。
“这是岩石刚化的土。”妈妈指了一坡沙砾，“但这也是土，我们每天都踩在土地生活，离开了土地，我们便不能活了。丫头，你要记住，你是土地的女儿，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
范菊听不进去，那时候她一心想跑到山外面去。
土地夺走了范菊的父亲，范菊看见日头高高在上，刚烈强劲的阳光一阵阵让她感到眩晕。父亲在地头挥舞着锄头，一垄一垄整齐的地被他梳理得十分匀称。父亲的汗毫不吝啬地浇灌着土地。
“菊他爹，你不要活命了？这么大的太阳，快歇一歇吧，到树荫下凉快凉快。”妈妈心疼地喊父亲。
“不啦，就两厢地，锄完了再休息，等下午太阳阴的时候赶紧种上绿豆，豆油又香又营养。”父亲照样挥舞着锄头。
太阳的阳性愈加足了，空气也灼热无比。地里的青青包谷和路边的草儿被这般灼烤后，变得央头蔫脑的，整块地里没有一丝风游动。
突然，父亲和高举的锄头一起栽倒在地上。范菊妈慌忙地跑过去把他扶起来，父亲的脸色苍白，嘴里正吐着白泡沫。
“菊他爹，你千万不要出事啊！”范菊妈吓得哭了起来。
菊他爹没有答应，他永远也不会答应了。他是在种地时中暑倒下的，一个农民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菊他爹——”山地里回响着范菊妈凄凉的呼喊。声音一座山追赶着另一座山，传得很远很远，渐渐地才消失。
……
范菊不喜欢土地，她一心想要跑到山外面去。土地太穷了，土地太恐怖了，土地把她的父亲吞噬了。
“妈，在土地上苦了一辈子，我们图个啥？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的汗白白地流到庄稼里，把庄稼滋养的又壮又肥，但到了集里又能换几个小钱呢？如今是什么年代了，妈妈，你也许不知道，别人已修了几十层的高楼，出入不要走路，全是高级轿车。每天晚上，他们还可以看很大很大的电视，里面唱着和我们人一模一样的戏。在我们乡政府就有一台。可我们呢？每餐酌油的时候还要掂量掂量，我们的日子太落后了。”范菊妈不认识似地盯着范菊：“丫头，那又怎么样呢？人家的命好些，他们能过那种生活是他们命中该有的。丫头，你这个丫头，你是不是中邪了，居然想得这么多了。”
范菊擦了一把汗，又对妈说：“不都是人么？为什么他们过得好些？我想我们也能过得好些，只要我能够跑出去。”
范菊妈吓得哭了起来：“丫头，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你爹去了，妈再也不能没有你，你就留在妈身边吧！”
范菊没有作声，她还是想着跑到山外去，她要过别人那种舒心的日子。
“丫头，你是离不开土地的，你命里就缺土，离开了土地就活不了啦。”
范菊听不进去，她要认真地读书，她终有一天会离开土地的。
范菊妈看着范菊一天一天地长大，心事也愈来愈饱满，范菊妈知道范菊不喜欢这山里，女儿的心事娘当然知道，女儿从小就站在塔沿边抬着头朝山那一边张望，脖子都抬长了，抬得又颀长又漂亮。
“山那边还是山。”范菊妈想收回女儿的心。
“不。”范菊不相信，“山那边是天。”
范菊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是收不回女儿的心，女儿的心永远都比她的大，女儿的心事日渐饱满，和她悄悄隆起的胸脯一样高挺起来。
范菊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专，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一粒饭也不曾下肚。范菊妈只好由着她，怎么劝也劝不了她。是呀！一个梦被打碎的痛苦，说有多痛苦就有多痛苦。
范菊妈身子不住地颤抖，自从菊他爹下世后，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现在看见女儿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她的心在滴血、流泪，身子就更加虚弱了。一日，范菊妈不小心就昏了过去。
范菊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地摇着妈妈的头：“妈妈，你不要吓我。”
范菊妈慢慢地苏醒过来：“快把门关上，把我的衣服脱掉，把我放在地上扯一扯土气，我就会好些的。”
范菊哭着把门关上，依言把妈妈放在地上，地上潮湿的土气沁入范菊妈妈的背部，又到了她的心里，立即一种凉丝丝的感觉涌遍全身，范菊妈舒服多了，她抬手摸了摸范菊的头，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
“丫头，考中专这根独木桥，不是所有的人都挤得上的，没考上也不要紧，不要太伤心了。妈只有你这么一个丫头，妈妈不能没有你呀，你如果有什么差错，妈也不活了。”
范菊呜咽着：“妈，我听你的。”
“这是命，是不可强求的。”范菊妈又说，“丫头，你是缺土的命，你是不能离开土地的，土地不会亏待我们的。”
“妈，你别说了，我依你的。”
晚上，范菊开始吃饭了，为了妈妈高兴，她吃了很多。之后她又动手收拾家务。
范菊妈微笑地望着女儿，又唠叨开了：“丫头，你还想读书吗？你现在还很小，家里活吃不消，也不要把皮肤晒黑了。”
“妈，我还想读书。”
范菊妈眼光低垂下去，她知道女儿还想逃离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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