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要“人上人”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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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是上苍感应了她的焦灼和苦难,开始饶恕她宁可了。
瞧,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医院为她提前拆了石膏,她扔掉拐杖,一咬牙,居然就这么站起来了,直挺挺地!
于是,她就要求先回家一趟,回到被她称为“窝”的那个家去——窝是窝,毕竟是个家,那怕只是个单身的家,总比一直呆在医院里好啊!
有人帮她又一次打扫整理了这个家——父母上次帮她整理打扫的痕迹依稀可辨,而这次是同事帮她请了钟点工。多省事!现在可以什么事都可以请钟点工,多好!回到家,多好!
只要回家了她就可以仍旧静静的做自己的事,可以……比方,她今天晚上,就可以好好看看带回家的那些个东西,首先,是那个笔记本……省得就像在医院时,尽管别人都是好心探望或问询,也总是要扰乱你的清静。
所以,凡事该坚持的必须坚持,只要你认为有道理的时候。
就在她少有地对自己的这份勇敢坚强和坚持非常满意的时候,又是……电话!
而且,居然是他——苏西坡!
“宁可,是我……”
宁可怔住了。苏西坡——苏希波!
多久了?他这是多长时间没来过电话了?她一时竟想不起来苏希波有多长时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
他是怎么打听到她住了院今天又恰好回家的?是不是老爸老妈在没防备的情况下告诉他的?对人从来没有防范之心的老妈老爸,特别是老爸,是很容易上当的,何况只问一个电话——对方只要装作是宁可的同事同学就行。如果是小学中学同学,效果会更好。
别理他!宁可想着,不由得搁下了话筒。
可是,她的手机又响了。
她一看显示,肯定还是他——苏希波!
有什么办法?只好接。
“宁可,你这“梁祝”彩铃,真好听呀!听来总是那么优雅,百听不厌。别人的手机很少装这彩铃,只有你才会动得出这脑筋,回头我也去下载一个,宁可你告诉我你是在那个网站……”
瞧,他刚才还说“听说你住院了?没事吧?”——可见他还是知道一些情况的。可两句话一过,竟然又说起这些个不咸不淡的事来了!
“苏希波,你还有别的事吗?”
“哎,当然当然,我是有要紧事,宁可你想想我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我会来打扰你么?这个忙除你之外,谁也帮不了,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会看在……嗯,看在夕夕的份上,施以援手……”
他如果不提夕夕,宁可兴许还能平心静气一点,可是,他偏提……你苏希波还好意思提到夕夕?你有什么资格提到夕夕?苏希波苏希波,你这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咬了咬嘴唇,尽量使自己保持应有的宽容和冷静。
“苏西坡,你就直说吧,什么事?”
“哎,宁可,你是新闻界人士,你总晓得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你记得吧?亚特兰大奥运会,有个五龙钟塔,是大画家韩美林的设计,韩美林到亚特兰大来时,我还同他握过手呢,我想他也一定记得的……”
亚特兰大,韩美林,五龙钟塔,她当然知道。可是他苏希波现在来扯这些事,做什么呢?再说,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奥运会的举办地后来是悉尼,接着是雅典得胜,现在是中国在申请奥运,胜利在望快要揭晓了……再说,韩美林在海外跟多少人握过手啊,他怎么会记得你这个什么也没有搞出过名堂的苏希波呢,就是记得又怎么样?苏希波呀苏希波,过了这么些年,你在这些方面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有长进啊!你是怎么啦……
宁可咬了咬牙,把这些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她再次忍着心气说:“你快说吧,到底什么事?”
“你耐心听嘛,我说的事就是跟韩美林有关,跟奥运有关的,你不是也认识韩美林么,我记得你还有他给你画的小动物的签名封,嘿,信封是不值几个钱,可有韩美林的签名,还有他画的那只小狗,这多宝贵呀,宁可你知道么,韩美林现在身价大涨,就是说……”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苏希波!!”宁可几乎要怒吼起来,她竭力压低声音警告说。“你再这么绕来绕去的,我要挂了……”
“别别别……宁可,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的脾气还是……哎哎,是这么回事,你知道么,韩美林前不久又来美国,而且最近刚刚回去……”
“韩美林去没去美国,他回没回中国,同我有什么相干?同你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有相干,你知道的,他要回中国肯定要回他的老家山东,说不定就会来H市,你跟他是老乡,而且他又给你画过有小狗的签名封……”
宁可真是恨得要吐血了,她决定再说上几句后就关机,坚决关机!“我明白了,苏希波,你是不是想转弯抹角搞什么名堂?我同你说,你说的这一切全是真实情况,那又怎么样?韩美林也是我尊敬的画家,但我怎么会好意思为了什么八不相干的事,平白无故地去找人家呢?”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你就别乱打算盘了!”
“不不,我刚才不是说过么,有相干有相干,宁可你听我说完,我说的事不单单同韩美林有关,而是,唉,宁可,你的脾气怎么还是这么大这么急呢,哎哎,宁可你听我说,我是说,我说的事跟淳于抱朴先生有关!听见了吗?宁可,你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宁可怔住了,不响了。是的,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听他把话说完,那怕对方说的是她压根儿不懂的天书,她也得听完,就权当,对,就像作家们说的,权当深入生活,多看透一个人吧!
“你知道么,韩美林在美国的时候,淳于抱朴先生同他见过面,他们二人在一个很大的酒会上碰过头,我这儿有张报纸,嗯,是的,是的,华人们办的,有他们俩在一起的镜头,当然,旁边也有别的许多人,可是,他们俩我看得很清楚,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哎,你又着急了不是?我是说,我打听到了,淳于抱朴先生这次回中国去,是要给H市搞设计的,还要搞那个文化中心设计,是不是?既然搞这个,肯定要搞配套的内部装璜和工艺设计什么的,这一来,找他‘搭便车’的人肯定很多,真的,我敢说。你知道么,淳于先生对韩美林曾经有过非常好的评价,说不定这些设计,他不找别人就会找韩美林合作,我估计,完全有这个可能,你知道的,宁可,这几年我虽然也做一些广告设计可是都没有什么响动,甚至连……宁可,你知道,在你面前我从不避讳同你讲的,在这方面我知道你是很宽宏很大度的,你总是会在关键时候帮我的,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苏希波,你是要我去找一找淳于抱朴先生或韩美林,是不是?你是想有机会在他们将要获得的工程项目设计中,让你也参加进来,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就是这样,现在,你终于领会我的意思了!不过,我要纠正你的,宁可,这事不仅仅是有可能,而是绝对可能,绝对有这个把握,这两个人,嘿,先说韩美林吧,你接触过你知道,他是大好人一个,你只要一说是山东老乡,他会有求必应什么忙都肯帮的,你说是不是?而淳于抱朴先生,他更是名气鼎鼎,可要是你与他真能联系上的话,他同样也会……是的是的,他只要来H市,你们新闻界一定会与他接触会与他碰头的,宁可,这我有预感,有绝对把握,真的,他这人更是菩萨一个。宁可,你要是与他接触了,就会相信人家说他的不会错,他是出了名的好人,很随和,一点架子都没有,谁要是有困难找上他,他都尽力帮忙,简直是现世的耶酥!他在美国,在世界各地有口皆碑,只是,老头惟一不肯马虎的,是在他那项专业,在业务上他的关把得特紧,所以,这方面的口是很难开的……”
“那你还想开这个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中国的古话你忘了?宁可,东方不亮西方亮!正面攻不下不是可以侧面迂回的嘛!”
“怎么个迂回法?”
“请你去设法找找他,他们两个,你先找到哪一个都行,只要你能拉上关系。我求你了,宁可,你知道么,我遇到难处了,要不,我也不会……”
宁可又一怔,她似乎听出了对方的泪音。苏希波会哭,她知道,他的不值钱的眼泪,随时随地就会碎珠滚玉地掉下来,在许多时候。这是他们刚认识时她压根没想到的,也是她后来最腻歪他的地方。一个男人!
“你,你碰到什么难处了?”宁可想了又想,一咬嘴唇,终于问了出来:“是不是景芳芳她……”
“就是,宁可,她这个人啊……我没料到她会这么狠!就像我姆妈后来说过的,最毒不过妇人心!你知道的,景芳芳她把什么都卷走了,却又把杰米送回来丢给我!说到杰米,哼,你知道的,我还不承认他是……哼,谁晓得她是同哪个野种生的?宁可,你知道的,这都怨我姆妈,要不是我姆妈先前是那种偏见,那种态度……唉,你一定得帮我,宁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夕夕,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也不会原谅我,宁可,我不是求你原谅,我想请你帮我一把,宁可,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宁可握着手机,听着苏西坡那带着哭腔的诉说,直到双耳嗡嗡发热手指冰凉——直到手机发过“电池电量不够”的警告,直到屏面突然发黑——没了电!
宁可将手机掼在了一边,下意识地将那杯早已冰凉的茶端起,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得只剩了干干的茶叶。
就这样,她仍然觉得嗓子还在火辣辣地发疼。
她疲倦之极地往床头一靠,真想衣服也不脱,就这么一闭眼睡下去。
可是,怎么睡得着呢?
在接了苏希波这样的电话之后。
难道,她还要将这段早已沉埋从来不想回忆的往事,又都翻腾出来重新折磨自己一遍么?
可是,这颗心不由自己作主啊!
苏西坡刚才口口声声埋怨他的“姆妈”,她的曾经的婆母。看来,她还非得从这位“姆妈”,从这位曾经的婆母想起不可。
可是,很多事,难道真的全是“姆妈”之故,全是这位曾经的婆母的态度,才坏了这桩婚姻么?
如果你不是那样“一听钟情”地钟情了这个在工艺美院先是学油画后来又干广告最后也不晓得是干哪项专业的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苏西坡,如果你不是把这个长发齐颈、面孔白皙、眉尖若蹩、从不扣严外衣、总是戴着超轻纯钛镜架名品太阳镜的上海小白脸的一举一动,都误以为是准艺术家气质,如果你不是将他在车站的追逐、紧接着的追踪、到你家单元楼下的一天两夜的等待,都嫁接为八十年代版的“罗米欧和朱丽叶”,你怎么会如此轻率答应他的求爱并且轻率地委身于这只绣花枕头呢?
不是早就警告过你了吗?宁可,这世上,什么样的奇事都有,什么样耸人听闻的灾难都会发生,但就是,事后决没有“如果”来纠正或改变所发生的一切。
你不能不承认,宁可,你起先也是喜欢过苏西坡——苏希波的,除了他的名字。
你难道忘了,苏西坡在与你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对了,所谓实质性的关系,也就是你们终于有了接吻拥抱、你的父母凑巧不在、苏西坡在你的小屋赖着不肯走、而终于有了肌肤之亲的时候……
当然当然,你们关系的全速推进,可能恰恰是被苏西坡的“姆妈”起始的反对催化的。
“姆妈”当时之所以剧烈反对,是因为她得知儿子找了个家在北京的女孩,是“父母不过是教书先生”的独养女儿,且是个山东佬的后代!这一连串的意外,使“姆妈”“震惊”得据说连电话这头的苏西坡都“听”得出来她是如何把头摇得卜郎鼓一样!
虽然听说这个独女也有个哥哥,“姆妈”说那也不行,哥哥已经出国了,就像你表姐一样,那就明明白白等于不回来了,这样人家的女儿一旦结婚就等于是上门招婿,而“姆妈”认为她的宝贝儿子是无论如何不能去当这个上门女婿的,她自己还只有这个独根苗呢!儿子要和她结婚了,势必会留在北京,你在那儿读读书没啥关系,读好就回来嘛,留在北京可不行,你不是还想去外国嘛,你表姐不是正替你找担保让你也去外国嘛!要去外国的人还把眼光放在北京做什么?北京是首都也不行,北京的蔬菜有上海嫩生吗?海产有上海新鲜水果有上海多吗?北京三四月份一刮那个风沙,哎哟哟,没头没脸的那种风沙呵,吓煞人呢!这种情况“姆妈”只要体会过一次就够够的了!六十年代“姆妈”和爸爸逃过一劫没去新疆内蒙当知青,那是千里漏一万里剩一的侥幸,你晓得是花了什么代价?!上海好!上海好!天长日久的,倪子你看你在北京上这几年学,都没有从前细皮白肉一点都不水灵了,皮肤也毛毛糙糙了,再这么熬下去,你是男伢儿还好讲一点,那女人还叫女人嘛!将来生个伢儿也是一副北佬相!上海好!全中国只有上海好!是的,姆妈我不光不愿意倪子你呆在北京,媳妇也绝对不能找北京的,北方的,什么河南的,山西山东的,都勿要碰,想也勿要想!你说这个女孩是复旦毕业的?很能干很出色?倪子你错了,错了,复旦毕业又怎样?迟早会被她父母招回北京的明摆着以后是在北方过日子的嘛,很能干很出色也没有用场的,女人就是女人,媳妇千万不能比丈夫还要能干的,这样的媳妇你以后会抲得牢的?笃笃定定抲勿牢嘛,姆妈我要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家又不指望媳妇工作去挣那点辛苦铜钿,所以,勿答应勿答应,倪子,侬是千万勿能答应的,吃后悔药是犯勿着的,倪子,你要晓得咯,姆妈的话无论如何要听咯……

那时,苏西坡虽然没有全部复述“姆妈”的对北京、对宁可家庭、身份、身世的种种评价的原话,但是,当他只是稍稍有所吐露后,两个年轻人的共同的逆反心理马上被激起来了,特别是宁可!
这会,轮到她“坚决”了——“姆妈”凭什么嫌恶北京而且瞧不起她和她的山东籍贯的父亲还有母亲?——且不说母亲还分明是地道的老杭州?且不说她的外公还是一座江南名园的拥有者也是地道的“世家”?但这一切她都不愿说。正如她对苏西坡的家况本来就不清楚也没有必要打听和过问一样。感情就是由具体的人才生发的,其它都是身外之好“物”坏,一点都没有关系的。叫全世界的人都来说说,有什么关系呢?
嘿,这个年轻得就像西坡姐姐的“姆妈”,(虽然一直到他们结婚后,她才从照片而后才是“实物”地见识了这位“姆妈”,但有一点不看也可以肯定——)这位“姆妈”年轻得太没有道理了,这么年轻这么嫩白的相貌,就像水和糯米生生捏出来的,就像根本没有晒过太阳更别说任何劳动了,这样的人一望而知是养尊处优,这样的人当然也是十分娇贵但肯定也是无知可笑的,她就是那种家境富有心理却很小气的小市民,所以对一切事物的认知才这么幼稚可笑!
不不,苏西坡连忙用他“姆妈”的实况解释说,他们爸爸他们“姆妈”家可不是小市民而是有老底子的生意人家,老底子是三代前最早到上海做生意的宁波人,“姆妈”的外婆当年出嫁时的十里红妆,是轰动整个县城的,县太爷送的匾额,一直放到“文革”,他们外婆家就是宁海最殷实的大户人家……
不不,什么人什么家都与我们没关系,你是皇帝你是乞丐我们都不管!
“我们是独立的,只要我们相爱!”——这两句爱情宣言,是她“教给”苏西坡的。从此以后,她连苏西坡家的这这那那的一切都不打听,除非苏西坡有时还婆婆妈妈地告诉她——因为他毕竟有着这样一位婆婆妈妈的一日要打两次电话找“宝贝倪子”的“姆妈”。
为了给独立宣言做出最像样的证明——她和苏西坡结婚了!
而且,偏偏就在北京。偏偏就找了离宁可家最近的街道办事处只花五分钟就登了记。
那场婚礼,连已经得知情况的宁可父母都没有参与——只是他们二人到冰天雪地的九寨沟去了一趟,就在他们相识十天后的那个寒假末期。他们在那里过了三天,让漫天飞舞的冰雪见证他们如火如荼的爱情。
那时的苏西坡真是柔情万种,他幼稚而笨拙,当然,对男女之道,宁可也是不懂的,两人都害羞而紧张,慌乱得不得了,但也甜蜜得不得了。可是,在回来前的路上,本来如胶如漆的小两口,却为继续徒步还是坐车这件小事爆发了第一场战争。
宁可没想到的是苏西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暴露了他的公子哥儿习性,旅游怎么能不累?可他那喊疼嚷酸的娇气样儿使她颓然觉得:他原来是一个烧在瓷瓶上的娃娃。
这个感觉使她心里极不舒服。
当然,总的来说,这场战争的过程是短暂的,就像九寨沟口的雪那样见一太阳就化。
苏西坡屈从了她的步行选择。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女孩那样,皱眉噘嘴的半天没同她说话。
宁可的记忆却是顽固的,她记得,那天在“化解”的当时,当她一直注视着的那座宛如冰美人肖像的冰柱,竟也突然嘎嘣一声折断了“头颅”时,心里就猛的闪过一念:我的天,这才三天哪,是不是这也是他们之间感情的预兆?
生气管生气,新婚的小两口的气就像蒸锅上的烟,很快就消失了。一登上归途的火车,脱了臃肿的外衣扔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两个年轻的身体一拥在一起,他们就又和好了。
拿着鲜花迎接他们归来的,是忠心耿耿的朋友——那个又瘦又小的尹小石。
苏西坡等到与恼羞成怒的“姆妈”交涉好并有了“姆妈”的明确指令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向宁可提出:姆妈说了,要他们到上海去,给他们补办一场婚礼,至少,“姆妈”要让她亲眷朋友看看儿媳妇到底是不是“拿得出手”的。特别是他爸爸,苏西坡的那个一向面团似的惟姆妈之命是从的爸爸,这次态度也坚决了:起码,你得带她回来教我们看看,她再怎么也是我们苏家的媳妇嘛!
宁可沉吟了一下,她觉得没有必要作这样的张罗。而且,他们各自都没有了寒暑假,她现在的实习和工作地点基本定在北京,刚在新闻单位开始工作并忙在几篇领导确定将要采写的专题报导中,她走不开。更主要的是,她怀孕了。而且据日期推算,是和他第一次“那个”以后就怀上的。这真是太羞人太不好意思对任何人交代的。虽然现在每人可以也只能要一个孩子,按“晚婚晚育”,这个孩子却是来得过早了一点,而根据她的身体状况,医生告诉她不能做“人流”,于是,只好顺其自然,生吧!
她抄起电话,主动问候了二老并说了实情。接着又说,假如她的任务很快完成,三个月后,她就会与希波一起到上海来看二老,当然婚礼什么的都大可不必。这一切世俗礼仪都从简好了。当然,你们二老如果愿意,请来北京看看,我们在北京好好聚一聚,把许多亲朋好友都叫上也行,北京现在越来越好了,现在就是三月,风沙偶而有之,并不大,至少没有姆妈想得那么可怕,而且,她和希波、还有她的父母也就是你们的亲家,会热烈欢迎你们的到来!宁可最后说:姆妈,我爸爸妈妈虽然没站在旁边,但他们俩早就有这个意思了,请你们来,到北京来好好玩玩!
令她伤心的是,接电话的明明是姆妈,姆妈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当西坡抢过宁可手里的话筒接连催问电话是否坏了或断了时,姆妈才回出了话:那……那就再说吧,宁可要是真走不开,希坡你就先回来,马上回来!
苏西坡回去了,回去不是他原先说的至多一星期而是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就一个多月,只是,他这一回去又回来的第一个情况是,他将在工艺美院的“关系”辞掉也就是断掉了。
苏西坡当然一点不在乎这种“断”。那个年头,这种“断奶”式的辞,当然是有能耐的象征。
果然,回去又回来的苏西坡,拿着一份邀请函说,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与某某大使交情很深,要请他和他在上海的老师——一个名声赫赫的肖像画家一起去澳洲,然后去加拿大和美国,再是到南非南美以及欧洲巡回开画展,顺便再为那些领袖和大富豪们画肖像,最后他们还是要回到美国,并在那边成立一个画廊式的工作室,拓展绘画事业。本来什么手续都办好了,只是因为那个画家忽然查出来癌症的前期征兆,因而又拖了一些日子,但他的妻子执意要去,并说到了国外可能更有利丈夫的治理,因为,对方为他们提供的条件,是明摆着能够借此出国定居的,所以什么有病或者别的不利的情况都不得对外声张,这位师母还让苏西坡作为学生,帮她说服有点不太情愿的老师,一定要坚守前诺出行。如若苏西坡愿意带上爱人同行,那就更好。这位师母说:听说你的爱人是复旦的,起码英语不成问题,出了国哪怕别的什么都做不了,搞搞翻译总可以的,当然当然,我们这个工作室只要立住脚跟了,你的太太就是什么都不用做也不愁洋房小汽车的,这要比让别人给你做担保、等着美国领事馆大赦似的批签证,要好办多了!
苏西坡在兴兴头头说了这一切后,两眼炯炯地等待着宁可的答复。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在看中了商店里的心爱玩具就等着父母掏钱买的那一刻。
宁可想了又想,最后回答道:“我是不会去的,至少现在……至于你,你自己决定吧!但我也把我的看法说在头里,苏西坡,将来你会发现这个选择对你并不合适,起码现在是很不合适的。因为那不是你的专业更不是你的专长……你想想,你为什么要按照别人的设计选择生活道路呢?你的人生难道就为了出国定居?就为了到美国当画家?”
苏西坡一下子气红了脸,说:“你是看不起我!宁可,我晓得你早就看不起我了!我就这么无用?好,我自己决定就我自己决定!”他一摔门,走了!
宁可终于说服自己到上海虹桥机场为他送行时,挺着已经显了形的肚子。这一别,也就是他们分手的前奏。
当然,他们分手还有缘由。比如说:苏西坡曾说他的表姐夫,见过当时在芝加哥奋发学习的宁可的哥哥冉杰。冉杰与他的表姐夫在一次圣诞节留学生相聚时有过什么误会和什么什么的……事后证明,哥哥冉杰根本就不认识他的什么表姐夫,更谈不上有什么磨擦误会……当然,后来分说这些事,已经毫无意义。
分手的原因,当然还有其它的七七八八。
在苏西坡,堂而皇之的理由是:宁可没有按他的建议,跟他一起出国而后也一直没以探亲的名义前往然后等到孩子降生,而且,偏偏生的又是女孩。因为苏西坡虽有妹妹,但母亲眼里只有他这个独子。你不去美国,就不会有生第二个的机会。本来就不赞成儿子这桩婚姻的婆母,见了因怀孕而容颜失色脸上起了许多蝴蝶斑的宁可,虽然是婆媳初见面,却没有多少热情,婆母明明白白地表示不喜欢她的这个常常熬夜经常东奔西走的新闻记者的行业。
就在机场送行并得知小两口可能有点裂痕后,婆母还在一口一声地重复那些她说了不止一次的话:倪子啊,呆头啊!当初格辰光,介多小姑娘欢喜侬,倪子侬偏偏就跟呆头似的,连部长家的千金都放过了,侬倒说说看,侬勿是呆头是啥?宁可肚子里格……辰光介快就有了,侬保证倪格小囡笃笃定定是侬的种?伊要是生个倪子还好马马虎虎也就算了,要是……唉,倪子啊,你这个呆徒啊……
不知为什么,姆妈虽然会得讲普通话,但这些话她是全用“上海闲话”讲的。
问题是苏西坡。这个“呆徒”苏西坡是怎样回答他母亲的呢?“姆妈侬晓勿晓得,这世界啥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尴尬也在于,姆妈大概以为宁可这个北方佬不大听得懂这“上海闲话”,偏偏宁可听得懂而且如果需要她还会得讲两句,这大概全在于姆妈根本无视或忽视了她的亲家母是杭州人有关。
尴尬还在于,这样的话,是宁可直接听见的。当然,这样的话,不管说话者无心还是有意,不管直接听见还是间接听见,都成了他们分手的催化剂。
在机场,那天惟一教宁可惊讶的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尹小石,也在这天出国,不过,他是得了一项“游学奖金”直接去美国留学读博,继续有关装璜艺术的攻读和研究。
那天,还教宁可惊讶的是,为尹小石送行、与他拥抱并哭得死去活来的,还有一个从穿着到发式打扮都极前卫的女孩景芳芳。宁可对景芳芳印象至深,当然不只是她的发型和那绺染得有红有绿的额发,不只是那条剪了很多洞并在洞口镶着许多碎水晶的牛仔裤,更是那个露在那条又宽又硬的牛仔皮带上的圆圆的肚脐,以及穿嵌在肚脐上方的那颗亮得要死的钻石。
可是,十个月后,在宁可生下夕夕并与苏西坡离婚时,已经到了美国的景芳芳,与之同居后又结婚的人,不是尹小石而是苏西坡。
此后,宁可就很少与苏西坡有什么来往。大概,夕夕在过三岁或者四岁生日时,外公外婆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小家伙的追问而让她父亲与她通过一次电话吧?这都是宁可事后得知的。如果她当时在场,她肯定不让女儿这么做的。
宁可是不愿回忆的人,特别是她与苏西坡的这一段虽实而短,短得令人只有屈辱感的婚姻。与其说她不愿苏西坡再入侵她的生活,不如说是她更不愿苏西坡再入侵她的夕夕还有父亲母亲的生活。
可今晚,你看,苏西坡又一次入侵了她的平静。接了他的电话后,宁可就像喝了太多的烈酒似的,脑袋一直在轰鸣。
半个小时后,她再次撑着坐起。此时,她总算已经清醒多了。
她心里明白,眼下,她决不能去管苏西坡的事,无论他是怎样的呼天抢地。
她记起了桌上的那个笔记本。这是潘一凡今天上午郑重其事交给她的——当然,他无例外地希望宁可的某些回忆,对破解“919”有关——因为,在几经周折找出来的这个笔记本中,提到她宁可的字样太多太多了……
宁可重又烧开了水冲了茶。
她无法像以前那样正襟危坐,只好依然斜靠床头,轻轻地捶了捶这条依然发酸发麻的腿,将它尽量以合适的姿势“搁”好,然后翻开了笔记本——
虽然脑袋犹如鼓擂咚咚,虽然疲倦已极,她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以往的事,以往无关的许多细节都已忘在了九霄云外,满脑子缠绕的,都是笔记本中的内容。
她一口气看下去,翻来覆去地看,一条条地“研读”,一直看到天亮。
那杯茶未动一口。
次日清晨五点半,就像跑完马尼拉松似的,倦极的宁可猝然歪倒在床,手里还握着这本没有顾得阖上的笔记。
她的脑袋又一次轰轰的,轰轰声中,首先盘旋的是这样一句话:
“只尽‘人中人’的天职,不要‘人上人’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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