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十年河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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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小学堂里,这日小齐老师上课,正当夏天了,实在很热,五小全部敬畏小齐,所以不敢捣乱。
其时就要放劳动假了,所以中期考试完毕,小难竟然考了第一!竟然比小树小朝小兔还厉害!
所以小齐看着小难,小难很有班长的风度,端然兀立,旁若无人,小齐轻叹一声,道:“今天我给你们念一篇作文,作文就是才考完的题目《我的妈妈》,大家听好了:
“从前,我也有妈妈,现在没有妈妈了,是因为我的妈妈生病死了。
“可是爹一直不说妈妈死了,第一年说妈妈回娘家了,第二年说妈妈去天上玩了,第三年就说妈妈见鬼去了。
“我晓得妈妈肯定是死了,因为我就是看着妈妈死的!那一年冬天的时候,妈妈就病了,病得连路也不会走了,整天就躺在床上玩,爹说妈妈没有生病,也只是因为妈妈变懒了,不想再去学校教书了,不想再领着她的学生们玩了,不想再走路了,连家务事也不肯作了,连饭也不肯吃了!害爹自己都累瘦了。
“妈妈自己也说是没有生病,只是教书实在太累了些,所以她要歇一歇,可是爹为什么要哭呢?学校的老师来看妈妈也要哭,妈妈的学生们来了也要哭,我一直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哭,只晓得他们肯定是为妈妈哭,只晓得妈妈没有哭,还不许我哭,想来是因为妈妈太好了,现在不教书了,老师舍不得,学生也不舍得。
“我家妈妈好呵!不仅仅是我说她好,周围的邻居也说她好,不认得的人也说她好,从前和爹吵架的人也说她好。
“我不晓得妈妈好在哪里,因为她是我的妈妈,所以她就是好!
“冬天下雪的时候,妈妈说是要看雪,爹说雪不好看,妈妈不相信,爹只好和我弄妈妈出来看雪玩!妈妈看着雪就说好看,爹说再好看也不中用,太阳出来雪就只好死了,妈妈说雪不会死,因为雪变成了水,因为水还会变成雪。
“爹回屋去了,妈妈就要我听话,听爹的话,说她不见了,小兰就只好没有妈妈了,我想妈妈就是雪罢!妈妈说她的学生全是雪花,又白又好看,说着时,妈妈的学生们又来了,来了又哭,妈妈请他们不要哭,请他们看雪玩!雪不再飘了的时候,他们留下了很多眼泪回去了。
“妈妈病了很久,从冬天病到了春天。
“又是秋天的时候,小鱼大夫来看妈妈,小鱼大夫也没有哭,不仅仅没有哭,她还像是很欢喜!握着妈妈不舍得放手,妈妈在笑,笑得很好看!
“小鱼大夫没有笑,可是她不笑也很好看!
“小鱼大夫走了,爹就好像更累了些,又更瘦了些。妈妈病了很久,从秋天又病到了冬天,有一天,妈妈说冬天实在苦,实在冷,实在不好看,实在不好玩,所以她就不想苦了,也不想冷了,更不想看冬天了,所以第二回冬天才来,第一场雪也才来,妈妈就去了。
“妈妈去时,爹没有哭,我也没有哭。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哭了,说妈妈是个好老师,好得累死了的老师,说妈妈是个好人,好得只想别人不想自己,说妈妈是个不会死的人,因为妈妈啊!永垂不朽!爹说妈妈果然是好人,好得坏了自己好了别人。
“我现在也才明白些了,妈妈是个中学老师,妈妈的爹是个落难的贵人,妈妈也受了牵连,只好从大城到了小城,只好在学校教书!学校的房子倒了,妈妈拿出了所有的钱盖好了房子,学校的老师病了,妈妈又送去了钱,妈妈的学生交不上学费了,妈妈也只好用她的工资补上,所以妈妈果然很穷,可是妈妈的学生考上了大学!整个学校考上大学的几个人全是妈妈的学生!所以妈妈实在是好啊!好得爹现在还在想妈妈,还不肯给我找后妈!好得我现在还记得妈妈的形容,记得那个苦难的冬天!好得她的学生现在还在想念她!妈妈好啊!好得回了娘家,好得去了天上,好得见了鬼!”
小齐好像很镇定地念完了这篇文字,学生们也晓得正是小难的大作了,学生们好像没有很镇定,总也有几个人在偷偷地哭。
小兔呆呆地望着小难,因为小难竟然写了这样多的字,规定不少于三百字的作文,她竟然写了一千多字!所以小兔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
小难也很镇定,也不知她看见什么了,也不知她想着什么了,好像庙里菩萨似地一动不动!
小兔忽然想起了金妤,忽然就流下泪来。再望着小虎和小路,小路正在拚命忍着哭,小虎却是淡淡的模样,因为小虎好像也正在佩服小难,因为小齐当众宣读小难的大作,小难竟然没有害臊!
小兔又望见小归欲言又止,又望见小朝心有戚戚却不露样,又望见小树也和小难一般形容,且听小齐又道:“小难没有妈妈了,可是小难考了第一!小朝也没有妈妈,连爹也没有,可是小朝也比许多人强!你看你们这些父母双全的人,怎么没有羞死!怎么还在无动于衷!怎么好像恬不知耻的形状!怎么还好意思茫然!”
小雪实在忍不得,斗胆道:“小齐老师是说没有妈妈的人才是好人不成?您这是在咒我们呢,还是咒我们的妈妈呢?”
小齐怒道:“混帐,你是小书老师的儿子,我也不怕!你看你都这样老大了,全班就你最大,可是你考试从来就没有风光过!我现在还是不相信你是小书老师的儿子,一个状元妈妈怎么会生个草包儿子!”
小雪气傻了,无话。
回说金小书,这日到小城书店看书,想要的书还没有找着,她自己却让小酒找到了。
小酒欢喜得手舞足蹈,欢喜得丑态百出,欢喜得竟然不像一个人了。
小书吃惊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了,你是小酒!”
小酒不由分说,捉着小书还想接着欢喜,书店小姐横眉怒目不中用,杀鸡抹脖子也不济事,只好请来了书店的经理,但见经理领了一大堆人物过来,小酒不得不动容了,经理领先就很有礼貌地请小酒中断欢喜,小酒当然不肯,经理只得请他出去欢喜,小酒但见人家人多势众,也只得同意了,果然请小书出来说话。
二人坐在茶园内说话,也只是小酒一个人说话罢了,因为小书正在微微地窃笑。小酒忽然发现了这样的微笑,如醉如痴之余,道:“小书笑什么呢?”
小书微笑道:“在大城的时候,你的父亲就是个很不小的大领导,可是你的母亲竟然给学校守门!我想想就好笑,后来你的父亲官运不佳,连降三级,到底还是个官人,可是你的母亲还在给学校守门!根本不想作官太太的意思!后来你的父亲虽然提早退休了,可是你好像很出息,可怜你的母亲还在给学校守门!所以我还是想笑。前些时白画说我的爹和我爹的孙女儿遇上了你的母亲,说你母亲还在看守学校大门,只不知怎么从大城到小城来守门了,我就更想笑了。大约是你父亲不甘心从此养老,更想要东山再起的意思,所以在小城复出,可是你的母亲为何老要给学校看门呢?”
小酒叹道:“让小书说中了,父亲果然又出山了,虽然只是小城副市长,也比从前高了些,母亲从前就是中学校长,遭遇奇祸后,死活不教书了,可是她又实在想念学校,当然更想念学校人,所以她就守在学校门口,父亲虽然官大,却从来敬重母亲,再无话说。”
小书道:“她不怕你父亲和你说闲话,不怕外人说闲话,也不怕她的儿媳说闲话不成!”
小酒好像想了一想,道:“不怕!”
小书叹道:“这话怎么说?”
小酒道:“因为她没有儿媳。”
小书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儿媳果然嫌她不成!她就不认儿媳了不成?”
小酒悠然,道:“因为她的儿子没有结婚。”
小书更是吃惊道:“她有几个儿子?”
小酒嗔道:“很多年前,我请你来我家玩,正是给她作寿,那时候啊!她老人家就高寿四十五岁了,哪里还能生儿子!不要说儿子,连姑娘也生不得了!”

小书惊恐道:“你没有结婚!”
小酒道:“好像是的。”
小书艰难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酒道:“小生虚度三十五春秋矣!”
小书道:“你是不是不正常?”
小酒方才叹了口气,道:“我的梦中情人结婚了,却不是和我结婚,所以我就只好独身!”
小书再说不得。小酒不再喝茶了,因为茶园也有饭菜,小酒就要了许多酒菜。小书呆呆地瞪着这些酒菜。小酒道:“小书好像在替我发愁,我还不急呢!母亲如今还要守着学校,中学变成了小学,她每天都要看着这些孩子们,每一天啊!她都以为这些孩子们中间有她的孙儿女。”
小书道:“你实在不孝。”
小酒忽道:“小书还吃酒么?”
小书道:“吃的。”
小酒道:“大学几年里,虽然几乎没有人读书,虽然几乎没有学生,可是我们几个人就在读书!我们几个人就是学生!你教会我品茶,又教会我赌棋,我只教会你饮酒,我学艺不精,你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你在我们家作客,赌酒到好处,因为我爹也不是你的对手,妈妈没有喝醉却以为你是男扮女装!爹喝醉了却说你是巾帼英雄!”
小书呆了很久,方才淡淡道:“你好像也不丑,家境又在上游,你自己又有些杰出,简直就是十全十美的白马王子了,可是你竟然没有结婚!”
小酒茫然道:“有一天,我和家长说了我的梦中情人,讲了她的故事,爹说好呵!能有这样的儿媳,他给我作儿子也欢喜!妈妈说好啊!只要这样的儿媳嫌她给学校守门丢人,她就不守门了!爹想孙女啊,妈妈想孙子!”
小书喝了几杯酒,小酒也喝了几杯酒,二人赌酒啊!棋逢对手,酒遇知音!
小酒泪眼模糊中间,望着是依然杰出的小书,又道:“小酒在大学实在快活,快活得没有了忧愁,人和事的疯狂不再可怕,家和国的苦难也不再沉重!小酒还实在幸福,幸福得冬天不冷,幸福得夏天不热,幸福得不像话!快活到好处,苦难之中,小酒就有了活着的精神!幸福到好处,危难之间,小酒撑起了整个家族。
“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同学的那个好姑娘,记得她沉静的品格,记得她夺人的智慧,记得她杰出的学业,记得她天生的大气,记得她惊人的酒量!虽然不是朝夕相对,虽然没有虽然没有心心相印,到底也曾心有灵犀,到底也是永生难忘!”
小书忽道:“我的话,你听不听?”
小酒道:“听的。”
小书道:“请你结婚。”
小酒呆了一呆,忽然就是泪流满面。
小书不再喝酒,也不让小酒再喝酒。小酒果然很听话,两个人出来了,一并走在小城的街上,小书道:“你回家罢。”
小酒道:“我送小书回家!”
小书道:“我家有丈夫,看见你不好。”
小酒道:“我家没有妻子,别人也会说闲话!”
小书怒道:“我们就各回各家!”
小酒不敢再说话,只是望着小书去远,忽然间,小酒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当然也是杰出的妻子。
小酒回到住处,办公室早就没有人了,推窗望小城,万家灯火处,处处只是黑色的光明。
洒家的灯火好像不是黑色的光明,却是沉重的光明,更好像是沮丧的光明,因为酒家父母正在忧伤。
酒家小保姆好像根本看不见两大主人的忧伤,好像只看得见酒家的富丽堂皇,当然不是因为酒父滥用职权自私自利造起来的城堡,更不是因为酒母水往低处流位卑犹在谋民福的好报应,当然只是小城第二长官几乎不可一世的地位而然。
小保姆虽然只是个保姆,长相却还水灵,又年轻又乖巧,打点好了晚饭就请两大主人召回儿子共享天伦之乐,酒母再忍不得,且暂退了忧伤,果然打电话召回了儿子。
小酒看见应门来的小保姆就忘了形,狠狠抱着正在茁壮成长正在青春亮丽的小保姆就笑,酒母狠狠击打儿子几拳,小酒方才饶了正在惊慌失措的小保姆。酒父实在羞于看见这一幕,只道:“好东西,越老越成了精,连家里的小妹也要欺负了!”
小酒方才清醒了许多,方才乖乖地上桌用饭,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蛮横地拉扯了小保姆陪吃,当然没有再一如既往地说美女同桌吃少喝多的混帐话,更没有过份地展示自己的欣喜以打击二老的忧伤,所以且听母亲开言道:“小酒啊!你的老爹爹又失败了,可怜!”
小酒一惊,好像是明白了所有,道:“妈妈,爹又没有坐上小城第一把交椅么?”
酒母叹道:“原来是有希望的,可惜中道杀出个程咬金,害你爹竹蓝打水一场空,满盘皆输啊!”
小酒终于明白了,又问道:“爹,是不是景家那位老不死的伯父和那位老不丑的伯母又回来了?”
酒父恨道:“原来部里要我回来,就是冲着小城第一人来,去年市长正好生病了,我就代理市长,说好了换届的时候让我转正,想不到景家人忽然不想在大城玩了,忽然想回小城害我了,所以你老爹我还得给人家打下手!”
小酒真正糊涂了,道:“景家伯父究竟有什么手段,害你几十年也难望其项背!景家伯母又究竟有什么智慧,害我家人一直攀不上她家人!”
酒父说不得,酒母叹息一声,忽然就好笑了,且笑道:“虽然我和你爹比不上这该死的老夫妻,可是你好像比他们的儿子长进多了!”
小保姆登时欢喜道:“大义哥哥也回来了么?”
小酒也欢天喜地道:“正好和他对酒了!”
景父气坏了,景母怒道:“小丫头,这就忘形了,人家就是长到小酒这样年纪,注定也不会看上你个小丫头片子!”
景父也怒道:“虽然我的儿子好像看上你了,实际也当你是个小不点儿妹妹罢了!”
小保姆还是欢喜道:“好啊!我要是您二老的姑娘,看谁敢欺负我,看谁敢欺负我爹娘,看谁敢害我一个良家女子委身豪门作牛作马!”
景母也气坏了,小保姆慌忙赔话,小酒很快就吃好了,单等着父母再放出些惊天语录来,景父果然转念笑道:“老儿子,你果然有些老了,好在你爹妈一直保佑着你,所以啊!你的那位大大的表妹就要来家玩了。”
小酒吃惊道:“她她她来作什么?”
小保姆又好笑了,道:“上一回她来,因为和小酒哥哥争一本书,无竟就推了小酒哥哥一推,害小酒哥哥啊!现在还直不起腰来!”
小酒恨得几乎要吃了小保姆,景母也好笑道:“这个大丫头果然来了,你爹也不怕有小人报复行凶了,有了这样天下第一等的保镖,将来就是作了皇帝也能高枕无忧了!”
小酒终于恨道:“爹作了皇帝,我就只好有很多后妈了!”
景母气傻了,景父方才收拾好了悲凉心思,又道:“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可怜我和你景伯父争斗几十年了,他从来不倒,我从来不上,真正羞死人了!这也罢了,实际我们请了你的表妹妹来,也是要为你说亲的意思,跟你实说了罢,他们一家人来小城,也是因为大义这个老兔崽子思念小城的佳人罢了,可是这个老兔崽子思念佳人也罢了,可是他把老子的前途也毁了!”
小酒呆了一呆,忽然就轰然大笑了。
小酒告诉正在显赫的家人,说自己已然找着佳人了。
小酒一面说,一面已是泪如雨下。
小保姆也呆了一呆,却是很年轻地叹了口气,又很漂亮地说道:“咱家的表姐姐实在厉害,从前就是个传奇英雄,前不久还助着咱家为小城破了一桩十年沉案,如今要来小城了,这位三十几岁的大哥哥就要结婚了,这才好玩!”
景父顿时老泪横流,因为他灵光一现间,当然想到了一个杰出的青年人,所以急忙道:“儿子,她会不会喝酒?”
景母也是一现灵光,慌忙也问道:“小子,她会不会打架?”
小保姆也不甘示弱,接道:“小酒哥哥,她会不会生小孩?”
小酒也不得不气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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