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大小二重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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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已经有整整儿五天没有看见金妤了,所以她就十分想念金妤,想念得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想念得啊!不知所措。
老舅实在疼惜妻子,亲自打电话向院长请假,院长却不肯准假,因为舅母的病人实在多,病人全是普通人也罢了,不幸的是,许多名人也是舅母的病人,所以院长十分为难。
老舅只得威胁院长,说舅母正在想另谋高就,因为年轻的舅母有着实在不年轻的医生本领,小城所有的医院都在追求舅母,大城的大医院好像也在勾引舅母,所以院长也只得忍气吞声,还讨好似地说是要请舅母升作主任医生,只要舅母不生异心,连自己的官帽也非舅母莫属。
老舅放下电话,舅母很欢喜地抱着老舅就亲热,因为舅母也是个很不好意思的人,实在不愿三五天就向院长请一回假。
老舅好笑道:“夫人,我可不是金妤,她也正在休假,夫人快些上路去玩罢。”
舅母忽然叹了一口气,正要上路的时候,好一对儿子就双双缠上身来了,舅母实在缠不过,只好领着双生儿子过来瞧金妤。
当时大喜和女儿外孙子正在内厅里用饭,舅母非常不欢喜,因为舅母平生也有几好,第一好就是最欢喜金妤享用自己亲手作的饭菜,而且大喜一直讨金妤喜欢的厨艺,竟然也是舅母小学老师般地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这时候,小路最先接着舅母,一双儿子小兔和小岁不幸地看见了水缸里的活鱼,当时不得了,双声叫唤要吃鱼,大喜也请舅母上桌用饭,一面哄着孪生孙子们,道:“桌上就有鱼,你们就是吃它,它也不怕疼。”
小岁道:“桌上的鱼不好看,连颜色也没有。”
小兔道:“桌上的鱼是死鱼,连动也不会动,连眼也不会眨。”
大喜不耐烦了,只怕在实在漂亮的儿媳眼前丢了人,所以怒道:“小兔崽子,你也太厉害了些,竟然想看见鱼眨眼!可怜我从来就害怕它们,你们果然吃了它们,我老人家作梦也能笑醒,可是你们胆敢吃了它们,你们的凶神姑姑还不要你们的小兔崽子命,还想吃有颜色的金鱼,你们的凶神姑姑就是金鱼,你们也敢吃不成!”
小兔望望金妤,虽然金妤实在不像凶神,实在好像美神,终于也是神啊!所以他果然就忍气吞声了,小岁虽说是望也不敢望金妤,却怕损了自家威风,所以他昂然道:“我不怕,我就是要吃活鱼,要吃好看的鱼。”
舅母也实在体贴公公,当时就挥出了好一拳,拳头重重地咂向了小兔和小岁,然而,十分奇怪的是,小岁没有哭,小兔却放声大哭,还哭得十分伤心,舅母花容失色,道:“爹啊!才我可是打着谁了?”
大喜看着花容月貌的儿媳,又看着长得实在一模一样的两大孙子,却是说不好,只道:“可是谁让你给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裳呢?原来就好像一个人,又要穿一个人的衣裳,鬼才分得清!”
金妤不得不笑弯了腰,小路也笑道:“小兔真不要脸,吓也吓哭了,人家小岁才像是男子汉!”
金妤叹一声,道:“果然是一双好兄弟,一个挨打了,一个心也疼,一个身上疼,一个心上疼。”
闻言,小兔再不好意思哭,舅母还是不放心,直到她看见小岁肩上轻微的红肿了,方才默然了,可叹舅母没有埋怨自己下手太重,却正在惊奇自己竟然有很大的力气!竟然有很重的拳头!
金妤完全看完了这场风波,亲自请三位客人吃鱼,舅母方才准许两个儿子上桌。
饭间,舅母忽然又故伎重演,从包里取出两个很好看的五彩玻璃瓶子,二瓶中当然还是酒,大喜慌忙道:“儿媳,不要再哄金妤喝水了!”
舅母道:“鱼也要喝水,姑娘怎能不喝水!”
大喜怒道:“鱼会不会喝酒?”
舅母道:“你不让鱼喝酒,鱼怎么会喝酒!”
金妤怔了一怔,好像是明白了,却也喝了几杯这样的水酒,大喜又慌忙道:“儿啊!你的嫂子捣蛋,一直在骗你喝酒玩!”
舅母嫣然一笑,道:“公公,爹,你说得太迟了些,你的姑娘不是鱼,早就学会喝酒了。”
金妤呆了一呆,却道:“小路想喝不想喝?”
小路果然想喝,可是他知觉大喜根本不想让他喝,所以道:“小路不喝。”
大喜方才松了口气,可是小兔小岁齐声道:“妈妈,我们要喝水,我们要喝酒,听说酒壮英雄胆。”
大喜连忙道:“酒不壮英雄胆,酒壮熊人胆!”
小兔道:“熊人也是男子汉,妈妈和姑姑不是男子汉也要喝酒,我们是男子汉,哪里不能喝酒!连熊人也要喝酒,英雄就更应该喝酒了。”
大喜狠狠瞪着小兔小岁,又咬牙切齿地看着舅母,好在舅母不是金妤,不许儿子们喝酒玩,大喜方才作罢。
舅母自己也吃了些酒,一面用茶润口,一面看着金妤,忽然含笑道:“齐家孤注一掷,老少四代族人狼狈成气,全部向咱家发难,只要骗你进齐家门,你的哥哥劝我不要害怕,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邪不胜正魔不敌佛,说他们全是乌合之众,不足挂齿,说齐家有好人也有坏人,好人联合坏人,怎么会强大,又说只要你不同意亲事,已是无人能敌,你好像又有个很会打架的朋友,我家又有许多刀,而且我又哪里害怕死呢!在医院我连死人也不怕也敢动刀子,哪里会怕活人,哪里不敢杀人!”
金妤不再理会舅母,只是看着老子,忽地淡淡道:“大喜,你好像还是不肯同意。”
闻言,大喜再吃不下实在好吃的鱼了,怒道:“我就是不同意!金妤敢把大喜怎样!”
舅母随声附合道:“我们要是同意了,亲事又成了,谁还有脸见生人熟人呢!可怜,你自己从来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尊贵人物,单凭你的才貌,什么样的大人物不能找呢?可是你竟然想找一个卖菜翁!”
小兔忽道:“老爹说那人实际也不老,也只比姑姑大几岁。”
舅母怒道:“人过三十就活一半了,怎么不老!半老也是老!”
小岁怯怯道:“听说妈妈也也快三十岁了。”
舅母大怒,道:“我又不和小姑娘结婚,怎么会怕老!”
金妤冷冷道:“美丽的嫂子,还有没有?”
舅母冷笑道:“你不要和我急,我也看得出来,金妤一直在犹豫不决。”
金妤道:“你说。”
舅母登时发作道:“我看那人不顺眼。”
金妤道:“你好像没有见过那人。”
舅母一呆,不屑道:“我听说了那人就不顺心,士农工商学兵,他就是发达了,也只是个贱商人,商人伤人啊!兵人无情,学人相轻,商人害人!”
金妤淡淡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力更生不为贪,卖菜为业虽然俗,卖鱼好像就不俗了,兵人也有情,保国之后再发家,学人也有行,先取功名后作人,商人达则兼济天下。”
大喜这时叹了一口气,已是平息了老来的怒气,只道:“儿啊!我也只是不想看见你再守寡。”
金妤吃惊道:“我果然克夫不成?”
大喜悲凉道:“我也不会看相,也再不肯相信算命的人,只是我老人家总有些这样的知觉,但凭你自己的品格,除了小路他爹,除了你的丈夫,小城再大,天下再大,只怕也再难有相合的人物,你只说你自己见了那人有些什么意思呢?”
金妤茫然道:“金妤没有知觉。”
大喜道:“就是说你连那个人的长相也没有看清!连他是男是女也没有看清!连他是人不是人也没有看出来!”
金妤道:“好像是的。”
当时连舅母也说不得了,只好陪着大喜生气。
那里的小兔和小岁吃饱喝足了就胡乱地玩耍,可是这两个人根本不肯和金妤的假娃娃玩,听说有一个娃娃正是自家母亲的杰作也没有在意,小兔说布娃娃是个大人,小人儿怎能和大人玩!又说布娃娃是个姑娘,男子汉怎能和姑娘玩!小岁说推它它走路,不推它它就不走路,连饭也不会吃,连眼睛也不会转,连心也不会跳,所以再不知它是死是活,死活也不晓得的东西,再不能好玩,也只是可怜和可怕罢了,因为舅母常说可怜的人就是可怕的人。

小兔想要玩英武,大喜慌忙护着英武,小岁想请英武说话,可惜英武不肯和他说话,看也懒得看这两个小人儿。
于是,兄弟二人就共同注目水缸里的鱼了,可是二人看了一回就再也不想看了,终于也没有看见活鱼眨眼睛。小岁说鱼除了能吃好吃,再没有出息的地方,实际也只是他不会玩鱼罢了。小兔说鱼虽然是真鱼不是假鱼,可是鱼终于也不是人,所以也不好玩,实际也只是他不敢玩鱼罢了。
兄弟二人共同请求小路奉献上别的好玩的好东西,听说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汽车火车枪炮炸药一类的玩意儿,小兔就很怜惜小路,小岁也有些可怜小路,双生兄弟就要回家去取这些玩意儿来乐乐,也让小路和金妤乐乐的意思。可是小路实在没有兴趣,因为小路也根本不会玩汽车火车,也根本不敢玩枪炮炸药,二人只得缠上大人了,大喜无动于衷,因为大喜根本不想玩,金妤又根本听不见,任两个小侄子百般纠缠,她也不肯说话。舅母只好哄说自家太远,取来了东西自己也累了,二人也不肯听话,舅母只好告别金妤,悔不该带了儿子们来玩,双生子却又恋着小路不肯走人,舅母只好强制二子回家不提。
然而,舅母仍然不能甘心,不甘心的是金妤的犹豫,也不甘心是好像春天的犹豫,所以在路上再不肯理会儿子们了。
小路又瞒着金妤,一个人出家来寻找小虎,因为小路实在要思念小虎,一日不见了,如隔三秋,几月不见了,恍如隔世,终于找着了他梦中的小情人,小路就和她出了小城,拣着一个好所在,又有树,又有水,又没有人。
小路从身上取出一个暖乎乎的饭盒子,金妤买的饭盒实在很好看,好看得从前的小路见了饭盒就不饿了,小路道:“只可惜金妤妈妈一直不长进,她作的饭菜一点也不像是饭菜,舅母说只是些动物和植物的死尸,而且它们在妈妈手里死得很不一样,死得千奇百怪,所以实在怕人,连她自己也不敢享用她自己作的饭菜,外爷又不在家,所以我就自己给你作好了,你不晓得,外爷不仅仅要教我认字读书,还要教我喂鱼养鸟儿,还要教我作饭,只说我比妈妈长进,所以我就学会了。”
小虎接了饭盒,一面听着小路的大白话,一面也很欢喜饭盒的好看,好容易等到小路说完了白话,呆了一呆,忽地问道:“真不是你家人吃剩下的东西?”
小路不得不生气了,道:“就是小路吃不了剩下的东西,你吃不吃?”
小虎轻轻一笑,毫不在意,弄开饭盒接了筷子就吃,吃完了方才舒服了许多,方才不再感到秋天好似冬天的寒冷了,小路问道:“小虎,我烧的鱼好吃不好吃?”
小虎却道:“小虎不晓得。”
小路只得又生气了,却也无法子,只道:“我就晓得小虎必定是饿狠了,所以我就多作了些。”
说完这话,小路果然又弄出了一个几乎同等模样的饭盒来,小虎也不客气,吃了一会,方才吃出是鱼肉了,吃了一半,却是再出吃不干净了,小路只不相信,小虎好笑道:“你瞧瞧我的肚子,瞧是空的肚子还是满的肚子。”
小路果然知觉了小虎正在鼓鼓着的肚子,好是呆了一呆,忽然又摸着了自己的肚子,小虎忽地听见了一样声音,这样的声音就正在小路身上,小虎顿时明白了,因为这样的声音她也太熟了些,就道:“你饿了没有?”
小路道:“没有。”
小虎一怔,又问道:“你今天吃饭没有?”
小路方才讪讪道:“我忘了吃,想着要亲手给小虎作饭菜吃,我就忘了吃,想着就要亲眼看见小虎吃,我也忘了吃,果然看见小虎吃了,又看见小虎不饿了,小路看也看饱了,欢喜也欢喜饱了,所以也就忘了饿,你说好玩不好玩?”
说完这几句话,小路忽然就着饭盒子吃,果然是饿了的意思,辛辛苦苦找到了小虎,没有饿死就是万幸了,小虎吃惊道:“你又不是要饭的人,我吃剩下的东西,你也吃么?你又是什么意思?”
小路笑道:“你嘴里的,我也吃。”
小虎无话了,小路吃完了,又洗好饭盒筷子了,忽又道:“小虎,我给你洗洗脸儿。”
小虎看着河里很干净的水,想了一想,虽然还是害怕水,却也同意了,小路就着河水,很笨拙地用自己的手巾为小虎洗脸儿,洗得小虎睁不开眼儿,自以为洗好了的时候,小路就吃惊道:“天哪!原来你比我还要好看!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的小虎很白,白是一样秋天的白,也是一样童年的白,因为秋天有些冷了,所以小虎这样的白好像就白得悲凉了。
小路又要把自己的衣裳给小虎穿着,小虎再不肯同意,只说小路人不好看,所以衣裳也不好看,小路哪里肯服气,道:“金妤妈妈亲自买回来衣裳,又亲手改造了衣裳,哪里不好看!就算小路长得有些不好看,金妤妈妈只怕我会丢丑,所以就弄了好看的衣裳来让我穿了好看些。”
小虎不语,可叹小路还是小路的品格,再不肯难为人,尤其不敢为难小虎,他又要给小虎洗头发,小虎还是不肯,只道:“你把我弄干净了,我还能要饭么?我变干净了,又变好看了,谁人还肯给我钱用!谁人还会给我衣裳穿呢?”
小路道:“小路会呀!”
小虎道:“吃一天的饭,我能活一天,可是我要活很多天呀!今年有衣裳穿了,也不怕冬天会冷了,可是明年也有冬天呀!”
小路好笑道:“你活一辈子,我就给你一辈子的饭吃,就给你一辈子的衣裳穿,一辈子还短了,就活几辈子也一样。”
小虎皱眉了,道:“可是我要死了呢?”
小路道:“小路没有死,小虎怎么会死?”
小虎忽然流下泪儿来,忽又瞪着小路道:“可是你要死了呢?”
小路呆了一呆,竟然顺口说道:“小路死了,小虎活着作什么?”
小虎忿然道:“你没有出世,我就活着了。”
小路又呆了一呆,赔笑道:“就是因为小虎出世了,小路也才出世了,只要有小虎在,小虎总会救小路的命,所以小路就是想死也死不成,你说是么?”
小虎无法子,好像再说不过更年轻些的小路,只好任他放肆,小路很欢喜,十分欢喜十分小心地清洗着整个小虎,清洗得小路呀!很幸福很幸福,清洗得小虎呢,很乖很乖,小路清洗好了小虎的头发,忽又笑道:“你的头发比我的头发长了很多,从后我也再不剪头发了,可是你的头发又软了很多,我再没有法子和你一样,你说好玩不好玩?”
小虎想了一想,道:“我的头发只好比你的头发少了,我们的妈妈说头发少的人活不长。”
小路也想了一想,道:“只听见外爷说头发长的人不机灵,可是舅母说头发短的人才不机灵,又说头发短的人短命,头发长的人长命,又说人的头发一样多。”
小虎默然了,小路忽又道:“金妤妈妈也在想念小虎,问着小虎什么时候回家。”
小虎一震,道:“你胡说,小虎没有家,怎么回家?”
小路道:“小路有家,小虎怎么会没有家?”
小虎再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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