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体力已经完全回复，抽出腰间短剑，葛列格轻手轻脚的下了榻，侧耳倾听，除了连绵不绝的流水声，还有小声的交谈传来——如梦如幻、似实还虚，从应该是藏书室的方位。
其中一个声音他无比熟悉。这让葛列格松了口气，阁下没有事，真是太好了！不过，他昏倒前看到的那个表情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是一氧化碳？
“我知道你醉心研究，可也不能胡来，知道我今年以来接到了多少投诉，如果重新施行陶片放逐法的话，你铁定名列前茅……（注2）就说这一次，连我的副手都给放倒了……”
“不是所有实验事故都可以用说服和赔偿解决，跟你说要谨言慎行，你倒好，出门连个招呼也不打，连同送你的仆役也带走了，留下一个消防隐患的空巢，好在是我来访。换了别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收场……”
“我比窦娥还冤啊！我这儿又不是高门大户还怕闯空门的吗？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在海边讨生活的哪个见了我这宅子不是绕着走，那叫一个神憎鬼厌啊……”
“这可不是甚么值得骄傲的吧。”“呃，总之在发生几起事故之后，我已经是防微杜渐，把那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有敏感对象都搬到工地上去了，有你的部下日夜轮班看着。宅子里只剩下做好的一堆小玩意儿。本来知道你要来我还准备了一桌好菜。因为不耐等我就起早去看看盐场的效率怎么样，谁知道正正好就有不速之客过来。还带来一个贪嘴又喜欢动手动脚的！在院子里吸入泄露的一氧化碳也就算了，还拢着木炭cosplay思考者（注3）……”
沉默啊沉默，就是雄辩如伯里克利也没什么好说，明明是受害者，怎么他倒成了理屈词穷的一方了。
对方显然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忙不迭的转移话题，“话说这有神和魔法存在的世界就是好啊。一氧化碳中毒症，直接吸附红细胞破坏其工作，导致人身窒息昏迷。如果不及时进行输氧解毒，最后势必是组织坏死，失去知觉而死亡。正是满身樱桃血，万朵桃花开。不过那是旧黄历了，现在几个治疗神术下去，效果是实打实的，特别是身为希腊世界头号强人，号称最接近神的伯里克利亲自出手，死人都能给拉回来……”
“喂，不要乱说话。第一我只是女神的选民，怎么敢与神相提并论；其次你再说下去，身为神殿大祭司的我，就只好公而忘私的把你这渎神者明正典刑了！”
“喔呵呵呵呵呵……我可不是吓大（厦）的。本人是根正苗红的一代新人，生在艳阳天下，走的是金光大道。只相信ＵＦＯ和ＥＴ但绝不相信超自然存在，事实上就算现在我也是半个唯物主义者，说不定我们都在一款新出的网游里，摘下头盔之后发现家里的黄脸婆已经做好了饭等你……喂喂，脸色不用那么难看吧，我说说而已……”
感到伯里克利微怒下自然释放的气势，葛列格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已经在门口站了不短时间，“我绝对不是有意要偷听的……”他想，却将身子往里缩了缩，毕竟他还太年轻，对名为“好奇心”的魔法也未能完全豁免——特别是关于他敬爱的阁下的秘密——仿佛这样就能更接近阁下本身似的。
里面的两人似乎谈的太投入，以至于对近在咫尺的窃听者浑然不觉，这不，话题居然转到了他身上——
“不是我说，你还是换个副官比较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我以为他起码是个白银啊！谁知道不但脑袋短路，体质也比普通人好不到哪儿去，居然像言情小说女主角一样说晕就晕。我看他八成是那个大家族派来你身边镀金好上位的。根据我读书破万卷的经验，这样的人肯定是平日欺男霸女无所不为，在你面前就煽风点火口蜜腹剑，最后引来正义的伙伴将他轰杀由此引发和你的惊世决战最后破碎虚空……”
外面出来沉闷的声响，好象有只大老鼠在磨牙霍霍，室内谈兴正浓的两人却置若罔闻。
“说到这儿，请容许我表达对你恶趣味的命名法的无限崇拜。众所周知，在法师荒漠化，祭司世俗化，极度缺乏法术和神术使用者的罗马共和国，单纯按照斗气十二阶作为武者实力的分野是简单明了也符合实际的。”“但与其势方成的罗马不同，希腊因为存在着大量根深叶茂的学派与形形色色的古神契约者，所以无论武者还是法师的分类都杂乱无章，直到眼前的某人在上上上上……届奥运会上提出了泛希腊化的统一分级标准，把武者和法师都分成相应四等才解决了这个要老命的问题，”
“话说回来，你的命名法说是取自神话时代的实力指代，可是什么黄金英雄、白银勇者、青铜斗士、黑铁战士怎么听都那么耳熟，而且听起来如同到了贵金属交易所。还不如按照我的提案……”
“来命名为四级学徒、六级战士、八级专精大师，再加上一个托福宗师，根本就是模仿某国的教育体制。该说是前世的怨念还是眷恋呢？”
“毕业即失业的死大学生，白开水一样的废柴人生，有什么好怀念的，哼哼！”
“是吗……”伯里克利拖长了声音，葛列格甚至可以想象首席执政眉毛一挑的神情，“你的智识和胆气，可真不像个象牙塔中客啊……”
“每一颗心都有它的秘密，你说是不是啊，小哥？”
“呃！”
再一次告诫自己保持镇定，葛列格走进书房的时候，神情淡定而坚毅，他已经准备好接受责罚，却看到首席执政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清澈的蓝眼睛瞥见他时，脸上居然显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你好吗，葛列格？”伯里克利说，“我们都很担心你。”葛列格注意到，坐在首席执政对面的人裹在长袍里的身材纤细，像是女人一般。现下他正转身站起，那一刻，葛列格心中微启波澜。
这一位想必就是“公民凯恩”了，此人中等个儿，丝绒长袍衬托着一头起伏柔顺、如同由大理石凝成的浓密黑发，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感觉，玄色的眼眸深邃似海，极度准确地镶嵌在最恰当位置；眼神如轻烟漫卷，连同线条分明的口鼻勾勒出精致的五官轮廓，雅致的像传说中的纳西斯（注4），——但这些都不是葛列格第一眼所注意的。
他最初看到的，只是那超越时间的美貌面庞显露的微妙神色，与其说那是明显的艺术家气质，不如说是若隐若现的忧郁，他为何郁郁？为何总是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隐约疏离？为那失落已久的世俗欢乐？还是为志同道合的默契不再？
然后他发现，在眼前人的脸上，全无岁月剥啄的痕迹，腰身也依旧挺拔——尽管缘悭一面，但如果凯恩真是祖父曾提及的那个“凯恩”，那只能说，时光也舍不得侵蚀和消耗他的生命。
葛列格曾经听漂洋过海的水手们口耳相传，在大洋中央有仙岛浮丘，藏有不死药和脱胎换骨的仙丹。他也听长辈们说过，无论武者还是法师修行到一定程度都可以锁住年华老去甚至返老还童——但他一直坚信那只是传说——即使是守护女神最虔诚的信徒，治世凡四百年的伯里克利执政官，纵然一如既往的睿智而强大，眼神却也不复童年记忆中的锐利。
为何身前这人，竟如此得天独厚！
“魂魄归来兮，“凯恩笑的时候，神情间的萧瑟也冲淡了几许，“初次见面，你可以叫我詹姆斯•凯恩、林迪•凯恩、林奇•凯恩、林天•凯恩、雅各布、该隐……或者迪卡•凯恩，不过现在你该叫我麦•凯恩，光荣伟大而一贯正确的雅典城邦万岁，公民凯恩向你问好！日安！”
……葛列格言语不能中。
“想知道我变换名姓的理由吗？可惜我不能告诉你，否则以希腊人的保密意识，恐怕就一传十、十传百，变**人皆知的秘密了……”
“咳咳，凯恩”，伯里克利浓黑的眉蹙起，“我不认为被人赶得东奔西跑很光荣！”
“明明是他们不好，我可是绝无仅有的先知和发明家，可是他们没一个愿意好好听我说话，还把我当成乌鸦嘴，不就是预言了几个人的死期……呃，好啦，别踩我的脚，疼，要断了，哎哟哟……”
凯恩抱着脚坐下的时候，神色快活的像个小孩子，反倒是伯里克利脸上阴云密布，想说话又强忍住。
葛列格下意识的低下头，正好看见凯恩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鬼脸——好象伯里克利越生气凯恩就越高兴似的。
“好吧年轻人，似乎从你来到我家就不断陷入麻烦当中，如同被纷争和不和女神厄里斯（注5）看中了似的”——葛列格腹诽，明明是占了你的光。
“那么作为地主，我为从头到尾的失礼向你道歉，作为补偿，我可以为你指点迷津——这是我的兴趣所在，你不可以拒绝！”
葛列格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强迫中奖，他已经被这一席莫名其妙的话搞的瞠目结舌。确认自己的听力和判断力一切正常之后，看看伯里克利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脸，他确信自己的第一次拜访绝对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决定回去后要找个占星师推算一下。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摆脱那双带着明显戏谑之意的眼睛，葛列格恨不得把一把毒芹（注6）塞进对方的胃里。
“那么”，他清了清嗓子，“我想向您请教一个我和执政官阁下在来路上未尽的话题，关于贤哲梭伦还有……妓院。
此言一出，伯里克利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他还真怕毛毛躁躁副官就刚才的对话寻根究底，问出来什么不该问的问题——虽然不相信真的只有死人才能够保守秘密，但伯里克利不认为自己可以听之任之——天知道凯恩家伙是不是太久没和人交流，该说不该说的都一箩筐的倒出来。
不过凯恩显然不想让伯里克利称心如意，“不必客气，“他说，“我一向喜欢和年轻人打成一片，让几百年的老骨头焕发青春活力。而且你的问题提得，嗯，很有深度，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和诸神还在一片土地上的时候……”
注1：（1940）Gaslight别名：“MurderinThorntonSquare。美国米高梅影片公司出品，获第17届奥斯卡（1944）最佳女主角、最佳黑白片美工置景两项金奖。美丽的少女宝拉继承了姑妈艾丽丝的大笔遗产，并与潇洒、体贴的青年格里高利•安东结了婚。婚后家里发生了许多怪事儿，使宝拉感到非常不安和害怕，尤其是每到夜晚，房中的煤气灯忽明忽暗，同时房顶上伴有奇怪的声音，宝拉感到非常恐惧，但安东却说是她精神上有毛病。青年侦探伯林为弄清真相，来到宝拉的家中，他发现使宝拉恐惧的真正原因是……该片群贤毕至。导演乔治•库克有名作《费城故事》、《窈窕淑女》。查尔斯•鲍育以《斯塔文斯基》大放异彩、配角是《公民凯恩》中的约瑟夫•科顿和安吉拉•拉斯贝瑞，后者是《尼罗河上惨案》里小说家的饰演者。
注2：克莱斯提尼改革时，为防僭主死灰复燃而创陶片放逐法，即允许人们投票决定是否将怀疑威胁到城邦安全的人放逐出城邦10年，因投票时把定罪人的名字写在陶片上而得名，放逐法对贵族势力造成很大的威胁，不但日后却成为党争和排除异己的工具。
注3：法国雕塑家奥古斯迪•罗丹于1880－1900年，设计《地狱之门》铜饰浮雕的总体构图时，花了很大的心血塑造了这一尊后来成为他个人艺术的里程碑的圆雕《思想者》，它是被预定放在未完成的《地狱之门》的门顶上的。后来独立出来，放大3倍，藏于巴黎罗丹美术馆。最初罗丹给这尊雕像命名为《诗人》，意在象征着但丁对于地狱中种种罪恶幽灵的思考。雕像《思想者》塑造了一个强有力的劳动男子。这个巨人弯着腰，屈着膝，右手托着下颌，默视下面发生的悲剧。他那深沉的目光以及拳头触及嘴唇的姿态，表现出一种极度痛苦的心情。他渴望沉入”绝对“的冥想，努力把那强壮的身体抽缩、弯压成一团。他的肌肉非常紧张，不但在全神贯注地思考，而且沉浸在苦恼之中。他注视着下面所演的悲剧，他同情、爱惜人类，因而不能对那些犯罪的人下最后的判决，所以他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在那深刻的沉思中，体现了伟大诗人但丁内心的苦闷。这种苦闷的内心情感，通过对面部表情和四肢肌肉起伏的艺术处理，生动地表现出来，例如那突出的前额和眉弓，使双目凹陷，隐没在暗影之中，曾强了苦闷沉思的表情，有如那紧紧收屈的小腿肌腱和痉挛般弯曲的脚趾，有力地传达了这种痛苦的情感。这种表面沉静而隐藏于内的力量更加令人深思。
注4：纳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为迷恋自身倒影而死，死后化为水仙。
注5：宙斯和赫拉之女，喜好和兄弟阿瑞斯一起出征。她总是极力使世界陷入混乱之中所以常常受到冷遇，由此导致了金苹果事件和惨烈的特洛伊战争。
注6：雅典法庭给死刑犯的安乐死待遇。是多年生伞形科草本，含毒芹素等二种剧毒生物碱类，分布在沼泽和下湿地中。高50——120厘米，无毛。根状茎绿色，节间相接，内有横隔；茎粗，中空，分枝。复伞形花序顶生，直径8——11厘米，总花梗长4——15厘米，伞幅多数，近等长。花白色，双悬果卵状，光滑。
《煤气灯下》说的是秘密，也是人心——这也是这一章的主旨。
一篇文字、一部电影，同一主题、同一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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