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此别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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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入冬的天却已经是刺骨的冷,她紧了紧肩头的白裘,看着前头为自己领路的小厮,衣着远没有她的厚实,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向冻红的两手呵着气。
“翁主,到了。”两人停步在含元殿门口,那宫人侧了侧身,让出前头的道。
悬月略颔首,走了两步后又停下,再望向那人瑟缩的身子,道:“上紫宸宫葵叶女官那领几件厚点的袄子,就说是我的意思,懂了吗?”
小厮感激涕零,一拜再拜。
她面色依旧冷淡,扬了扬手,挥退那人,入了内殿,就见龙帝半倚着暖塌,双目半阖,似睡未睡,垂下塌沿的手里还捏着一本奏折。
“圣父金安。”她垂了眼,福身道。
龙帝却是久久未应,似是真睡着了。她也未起,就那么半蹲着身子。
一旁的高全见着,小声道:“翁主,圣上怕是睡着了,您还是先起吧。”
悬月眼未抬,笑已起。
那人究竟是睡了没,其实也不是独有他自己清楚而已。
未几,果见龙帝悠悠张眼,看似沉睡初醒,眸中之色却甚是厉害,陡得扫向高全,就如两把利剑毫不收力地刺了进去。
“奴才该死。”高全连忙跪伏在地,背脊涔涔地冒着冷汗。
“圣父莫气,高总管也是怕月儿等累了。”她轻轻一笑,再度福下身子。
“哼,这些奴才捧奉主子的本事倒是一日比一日厉害,这倒没见他们去疼惜下头的人。”
悬月抿唇浅笑,知他是听见自己适才在殿门口的话了。只是他这话是否真为外头那些人不平,这次怕是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外头官场你拥我护,后宫内廷也好不到哪去。往往有些好处,多是进了那些品阶高一些的宫人口袋里,那些做做杂役的,日子只是更苦罢了。肥了荷包的,又岂只高全一人而已?
“奴才知错了。奴才该死。”高全一再叩头,叩得那额头都青了一片。
“知错就好,下去把那些该分的都分下去。”
“奴才明白。”高全再叩头,才怯怯地起了身,小步地退出了内殿。
一时,殿内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火盆里头的火烧着碳,时而发出“噼啪”的响声。
龙帝坐起了身子,抬头抚着喉头清了清嗓子。悬月会意,取下炉头上一直暖着的茶水,倒下一杯,又轻轻吹开水面浮着的茶沫子,这才奉至龙帝的面前。
“圣父用茶。”
龙帝托袖接过,浅啜一口,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还是月儿你贴心啊。朕的那些公主,多是娇气任性,关心的也就自己一个。”
悬月知他话题又绕到刚才那事上头了,却不明白一再提起的用意,只是笑道:“圣父过赞了。月儿也是过来人,吃过那些苦,当年若不是四哥相救,如今至多过得是衣不蔽体的生活。”
“你也是可怜。还好老四那孩子本就是个善心的主,打小就见不得外头那些小动物挨饿受冻,见着了就一定要拾回来照料着,最后一定会弄地满屋子都是,若不是他母后训着,只怕他会塞满整个皇宫。”龙帝说着说着便是朗声大笑。
悬月听着,想起那人时有的稚气行动,也是莞尔轻笑。回了神,却又见适才心情不错的龙帝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定定的两眼深沉如渊,给人以灭顶的恐惧感。
她心头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提到了火盆子,发出声响,惊醒了两人。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被自己踢挪了位的暖盆,再回眼,龙帝的目光已转为柔和。
“月儿啊,你今年也是年岁不小了吧?可有中意的人?”
悬月心头一紧,不敢多言,只道:“月儿是终身不嫁的。”
龙帝长叹了一口气,撩了袍起了身,走到她身边,压力顿生。
“女子,岂有不出嫁的道理?”
心头有不安之感节节生,她面色却是依然平静,只是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彼此攥紧。
“今早,老四上朕这,要讨了你去。”
她霍然抬起了脸,看向龙帝,平静之象早已破裂,露出满面的难以置信。
不可能的。当年她亲口允诺龙帝此生不嫁,尤其是他重楼,他是跪于门外,亲耳听到的。即使心中情难自禁,他也是万万不可能再向龙帝提起这事的,提了,她应,是欺君,两人都得死,不应,便是抗旨。
重楼不可能出招把她逼进死胡同的,除了……
“他不要你了。”龙帝沉声道,毫不留情地道出她心中的猜测,“他知道朕不会再护着你,你已是他政权道路上的障碍。”
“不会的!”她尖声厉喊道,“不会的!不会的!”
世上只有一人决不会伤她,那人便是重楼。
那尖锐的喊声惊动了大批的侍卫,待众人涌入屋里,却只见龙帝面色铁一样的青,悬月重重地喘着气。
“月儿,你只有一种选择。”
她咬牙瞪向那和自己同色的衣袍,上头的九爪龙纹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她转身,拨开身后的重重侍卫,奔出了殿,耳后有龙帝下召之声:“月翁主,违旨抗婚,忤逆御令。即日起,撤‘翁主’封号,贬为平民,流配郝崖。”
那声比耳旁留过的空气还冷,她却早已顾不上了。
翁主之名,锦衣玉食,本不就属于她,去了就去了,她顾得只是那突下这一手的人。

“砰”的一声,她大力推开藏冬殿的门,那人正立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束满是花苞的梅枝,见了她,初有喜色,但见她没着白裘的装扮和眼中流转的湿意,随即了然,收了那犹如昙花一现的笑容。
“为什么?”她急步上前,抓住他的双臂,碰落了他手里的花,撒了一地,落了一地,洁白的花苞在地上滚动着,就像滴滴的泪。
“为什么啊?”她摇着他,执意求出一个答案。
“月儿……”他叹息着她眼中几乎崩溃,伸手想要抹去自她眼中滑下的泪,却终究知着不能心软,只得展臂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着。
“月儿,你走吧,出宫去,过你应该过的日子。”
“你……不要我了?”
“我……”他欲开口,颈侧却是一阵巨痛。
她,咬上了他的脖颈,如一头发了狂的母狮,狠狠的,咬了下去,破了皮,出了血,也不收口,只是一个劲地使着力,让他知道她受了多大的伤。
“月儿。”
他阖了眼,不推不拒,任她咬着,倒是恰好进屋的洛淮,惊见她牙下流下的红,连忙冲过去拉住她,却不敢用力,怕扯开那皮肉,只得好声说道:“月儿,你看清楚啊,他是四哥啊,你最珍惜的四哥啊,你怎么舍得伤他?”
她微怔,松了口,退出他的怀抱,却还是晚了,那道齿痕已深入皮肉,抹也抹不去,破了那白瓷一样脖颈的美感。
她眼瞳紧缩,却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后悔之色。
“我恨你。”她望着他,说道。
除去了银饰华服,悬月侧坐在床沿上,整理着行装,准备前往郝崖。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悬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衣物,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里有金杯玉器,有纱袍锦被,有着寻常女子最奢华的梦,但这里却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
她走到柜前,拉开最后一层抽屉,里头有条纯白的白狐围领,有盏精致的莲花灯,有条金绣的黑帕。她摘下耳上摇晃的银月耳环和那把她从不离身的玉笛一起放了进去,而那把“流星”在在玉笛里待了数年后又缠回了她的胳臂,那冰冷的感觉让她有些陌生的颤抖了一下。
她拉了拉有些皱折的衣摆,空着双手,从容地打开了房门,迎向两旁的侍卫。
“走吧!”
悬月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那片开了朵朵白梅的梅花树。
花是无限好,只是,此别无期。
她淡淡笑了下,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着。
经过葵叶,葵叶正挣扎着要与她随行,却被展风死死地拦住。
“我进宫就是为了悬月,让我跟她一块去!”
悬月轻轻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头,继续往两仪门走去。
两仪门外,一道兰色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洛淮,却与以往的洛淮不同。洛淮大多时候是笑着的,现在却紧锁着眉头,脸上每一寸皮肤都紧绷着,是说不出的严肃。
他走近她,手按上她的肩,薄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而她就这么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悬月,”深吸了一口气,洛淮在想了又想后说:“虽然我无法理解四哥的行为,也许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但我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悬月淡淡一笑,那笑容几乎就要溶进了风里。
“我明白的。”
洛淮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是想说的太多了,也是不知从哪里说起。毕竟,她,明白的。他相信,她和重楼已经一起走过了如此漫长的路,任何人都无法看透的重楼,她是理解的。
洛淮从袖笼里取出一只彩镯,拉起悬月的手,将彩镯扣上她的手腕。
“这是日月镯中的月镯,以日镯所有者的血为匙。一旦扣上,除了血匙,绝对无法打开,但是日月镯的所有者却可以相互感应对方的存在。以后,每天晃动它三下,让我们知道你还好,知道吗?”双手包握住她的,洛淮哽咽着嘱咐道:“小心照顾自己,知道吗?不会太久,我们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悬月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彩镯。它在扣上自己的手腕后逐渐收紧,直至贴上她的皮肤,宛如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再看向洛淮露出宽袖的手腕,是空荡荡的。
带着日镯的,是重楼吧?
她抬起手腕,轻轻地摇了两下,“铃铃”的铃声从彩镯中飘出,渐渐随风漫开,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不绝于耳。
“六哥,你保重了。”悬月轻拥了他一下,转身上了马车。
车将行驶前,她再拨开幔帘,探头再看向空荡的两仪门,那里依旧只有洛淮,独自一人,立于广袤的天地中……
“驾!”
马车颠簸了一下,开始向前跑去,任着那朱红色的门离她越来越远。
悬月收回手,任那车幔垂了下来,遮住外头所有的风景。
城楼上步出一道清瘦的身影,他手里握着一支紫玉笛,手腕上紧紧扣着一只彩镯,紫色的衫袍随风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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