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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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午时到黄昏。
刚才送来晚餐的那个人又把盘子收走了。石室中静静的,夕阳的残光从高而狭窄的窗子中斜射进来,使屋子显得更加空阔寂寥。
秦执信和谢水照背靠着背坐在屋里的石床上。刚才他们一直在讨论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但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似乎七星教主对谢水照的身世很是感兴趣。秦执信说,说不定那个教主想拿谢水照去跟颖川王多换点钱,谢水照一定比京城花楼里最漂亮的姑娘还值钱好多倍,被谢水照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猜了半天猜累了,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昨天晚上的被擒,今天早上与七星教主的争辩,因为太过突然,都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现在,坐在这空寂黑暗的石室中,彼此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谢水照和秦执信才渐渐感觉到,今天的这一切,原来都不是梦境、不是游戏。
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室外突然响起脚步的跫音。谢水照和秦执信不约而同地往门口望过去。
铁门吱吱作响,一个人举着烛台走了进来。在烛光掩映之间,他的五官看起来分外地深刻生动。
“保保——”,来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谢水照听到却是一愣。
熟悉的声音,却并非旧时的记忆;似曾相识的容貌,气息却又陌生。
上午还在为不相认而气恼,此时人就在眼前却又不知该怎么应对。有什么立场去责备?说到底,只是一个曾经的童年玩伴。
但为什么,还是觉得委屈和不甘心?
“原来你真的野猫子的老朋友啊……。”秦执信刚刚看到进来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心里大为失望。听到他呼唤谢水照,才重新挑起了好奇心。
谢水照平素都是一副机敏灵动的模样,这时不知为何却腼腆了起来,一个劲想要避开烛光,缩回到暗影里。
李维城对秦执信微微点头,眼睛却一直看着谢水照。
三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烛台被放到了石桌上。烛花簌簌跳动,墙壁上的人影也随之轻轻摇曳。
静默了半天,李维城突然开口:
“我是高昌人。”
这突兀的开场白使得谢水照和秦执信都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从这里,向北、再向西,走过长安,出了玉门关,过了楼兰,便是我的家乡了。”李维城凝望着空空的墙壁,似乎无限山水正在他眼前展开。
“高昌是联结中土和西域的要津。江南的丝绸、江西的瓷器,经过这里运往西域;大宛的良马、波斯的琉璃,也从这里传入中土。高昌人朴实好客,又善于经营,因此百姓生活安乐,富足昌宁。
高昌人笃信佛教。当年玄奘法师西去取经的时候,路过高昌,便被当时的高昌王鞠文泰挽留,讲了一个月的佛法。
然而高昌人对佛陀的虔诚,却成了他们被杀戮的借口。十七年前,西察合台汗国的汗王铁木尔受到摩诃末教义的浸染,由信仰佛陀改为尊奉真主,并号令周边诸国效法。高昌不从,于是西察合台汗国的铁骑,在十数日之间,就攻入了高昌的王城。
铁木尔勒令将高昌境内的佛寺拆毁,悉数改建成清真寺,高昌王严辞拒绝,便被五马分尸在王殿之前。”
李维城的声调低沉而压抑,谢水照和秦执信的注意力全都被他的讲述吸引。
“难道信仰不同,便可以随意杀人吗?”谢水照紧皱眉头问道。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还在于,铁木尔想要效法成吉思汗,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汗王。高昌是联结东土和西域的要塞,因此便成了他的必得之地。”
“高昌王宫,汇集了东土和西域的珍宝。城破之后,被铁木尔劫掠一空。之后铁木尔将之运往中原,换作了兵器和粮草。百姓之中,凡有不肯皈依摩诃末教的,便被立即杀死。

高昌王族,因为生有异貌,也被尽数掳走,有的被用来打赏将士,有的卖给蒙古贵族,充当歌童舞姬。只有少数略懂武艺的,趁乱逃出了王城。”
“你也是那时逃出来的吗?”谢水照问道。
“我和父亲,一路向南奔走,逃到了凉州。隐姓埋名,靠父亲与当地人打短工为生,这样过了五年。虽然贫苦,却还安宁。不想,第六年,铁木尔突然又开始四处追捕高昌王族。我的父亲,也死在那次难中……”
“为什么又要追捕?”谢水照和秦执信齐声问道。
“因为没有了高昌人的高昌,几乎成了一座废城。胡杨柳枯萎,风沙肆虐,水源断绝。过往客商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在这里休息和补充给养。商路断绝,铁木尔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有人说这是佛祖降罪的缘故,有人说是因为被屠戮的冤魂怨气太重。其实原因很简单——水。
高昌四周都是沙漠戈壁,干旱少雨。百姓活命,全靠地下水源。历代高昌王对水源都非常爱护,因为一旦水源枯竭,或者有人往水中下毒,就会断绝所有百姓的生路。据说高昌王城共有十四处暗井,它们的位置,是高昌王族最大的秘密,只有在位的高昌王才会全部知晓。
西察合台汗国占据高昌之后,在这里厉马秣兵,蓄势待发。但慢慢的,水渠和蓄水池却渐渐干涸,他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疏通水源,就再也维系不下去了。”
“所以他们要找到高昌王族,询问那水源的所在是吗?”
李维城点头。
“那他们找到你们的族人了吗?”
“找到也是无用。因为一般王族也不知道水源在哪里。不过是白白地又遭屠戮……”。
“那、那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做了七星教少主的?”秦执信忍不住插话。虽然没有言明,但李维城也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
“在当年铁木尔攻陷高昌之时,教主,也就是高昌王的第三子,我的族兄,就带着儿子一起逃了出来。他们没有在西北停留,而是一路南下,到了江汉一带。教主逃出的时候,携带了宫中所藏的、从西域传来的武功秘籍《密魔岩法录》。后来历尽艰辛,练成了密魔岩神功,建立了七星教。但是……”。
“怎么样?”秦执信急急问道。
“这密魔岩功法本应是从幼年练起,培根固元、循序渐进。但教主开始练功时,已是成年。最后虽然大功得成,但筋脉受损,恐怕活不过四十五岁……。”
“那他呢?”秦执信闻言大惊。
“他是从小练起,自然无妨。”
秦执信这才松了口气。
“江湖人以为七星教为敛财不择手段,太过贪婪。殊不知这些财富,都被用来赎买被卖作奴隶的族人,和流散在各地的王宫藏宝了。”
“城哥哥那年的走失,就是被族人找到、带到教中了?”本来在低头沉思的谢水照,抬头望着他问道。
“是。”又听到了那声久违了的“城哥哥”,李维城胸口一热。
“找到族人,寻回藏宝,又能如何?”
“希望有一天,能返回故乡。”
“中土山川秀美,在这里安家立业不好吗?”
李维城轻轻摇头叹息:“天地虽大,亡国之人,又能到哪里安身?就算身安,此心又如何安置?”
“那你跟我回家吧!”谢水照站起来,眼睛闪闪发亮,“跟我回木兰岛,以后我家就是你家,好不好?”
“喂!”秦执信在一边喊到:“出尔反尔的家伙!上次你可是说的让我跟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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