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萌生?传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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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老周还在大堂发怒。
“估计是跟七小姐一块儿玩的小畜牲们,那些小畜牲跟他们爸妈一样嘴贱,定是他们胡说八道。”一个老妈子道。
就在此刻,周家大宅来了一队警察。
自古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周也没等双方开口,直接叫顾仲到账房里拿了三百块钱,二话不说就塞给了何守耀。
可那何守耀一进门脸就没有向上翻过,面对周老爷子,他这小小的警察队长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一看见老爷子拿了三百块钱出来,他还不差点吓得跑出门去?
“别别别,老爷子,您可折杀我了!”何守耀把几个手下撂在外面,这样好歹能留住几分面子,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可太让人疼了。
这不能说是老周故意刁难,实在是养成习惯了。大儿子没当兵前日子可没有这么好熬,该给的还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只不过当时何守耀还不是老总,但那时候的老总比他更狠,好像本身就是个摸金校尉出身,倒过斗,开过棺,结果人家走上革命道路,青云直上。
老周这会儿也似乎想起了自己“父凭子贵”,早已不是当年的冤大头,腰杆都挺直不少,底气也十足:“何队长清晨造访,不知有何指教啊?”
何守耀心里头是骂得狠,可是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敬,讪笑道:“老爷子啊!您可别见怪,晚辈也是奉命行事。”
“奉什么命?行什么事?”老周虽然想过会不会是那以讹传讹的书楼惹的祸,但最终还是不敢确定。
何守耀叹气道:“局长他老人家也是万般无奈啊!现在外面满城风雨,都说您杀人藏尸在书房,这不,昨天一天就接了十几个群众的报案,局长他顶不住压力,所以就派晚辈来向您请示一下,”满脸探测的神情,“不知您老人家可有什么法子没?”
老周差点没气昏过去!十几个群众报案?顿时不顾他那光荣身份,破口大骂道:“是哪些王八蛋!造谣就造谣吧!还敢阴我!要是我儿子在家,看他不一枪毙了他们!”
事实上老周一辈子都没见过开枪是什么样的,儿子回家的时候倒是带过枪回家,但是从来没有开过,他总以为一枪下去总是能崩死好几个人的,要不然洋鬼子哪有那么厉害,打得大清朝的军队屁滚尿流的。
何守耀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深表赞同,“局长也是被那群刁民惹怒了,每人都打了板子,算是替老爷子您出了口恶气啊!”
“哎!世道乱了,人心不古啊!替我跟你们局长道声谢。至于法子嘛!这还不简单,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书房,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死人的不就结了?”老周叹气道。照他此刻的心态根本就不想去多做解释,但他考虑不是自己面子问题,而是他的生意!
“越人堂”的名声和面子可绝对不能丢!所以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哦!对了,还要劳烦您找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一起过来,要不然我周家那点微薄的名望可全指望不上了。”老周最后交代了一句,何守耀一面答应,一面很快就派手下人着手去做。
老周此刻心里那个叫气啊!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快要气炸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还能从哪里来?一定是那帮经常在自己家园林里玩乐的兔崽子!下次要是还见到他们,非要每人揍他们几板子。
两人在正堂喝茶等人,差不多一刻的功夫,几个警察找来十来个年纪不小的老头子,差点没把老周给气吐血。
这些老匹夫也叫德高望重?这些都是镇里有名的闲人!别的不说,吹牛追捧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街口酒店的马掌柜,街尾茶馆的董老板,还有那有了点小钱就四处喝酒吃肉的孔秀才,个个都是名嘴。
老周的本意是想让何守耀帮忙找同为镇上富贵人家的老爷子们来帮忙做个证,毕竟那些人的嘴巴和自己一样具有说服性。
这个世上有些人说一辈子话都没人信,但有些人说一辈子谎都有人信。
何守耀似乎看出老周的脸色,偷偷在他耳边道:“这些人虽然嘴贱,但是只要收了点恩惠就会把您捧到天上去。”
饱经世故的老周也一下子就转了过来,喜洋洋地将他们一个个迎进门,寒暄两句,吩咐下人准备好酒好菜三桌。管他们嘴贱嘴甜,好吃好喝的喂饱了再说。
吃饱喝足以后,老周和管家顾仲就带着一大帮人去了园林深处的书楼,同行的不知不觉竟然多了一个小丫头,不是别人,正是七小姐周芳仪。
“你怎么回来了?”老周问道。
周芳仪俏皮道:“玩累了,就回来呗!”
这妮子从小就调皮,老周心里也有想过会不会这小幺跟那些孩子瞎扯的鬼故事,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怎么说也不会先怪到她头上。
到现在老周还盘算着将来怎么收拾那群小兔崽子。
没撕封条前,那几个喂饱了的“名嘴”还有些惧意,深怕被鬼怪冲撞了吉利似的躲在杀气逼人的警察身后。
封条一撕,门锁一拆,里面漆黑一片,几个“名嘴”中有几个差点惊呼一声拔腿就跑,结果让警察一把抓了回去。
“叫什么叫!叫个鬼啊!乡巴佬。”何守耀骂了句,第一个走进那黑屋子。
老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就这么个小书房啊!怎么整出个半夜鬼哭呢?还杀人藏尸,我有这么空还不如去南昌剿匪呢!”一句话透露出老周的无知和激进,但这会儿也没人会嘲笑他,毕竟整个场面他资格最老,地位最高。
何守耀倒不是艺高人胆大,民间向来有句话叫做“猛鬼怕恶人”,他向来不抗拒“恶人”的身份,实际上连他的老总也巴不得有个这么恶的手下,这叫震慑人心。
何守耀和顾仲一起拉黑色窗帘,钉窗的木板之间毕竟有细缝,透过外面阳光,即便外面是阴霾满布也能清晰地看见书房里的一切。
“瞧见了没?”何守耀看傻瓜一样地看着几个“名嘴”,顺手扯掉一块盖在书架上的黑布,整齐的书籍亮在众人面前,除了一股发霉的书臭外什么都没有,连只蜘蛛也不舍的在这种地方浪费丝网。
连连扯掉所有的黑布,一样都是霉臭的书。这下子“名嘴”们又都有了说辞,“原来如此啊!”“是啊!是啊!就说嘛,周老爷可是咱们山阴的大善人,又怎么会杀人呢?”“无稽之谈!我根本就不信周老爷家闹鬼,都是你们这帮老家伙,害我差点做了冤大头。周老爷,您别见怪啊!”
老周此刻早已懒得去管他们,感慨万千地看着那些发霉的书,在他眼里那可都是宝贝啊!他还等着孙子(大儿子周成武和他原配所生)满十岁了再让他进这书房重复父辈们的事,哪知道孙子刚刚三岁,这些书就快霉烂了。
心疼啊!老周差点没抹眼泪,这些宝贝在那些俗人眼里只不过是一堆草纸,可在老周这个当年的读书人眼中可太金贵了。是它们造就了自家的三个宝贝儿子。黄埔军校的两个,留洋的一个,比观音娘娘的玉净瓶水还要惯用。
“哇!这么多书!爸爸,我以后就能在这里读书了对吧?”周芳仪稚嫩的声音刺醒了还在漫无边际心疼中的老周。
女孩子读书?倒不是没有先例,就在山阴本地也有位有名的才女,名叫秋瑾,受过孙国父高度评价,只可惜最后“将军百战死”,英勇就义,就死在轩亭口。

“名望再大,人死无用。”老周是这么评价鉴湖女侠的,倒不是他不敬英雄,而是因为他觉得“精忠报国”那向来都是男儿家的事,女人还是老实地呆在家里生儿育女,好让英雄的血脉一代一代相传。
“精忠报国是年轻人的事,是男人的事。”这算是老周第三个觉悟吧!
周芳仪也不是第一次说要读书了,当初周成功离家前也劝过老周,“让妹妹读书吧!时代不同了。”
老周也慎重考虑过,但最终还是封了书房。
现在亲眼看见那些书籍没人看管,书房没人打扫才短短两年就发霉了,如果在等个七年等孙子十岁的话只怕连书架子也被老鼠搬进洞里当柴火了。
“好吧!读就读吧!老顾,改明儿去找上次那个先生回来,哎!屁大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老周没多大心情在这里逗留,交代完就和何守耀一行下楼去了。
留下个周芳仪在书房里手舞足蹈欢天喜地,还指挥着几个“名嘴”拆木板,这可苦了这些老头儿,本来就都是些闲人,年纪一上来就更没力气了,撒手不管?人家的地盘,贱嘴还曾经得罪过周老爷子,敢不听从吗?
何守耀朝那帮“名嘴”吐了口唾沫,“这群忘八蛋!就属他们说得最狠!见一个就说一个。”
老周心中愤愤未平,“小何啊!要你帮我个小忙。”“老爷子瞧您说的,您有事儿吩咐就好。”何守耀献媚地从胸口袋子里掏出一包洋烟,那东西是近些年的好货,递给老周。
老周有两个在外的儿子,每年二儿子回家都会捎上一些洋玩意儿,洋烟自然也是抽过的,早前抽得不习惯,等一抽完却又想抽得要命,还特地叫儿子下次回家时多带一些。
他老早就这么想过:“这洋玩意儿是不是鸦片做的?还能上瘾?”
他不客气地接受了何守耀的孝敬,叼在嘴里,何守耀又给他老人家劈上一道火柴,两人就开始吞云吐雾。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气不过,你也知道,被那些好事者一闹,我‘越人堂’的生意是一落千丈,虽说很快就要真相大白了,可我琢磨着肯定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想对付我,万一下次又说我同敌卖国,难道我要把我三个儿子全都叫回家对质吗?所以,小何啊!你回去跟你们局长说说,帮我找出是哪个散播的谣言,到时候一定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的。”
何守耀咧牙点头,这码子事儿他最爱干,要抓元凶就肯定会误抓,误抓之后呢?放回去?想得美,不给点辛苦费哪能那么容易就把人给送回去?
何守耀眼里闪着大洋的光芒,老周也不小气,一个钱袋子塞进他腰里,就是之前那三百块钱。“老爷子,这是?”何守耀还是不敢拿。
“拿着!不拿我可就翻脸了!”老周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用“胁迫”的手段逼警察队长收钱。
何守耀心花怒放,更加殷勤地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短短一个下午,被警察局以“扰乱社会安宁”的罪过捕进大牢的就有三四十人,一整个晚上都听见牢里有哀嚎声。
这会儿那打更的总算见识到什么叫鬼哭狼嚎了,撒腿就跑。
第二天一早,何守耀就亲自上门来,拿着一堆笔录,苦笑着对老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周满脸狐疑地接过那些笔录,睁眼一看,险些当场吐血倒毙。
面赫然写着同一句话:“是周家七小姐周芳仪要我这么说的。”最多最多也就是最后搭上一句“饶命啊!”之类的蠢话。
老周再次嚎啕。
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竟然弄得满城风雨,还差点把自家的生意毁了。老周气得双手发抖,恨不得把那小妮子狠狠抽一顿饱的。
何守耀早料到他脸色会如此,所以给了笔录以后就识相地早早离开,清官难断家务事,更别说是他这样的“狗官”了。不少人这么形容他,他自己也承认。
周芳仪此刻正捏着小耳朵跪在祖宗牌位前。
老周气得踱了半天,手里的家法棒也捏了半天,愣是下不了手。别人不了解,作为老管家的顾仲是清楚得很。老周这辈子只娶过一个原配夫人,三十多年的夫妻恩情历历在目,小妮子是夫人最后生的一个,之后夫人就撒手人寰了。
夫人临死前特意嘱咐过老周,要好好对待这位小幺,作为母亲,已经无力为她在做什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临死之前许个心愿,补偿此生对小女儿的亏欠。
老周是个重情重义的丈夫,也是个恩威并施的父亲,在这种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他从小就没有打过这个小女儿,今天真的要动手吗?
顾仲在旁边守了半天,作为老管家,他对七小姐的宠溺不比老爷少,他可不忍心这么个小妮子身上挨那么粗的家法棒,他盘算着等老爷发飙的时候扑上去替七小姐挡下,毕竟三四十年的主仆情,料想老爷看在自己的面上也不会对七小姐再下狠手。
“爸爸,您走累了没有?七儿给你捶腿。”
就在这时,跪了大半天的周芳仪一脸人畜无害的天真表情,看着她那被自己气得快要吐血身亡的老父亲。
老周是个恩威并施的父亲,可是在女儿这么懂事乖巧的话语之下,哪里还来得什么威?一脸发怒的皱纹都被她一句话抚平了。
顾仲在一旁也心里头乐开花,七小姐毕竟是七小姐,也不枉老爷疼她一场,看来是有惊无险咯!
老周果真把家法棒放在桌上,看着宝贝女儿无奈长叹,“你啊!早要这么懂事该有多好?你是想把爸爸气死吗?”说完一坐在太师椅上。
周芳仪轻巧地起身,“献媚”地上去给老周揉肩按摩,一言不发,老周就已经怒气全消,哪里还有打人的念头?
“七儿啊!你下次可不敢再这么瞎折腾了!要不然爸爸可真地要揍你了。”老周总还是要意思两句,免得在老顾面前一点威严都没有。
周芳仪乖巧地答应。老周才面露喜色,生意再大有什么用?战乱一起只怕谁也没好日子过,还是享享儿孙福实在,这小女儿啊!还真是自己的心头肉,真要打的时候可着实下不去手。
老周轻描淡写地问起了周芳仪这么做的原因,小妮子的解释很简单:“我要读书。”
是啊!小妮子老早就提出过要求,三儿子也劝过自己,可是自己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总觉得女儿家读书就是没事找事。
结果这小妮子还真是石破天惊,小小年纪就懂得用这么厉害的计谋,先是广布谣言,然后“借刀杀人”,终究得到老周的首肯,就算老周知道事情始末,怒火也在她施展的温暖亲情面前土崩瓦解。到最后,这小妮子竟然得了完胜。
老周此刻也不知该哭该笑,更不知女儿这么聪明是福是祸,但有一点他很明白——自己还是非常有眼光的。
“好啦!老顾,你也别矗着不动了!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有这么空闲就赶紧去看看总号的生意恢复了没有,如果没多大气色,明天‘济世馆’连开个三天,我就不相信没人来。”
顾仲老脸羞红地点头领命,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吗?对于老管家来说或许的确如此,但对于这位年少的七小姐来说,一切才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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